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收拾了桌子，她却招呼我不要将那喝剩了一般的残酒拿走。我便只将那尚未吃完的桂花糕收走了。
这琴师不就是毓妃本人么？明明当年已嫁作赫连公子的妻子，如今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冷宫之中呢？
次日，我依旧是早起，准备送早WWW.soudu.org膳，却被芳姐伸手拦下。她叫我去给监造坊的工人送上八套点心。这监造坊不在内宫，得出内宫到皇城极南才是，这样一来耽误了接近一天的功夫，况且我去了谁给毓妃送饭呢？
可是芳姐姐却连我解释的时间都没给便将我推出了南苑。这可如何是好？没法子，只能快点赶去然后好回来给毓妃送饭。
也算是幸运，我抓紧时间总算是在傍晚前赶了回来。可是去到御膳房却蓦然发现那厨师并没有备上毓妃的晚膳。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残阳将树影曳的很长的时候，我赶到了望帝宫。
静谧而无人，和往常一般。只是今日更添几分死气。静得仿佛荒芜已久无人靠近的死寂之地。又如时光宛转流淌百年后我故地重游，却是顿时有稀疏的冷汗攀上脊背，我匆匆赶进这座她居住又或者说是牢笼般关住她的宫殿，但愿她没事。
我在门口踯躅良久，却不敢迈步进门。她是否安好？会否已不在人世？思绪纷乱，可是世事已不由我再多犹豫，踟蹰不前终不是办法。那就悄悄进去一看便是。
步入这座清冷的宫殿，却有不同于往日的感觉，似乎在一瞬之间那座整洁的宫殿已变得寥落颓唐，虽不见蛛丝密结尘垢满地却是少了那一分本来就淡淡存在着的人气。
心下越发慌张不安。
匆忙往最深处她的寝室跑去，寂静的长廊里只听得自己慌乱而乱了章法的脚步声。待到走到最深处时，我却顿住了脚步——我分明听到了人声。
似是在对话，却不是简单的一问一答，也不像是在随意聊天，只凭空有着一种刺耳的讽刺感。此刻说话的人声音里隐隐有一丝不耐，只冷淡且嘲讽的问道：“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绵软而略低的嗓音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分明是毓妃在说话。
我本应就此离去，却不知不觉间站到了蒙上薄薄棉纸的门侧侧耳倾听。却不知是何人来到了这后宫禁地。
半晌，有个声音答道：“你这又是何苦？你本无须这样。”那声音并非清朗也不见得低沉，只是略略沙哑仿佛声音的主人已劳顿多日不得休息。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并非是让我惊奇的地方，令我诧异的是，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谁人闯入了先皇妃子的宫殿？还是个男人？！莫非是赫连公子来了？
我悚然一惊下意识想得便是那故事里清朗温文的少年公子，可是却在瞬间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愚蠢想法。
赫连公子如何入的这铁马金戈包围环绕固若金汤的皇城？这人定然不会是他……
念想之间却听不到那个男子说的什么了，他似乎是倦的连声音都提不起来，却又仿佛是将自己的声音放的柔和，他温言时声音倒多了几分磁性但却低沉了许多，听得不真切了。
可毓妃却是在他说话的中途厉声打断了他，她冷冷笑道：“你还有脸提人家名号？！倒是好笑得要死，你莫辱了人家英名。反倒是我母亲说得好——不过是两头豺狼，是两头豺狼！两个畜生便没了这资格去提及那神子一般的名号，这道理你难道不懂么！？”
她怒的紧了！我暗自吃惊，这近半年的日子我从未见过她发如此大的火，那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好奇心大盛，我想去舔开那窗户的一角，只刚刚踮起脚来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惊慌失措间那身后人却只伸出手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适才发现这是芳姐。芳姐见我回过神来，将手松开，带着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望帝宫。
待到走出望帝宫，芳姐才开口说话，却是语带嗔意焦急万分：“小丫头你不要命啦？！圣上在里面谈话你都敢来偷听？”
圣……圣上？！甫听到这词的时候我确实吓得惊慌万分，直让芳姐安慰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定神之后才回想起来，原来有着那样安静沉稳声音的人竟然是以桀骜冷郁著称于世的当朝帝君——淳于瑉。
这算什么？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连人声都不可太信么？被芳姐拉着走回南苑，我却出神地思索着。
