步入寝室，忽闻到一阵甜香，是桂花糕的味道。她见我来，便停止了抚琴。她伸手一指桌上那一碟桂花糕，笑道：“屈指算来，堇儿你也已到这儿陪了我有半年了。我倒也不会别的，就只做了这桂花糕。今夜倒是好时机，虽说不知会不会下雨，但是这样的天气倒也一扫往日那种既闷且热的感觉，倒是凉快得很，适合随意清谈呢。快尝尝看好吃么？”
果然是桂花糕啊。我向她行了一礼，她只摆手笑道：“无须拘礼，倒是那新做出来的桂花糕凉了可就不太好吃了。”
捻起一片薄如纸张的桂花糕放入口中。却有奇怪的念头在脑中浮现，只是一闪念但却古怪得紧：今天确实是我开始侍奉她整整半年的日子，可是她是如何知道的？记得我初到这里三月的时候她依然在问我今日何日，可如今她却又知道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桂花糕入口的味道。依旧是桂花的淡淡香气和着细腻的清甜但却无端多了一丝似有却无淡淡的苦涩。
“怎么了，堇儿？不好吃么？”她在旁点上香氛，执匙间回头问了一句。
倒不是不好吃，我摇了摇头。
“有点苦？”我尚未表态，她却已试探着问。神色流转间有着我从未见过的疏离。我只一愣，轻轻点头。
“这是桂花的味道呵。”她却低声呢喃。随即一回身，伸手拉开紫檀柜子——我适才发现那灿然如金的铜锁竟不翼而飞。那满柜的陈酿也都遽然无影踪，空余一壶倒无端显得零落颓唐。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触上那白瓷酒壶时竟几乎与之同色——苍白得吓人。她提了杯盏，坐到了古琴旁。烛台在她身后闪烁，影影绰绰的光芒落了她赭石衣裳一身，她却无语自斟。
满饮了一杯之后，她忽然笑了，轻柔无声，目光迷离。
“还剩半壶残酒，空余一半故事。今夜恰是这清谈夜，不若一吐为快？”
龙朔十八年十一月初八，赫连少主娶亲。
临安城，天色刚刚明朗。入冬时节，寒气渐盛了不少。一队人马迎着晨光从城里出来，秩序井然。仿佛训练已久的兵士那般，不急不慢的向渡口行进。
临安渡头。舟子依旧撑着船篙，穿梭在淙淙流淌的河道。不求逸志闲情，只为了生计糊口。所有需要糊口的人聚集到一起，便骤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打渔而生，如同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求河伯开恩，让村里众人今年得一个好年成。
渔村西口连接着码头，旁是一家小小的客栈，从未曾有过正式的店名，只因夫妇姓王人们便随了喊一声王家客栈。渡头不小，南来北往的客人自然也多，无奈临安城夜有宵禁习惯。那一方朗日落下之时便是城门紧闭墙头金甲巡逻的时刻。这客栈恰是一个落脚处，而熟识的客人常来此处的因由却是因为店家夫妇的客气厚道。
奇的是曾有多人建议这店家扩充店面，以此招揽更多的客人。客似云来，不正是经商之人所追求的最好境地么？而那对夫妻却是温言回绝了。
“店家，我们急着赶路，给温上几壶好酒。快着点儿。”那队人马赶wWw.到渡头的时候，却是悄然步入了王家客栈。为首的老人冲着店主喊了一嗓子。那个店家正两手支着脑袋趴在柜台上发愣，恍然间冲老者晃了晃脑袋算是应合。
店家哑然起身转向了里屋。那老者适才拉了条凳坐下，而环绕着他的那群壮年汉子见到他稳稳落座之后才纷纷坐下，神色间满是恭敬。
老者沉默不语眼神却是巡视着不大的客栈，角落里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倒是稍微引起了他的注意——破烂衣裳，有棉絮漏出，连脚上棉靴也布满灰尘。仿佛一摊烂泥般扑倒在桌上，破衣烂衫挡住了眉眼，在朗朗清明下兀自显出一片浑浊。
老者凝视着男子的时候身旁却有人发出了淡淡的闷哼，似是很看不惯这醉汉的姿态。听见身旁人轻蔑的鼻音，老者收回了凝滞在醉汉身上的眼神。却又不知放眼望去了何处，在一瞬间堪堪失去了焦点。
店家虽看起来懒散，动作却快的出奇。转眼间便将温好的酒端了上来。那群男子喝了几口暖身子便起身要走，无意间有请柬掉落。老者将那猩红的请柬拣了起来，放入怀中，顺势掏出碎银子搁到桌上。大队人马却是沉默异常，整齐有序地离开，客栈再复冷清，只听得见酩酊男子发出的沉稳呼吸声。
午时三刻。店面反常一般的冷清，店家躲在柜台后面伸手摸着下巴上的青茬——店家的毛发似乎生长旺盛，却不知为何他将那美髯尽数剃了去，无端给自己平添了每日清洁的麻烦，若然有一日忘了，那将出未出的胡髭让人觉得脏乱，扰了生意。
老板娘终于从里屋厨房里出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燃着炭火的炉子，炉子上仍放了一口小锅。美艳的女子——若非染上了岁月的痕迹，自当是数一数二的美娇娘。
