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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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芳姐和萧嫲嫲带回屋里养伤,可是她们却没人再张口说一句话。整间屋子安静的让人惊惶,此情此景竟和那次在毓妃寝室里感受到的那种沉重而凝滞的压抑如出一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芳姐打了清水,用沾湿了的毛巾为我擦拭创口。她初初为我除去衣裳的时候确实是疼痛——仿佛皮肉随着衣裳一同被褪下来了一般,正是血肉剥离那样令人不堪忍受的痛楚。幸好我的浑身已有些麻木,那便也不是那么难耐。

    从尚未关严的门缝里向外看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些宫女太监们正在外面窥视,且不停交头接耳。仿佛我是一个人间异类一般。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们将我当作谈资一般品头论足?我心下也是惶恐,而且除了惶惑恐惧却更感到了几分凉意——是否人世真是如此凉薄,所有人都只会这样看旁人的热闹?

    我转过头想去看看那个在后宫诡谲风波中漂泊了一生的老妇人,却在转头的瞬间无意窥到芳姐眼中的泪。她见我盯着她看,却是扭开了脸,急急拂去眼角的湿润,接着重新拧干了毛巾为我擦去脸上的血污。

    “你这是做什么。真是的……”见芳姐慌张的样子,萧嫲嫲却是淡淡责备道,起身走了出去。却仍是在推开房门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如同惋惜般的叹气声。

    “你……以后要自己保重。自己早点休息。”芳姐张了张口,却滞在了张口说不出话的地步,思量了很久只说了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芳姐出去的时候我躺在榻上辗转,夜已深,本应露面的莹莹星光却已然消失不见踪影——秋雨将落,天空阴沉得很。远方天际传来沉闷而连绵的雷声仿佛一声声擂在人的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无风的屋子里气闷得紧,背上肩上和脸颊上的伤口不时传来阵阵撕裂的刺痛。睡不着觉,却不单单是因为这个。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夜阑人静,我却又在这样的时机里想起那时就埋在心头的疑问——南苑的人始终是怕了毓妃的,这是为何?而今夜芳姐又何以称毓妃为怪物?

    那份诏书上的内容我是在第二天清晨才得知的——我想这才是那群偷偷窥视我的宫女奴才们觉得惊奇的地方吧。我知我必将受罚,却真是没想到那个銮座上的帝君竟是这样轻轻容易抛出一句话便要将WWW.soudu.org我的性命结果了去。从榻上起了身,那种扯裂开来了的痛楚仍是没有好上几分。但是,心头总还是宽慰了的,至少在那个时候毓妃她救了我,不是么?

    只是,我听那宫女姐姐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却絮絮叨叨地将昨夜我不知道的东西一古脑地全部讲了出来:毓妃走了没多久,那个从来不来南苑的大主管自己亲自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地位悬殊的问题,宫女姐姐提起他来的时候,神色总是显得几分惶恐。那个同萧嫲嫲差不多岁数的宦人手里平平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却是一份明黄色的诏书,和之前毓妃拿来的一模一样。

    “圣上有命……”当时宫女姐姐自己是吓了一跳,那总管的声音并非一般宦官那样尖细,而是出人意料的低沉,感觉就像是那种多年被风霜侵蚀了几分棱角的厚重山石那样,有一种让人敬佩的凝重感。

    众人皆齐齐跪倒的时候倒是萧嫲嫲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另外一份诏书:“大人,诏书我们已经看wWw.过了。”她说着将诏书举过头顶,颤巍巍跪下了。

    那宦人似乎已经知道了,不嗔不怒,只问道:“圣上让我过来问话,她刚才说的什么?”

    萧嫲嫲只仰了头,望向前方。却是眼中仿佛失了焦点一般,声音里也有模模糊糊不顺畅的感觉,她含含糊糊说:“别动她的人,那个丫头的命不在圣上手里。她是如此说的。”

    “果真如此?”那宦人倒是有些许的诧异,随后又仿佛低语一般喃喃:“她这样做便是输了。不过也罢,怎样都是输,这个结局也不坏。”说着,他走上前接过了萧嫲嫲递着的另一份诏书,转身离去了。

    我比划着问了她那是什么时间的事情,回忆片刻她说:“雨云开始布满天际的时候。”

    大难不死,会有后福么?

    我不知道那种事情。只是,我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得以休息。侍奉毓妃是我的职责,没人代替便只能由我自己去完成我应尽的义务。所以我依旧每日三次给她送去膳食。

    倒是她初初见到我的时候慌了几分神色。她问:“你伤好完全了么?怎么才一日便又来送饭了?”