“相公来搭把手。”她美目一翻，却是看向了仍在兀自昏睡青年。“苏青雷，你倒是睡够了没有？”老板娘一声娇叱，将苏青雷从不知是周公还是杜康处生生拖了回来。
懵懂间苏青雷起身，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仍呆呆傻笑着应了声∶“大嫂说得有理，苏某不敢再睡了。”
说着，舒展了身子，却是将目光投向了老板的怀中——雾气氤氲，那小锅里的汤已然煮沸，食材扑腾其中煞是好看了。
“怎么，想吃了？”老板娘侧目瞥了苏青雷一眼，笑了起来，一双妙目依旧风姿绰然，却不防在微笑时有丝丝皱纹攀上了眼角。转身回厨房取来了杯盏。
咳咳，苏青雷干咳了几声，搓着双手，却不答话，眉头皱的紧了，仍用眼角瞅了那炭火炉子。
其时老板将炉子放到了一张刚收拾干净的案几旁，顺手帮着夫人将杯盏放好，两人回头时恰好看见苏青雷的窘态，老板伸手摸了摸青色的下巴，老板娘掩嘴偷乐，两人目光相碰间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直到直不起身子。
“这是怎么个说法？”苏青雷走到案几旁问。
“你小子，你小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看见你嫂子的好酒好菜就如同失了魂一般，你好说也是个江湖客，这般形状，让旁人看了去岂不是丢了份子，真是十足无长进。”老板虽说是淡叱，仍是眼中带笑。
“江湖客……”有趣的是苏青雷在听到老板说的这三个字时却是挤眉弄眼了一番，调笑：“倘若这江湖人士便是遇上了大哥大嫂都要冷口冷面的话，那倒不当也罢，到那个时候苏某不过名落孙山的布衣一个，又何谈什么长进呢？”
说着，苏青雷大咧咧坐下，抢了一双碗筷，却是心急火燎夹了一块羊肉放到口里，那羊肉汤尚兀自扑腾，屋子里又没客人，静得紧，只空有苏青雷被烫的跳脚的聒噪声音。
老板刚刚坐定就看见苏青雷如此景状，又是大笑起来。宽厚肩膀不停耸动。老板娘顺势将手放到了老板肩上，那手背上隐隐有一条条细细密密的沉伤，但那旧伤丝毫不妨碍夫妇二人间的默契，他们又是相视而笑。
“唷，你看我这记性。”突然间老板娘一拍脑门，却是走回了厨房。
“你嫂子见你来高兴得过了头，连你最喜欢的酒都忘记拿了不是？”老板执筷，却是夹了几筷子羊肉塞到苏青雷碗里。习惯性摸着自己长满青茬的下巴，突然问道：“今早你睡得酣时，有一队人马过来歇脚，我思忖他们是霹雳堂的人马，他们无意间落下了一张喜帖——赫连世家少主赫连安仁成亲的请柬。我奇的是，你明明拿了请柬，为何却不去了？”
“嗯？”苏青雷忙着下筷，没怎么注意老板的话，等到意识到了却一时满口是菜，咽了半天，只能用鼻音发出疑问。“你说那纨绔？”
“那赫连家纨绔成婚与我何干？”苏青雷笑问。
“赫连老狐狸巨富扬名天下，那婚礼想必是用以笼络江湖各色人物，人家好说也请你看了聘礼，如今又给你送来了请柬，也算是看得起你这穷酸，可临了你却耍小性子，真是个苏呆子。”
苏青雷闻言扭头向后看去，却见老板娘提着两坛子陈酿过来，忙不迭起身相让，顺势接过了老板娘手中的酒坛。
那苏青雷接过了酒坛却又笑嘻嘻道：“苏某书呆子，嫂子见笑了。”顺手掀开了暗红色塞子，一任酒香入鼻。然却又正色道：“不过那赫连家我是断然不会再去了。那巨富家那夜凭空绘了一张巨大的饕餮像，那些食客满是饕餮，无餍无德，单单看他们的眼神便知。倒是可惜了那纨绔。”
苏青雷盯着酒坛看了半天，方想起来给老板倒了一杯，又给老板身旁的老板娘倒了一杯，却是自顾自就着坛口饮了起来。
直到半坛子酒下了肚他才悠然舒了口气，续道：“我看那赫连少主是个清白书生，却不似了一般富家二世祖，他便是那少小到大未有踏足江湖的读书人。说来这赫连狐狸倒也奇怪，他家小公子竟一点不似他。如若那夜我第一眼识人没有看错的话，那赫连家估计也就是个江河日下的命了，富不过三代，如是而已。”
说着苏青雷起身以坛向夫妇两人敬酒，安然笑道：“从习武至今都是托大哥大嫂照顾的福，如今能够和哥哥嫂嫂在一WWW.soudu.org道品尝嫂嫂的拿手好菜——萝卜羊肉汤，已是幸事一件，苏某我倒是希望此生能就这样安定度过，那才真个是人生真谛。”
听得苏青雷如是说，老板倒是不再言语，回首望了这一方小小的客栈，忽的握住了夫人的双手，老板娘笑的盛了，嘴里直道：“小子胡言乱语。”却又从丈夫手里抽出一只手来，拿了汤勺给苏青雷舀上了满满一碗香气四溢的汤。
苏青雷笑着答应：“苏某献丑了，又让嫂嫂见笑。”将碗捂在手里，眼睛看向那锅沸腾的汤——各色食材上下翻腾在乳白色的汤里，噗吐噗吐的声音萦绕在整个屋子里，反倒给人出人意料的安宁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