    我只点了头,将她的碗筷布置好。她只是有几分不放心一般看了我,没有动作。这样倒令我尴尬了,其实本来就只是我的错,她本无需为我说话的。都是我,才将这日子搅得混乱不堪。

    我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她便从窗边过来了。神色依旧柔和,柔软的发丝顺着腰际垂下,若非颜色有异,那便真是端庄的让人迷醉。

    不知为何,她似乎食欲不佳。匆匆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碗筷。起身的时候,她无声微笑,道:“明天还是带上纸笔,我教你练字吧。”

    第二天我依言带来了纸砚。她也依允诺那般将我带到了书房。那屋里照旧是老规矩一般燃着一炉沉静而安宁的桂花香。满屋子的书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她却独独挑了仍就放在案头的《李义山诗集》。

    她似乎早已将那页数烂熟于心,一翻开便是那早被人口口相传熟悉无比的《锦瑟》。

    “就从这个入门了吧。”执笔蘸墨,她在铺展开的宣纸上书写——落笔无悔,长袖挥舞间她字字清隽,神韵里却是有几分轻狂。那字漂亮得紧,而毓妃她那写字的手法也是洒脱无比,让人在旁边看了都会沉醉。

    只用了片刻,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已跃然纸上。她轻挑黛眉曼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念道一半时她却笑了,她起身唤我:“你来试试。”

    我依言临摹着这一首颂了多年的情诗。时光流逝间似乎也怡然了,不再去想不久之前的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时光便也就如梭一般逝去了。

    只是,她便再也没有提那只讲了一半的故事,而那壶残酒便也淡然从记忆中隐没了。

    那日,她站在窗边唤我,正是准备弯腰为那金兽状香炉添上新的香氛,只一回身却是呆在了当场——那桂树终是开了花。

    “现在是什么日子?”她喃喃问。

    “天授十年六月初七。”我从怀里掏出纸笔写到。

    “是么?”她看了一眼我写下的话,接着道:“你替我带些白糖、面粉和晒干了的桂花过来。”语气仍是轻柔却隐隐含着不可拂逆之意。

    “就今晚吧,晚膳的时候送过来便是。你先下去吧。”她的眼里有大片的倦色,令我担忧。我刚想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可是将手放到胸前宣纸处时却又生生凝在了当场。因为她的眼神,她的眼竟是如此空洞,空洞的让人心悸。

    离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浑浑噩噩。只觉得那清幽的桂花香一直萦绕,却不知为何那香味仿佛溯回到我心头,虽清雅但让人哀伤难以自拔?

    傍晚时分,我为她送来晚膳,还有她白日里嘱咐了我的材料。却不知她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桂花糕?

    不知多少次走进这座清冷的宫殿。一日一日,虽然有我服侍这先皇妃子,可是这座宫殿的冷清寥落的气质却始终未减半分。我径直将材料和晚膳送进她的寝室,却不见了她的踪影。我正准备出去寻她,无意间抬头一瞥却发现她一人站在后园里,正对着那桂花出神。秋意渐浓,暮色已至,她却只着了一件丝质的天青色薄衫。

    其时已是残阳西落,微金偏红的阳光洒得她满身都是,却不见温暖只生生往她身上扯下来一个孤单的剪影来陪伴。

    我便如此怔怔看着她,却突然心里一悸,适才发现我的周围寂静如死。而她在那样冷寂的环境里却一人痴痴独立,仿佛一尊雕像一般,空任那个影子越长越长,甚至高过了她本人。

    倏然间她却笑了,笑声清朗无比。击掌,掌声和着笑声击破了这无俦的冷寂。在如此冷肃寂静的傍晚,在这寥落颓唐的望帝宫中,被先皇废除了的妃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起风了。天青色长衫凌风飘展,风裹起落在地上的点点桂花随着水袖一同起舞。歌声清亮,若银河天流,无边无际。

    这又是哪一首乐曲?倒是有些熟悉的感觉,记得小时候似乎某日到父亲书房听到了这首曲子。苦苦思索的过程中我忽然忆起来了——那是《杨花词》,思妇盼归人的故事。可是此刻听毓妃唱来却不觉得有宫人传说的那么恐怖。并非是如同夜枭一般让人魂飞魄散的声音,但在那清亮的歌声之下却有掩不住的寂寞与荒凉。

    那残阳幡然落下,却仿佛没了征兆一般隐没,我忽然醒悟过来,寒意渐盛的日子里她竟只穿了薄薄长裳,便急忙想从她那整洁的仿佛失了人气的屋子里寻一件挡风的衣裳给她。正转身却发现身后便是现成的——那件雪青色披风正安稳地躺在古琴旁边。将它揽入怀中,我便折返出去到后园寻她。

    她看到我急匆匆向她跑去,停下了舞姿。从我手里接过了披风,披在身上。只轻轻道了声:“多谢了。”然后抬头看看天色,只见稀疏的星子已攀到天际,今夜一如前夜,稀疏的星子前漂浮着暗色的雨云。“我们该回去了。”她终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眼中淡淡的喜色褪去,只留下些许的淡漠,转身往回走。又一阵强风吹过,吹落枝头点点,又卷起地上点点。紧跟在她身后的我忍不住回头望这一阵骤降的桂花雨。而她,却再没有回头,连眼角一瞥也不曾留下。

    回到寝室,毓妃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食材,微微扬起了嘴角。“堇儿,你先回去吧。明晚再来。记住了,明晚过来,可不要忘记了,知道吗?”

    我正为她点亮屋里的烛台,却不防她这样一句话。我扭头看她,她嘴角微微上翘,眼睛却是有几分发亮,或许是这烛火映衬的也说不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