却忽然间在芳姐顿住脚步之后，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撞到了她身上。
“到了哪儿去？”那苍老的声音忽然之间横亘在前路上。却是主管萧嫲嫲和好几个奴才将门口环绕了一圈。
“没去哪里。”芳姐头也不抬答道。便想拉着我穿过人墙。
我却在忽然之间听到“啪”的一声，举头才看见芳姐脸上多了五道火辣辣的指头印。那老妇人不再言语，转眼间那群奴才却已将我和芳姐拉开，推搡着我进到了后院。
“我不想再管你和太妃之间的事情。但是今日你偷听圣上谈话已是重罪，我若不罚你，这南苑众人今后必不得安生。小丫头你也早该学会体谅下旁人，别只顾着讨好上面的，无端给别人添了麻烦。”
“按律罚来，这样便公平了。我可非那种无理取闹的老妇。”萧嫲嫲冷冷说道。说着她一挥手，那群奴才却是簇拥着我，三五下将我双手捆缚起来，掉在了后院高大的合欢树上。脚不沾地，临空荡着。身子的重量全坠到了一双手上，只过了片刻，那手便仿佛被生生撕裂了一般。钻心的疼痛侵蚀着我的思维，但我知道这只是开端。
就这样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璀璨而晶莹的群星也闪烁在了天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却是在空寂的后院里来了几个人。“按律来罚，便是抽上二十鞭，拔舌剜眼逐出宫便是了。”那老妇语意平静，神色也未见波澜，只朗朗念了刑罚。
我不诧异。本朝政事荒废已久。但是在淳于瑉继位之后却有了起色，此人虽桀骜阴郁，但治国仍有一手，对朝廷之人重法严律不过其一。
只是稍稍让我有了一丝不理解的是——监刑之人不是萧嫲嫲，却是芳姐。
芳姐只扭过头不看我，脸色不佳。不止脸色苍白甚至连嘴角都好似蒙上了冰霜。她拿起那饱蘸了盐水的长鞭朝我走来，也不再往我这边看，没头没脑的就挥鞭抽来。
她闭着眼我却睁着，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她是如何下得了手。每一遭那血肉绽开后浓盐水渍进肉里的刺痛眩晕了我的思维，满脸血痕浑浊了我的视线。我本以为我不会哭，可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和着鲜血和皮肉一同落下，这是为何？
还有四鞭的时候，她却哭了。仿佛夜枭幽幽鸣叫。她压制着泪水，却是扭头看了几乎没了人形的我愤愤问道：“你招惹谁不好，为何偏偏要去招惹那头怪物？！”
怪物，谁是怪物……我不明白她的话。这难道不是按律处罚么？又和谁人有了干系？
却正在此时，一个声音飘然而至：“怪物……我这怪物碍着你了吗？”
血污迷了眼，我看不见了。那声音却是真真切切传入耳朵，再熟悉不过——毓妃。
芳姐悚然一惊，回过头去却看见那个冷宫太妃只身一人站在后院门口，右手执了一件明黄的物事。她匆匆进门，有风扬起她青绿长袖和那苍白的长发。步履匆匆间她竟是亲自将我从树上解下。
她用双手将我接住的时候，顺势将手中明黄的物事抛给了芳姐。芳姐接过来才发现是一份诏书。
萧嫲嫲和芳姐皆是大惊，却不知毓妃什么意思。毓妃挑起双眉，怒道：“送回去好生照料了我的人。这份废纸上的东西还给那个人。告诉他，命不在他手。”
芳姐从毓妃手里接过了我，然毓妃竟是如此离去了。
萧嫲嫲展开了诏书看了，却是颜色大变——诏书曰：立斩那个偷听的小婢！
毓妃一人立在那空寂的宫殿里，漆黑的大殿不见一丝光亮，更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往前走，冷寂的宫殿她早住得惯了，无需任何光亮作为辅助，闭上眼都可以走出来。待到走回寝室时，她推门而入，却直直往那紫檀柜子走去。可是走过花梨木桌椅时她却顺手抄起一盏花梨木椅子，就堪堪抓在手里，却是突然执了椅子向那黄铜造的锁砸去。
不过“呛当”一声，伴随着木头碎裂的闷响，那款式古旧光可鉴人的锁便扭曲着落到了地上。
她摸索着打开柜门。却是在心头从左默默数了一十一壶——她伸手拎起了第十二壶，却忽然在黑暗中皱了眉。顺势将第三列第一壶之后的酒壶全部揽在怀里。匆忙间，有桂花酿从壶口流出，洒在她胸襟，湿了青绿衣裳。
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只将那满怀酒壶缓缓抱出。转身朝窗户走去，推开那关得死死的窗户，一任月芒倾落。那月色跃入黑暗的望帝宫时，毓妃轻轻将怀里的东西往前送去，那个瞬间那些白瓷的酒壶尽数落入了后院，化作泥泞。有浓郁酒香飘来，混在有泥土湿气的风里，寥落颓唐的紧。
毓妃仰头看了一弯残月，月色大片落在她身上，映出手臂胸前点点暗红的血色。她却仿佛看不见——看不见那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的小婢在她身上落下的陈血。
她只回了身，顺手将窗户再度扣死。一个人待在冷寂的黑暗里。却是闭眼回想：“你就偏偏要和我作对是么？”那冷郁的帝君终于在良久的沉默中有了一丝怒气，却是叹了口气，喟wWw.然道：“就为了一个人。值得么？”
“值不值得的，由不得你来评说。”毓妃拧了脸盯着淳于，语意淡然，那双眸子却是雪亮得紧，仿佛妖鬼。
“你会输。”淳于看着面前的先皇妃子，伸手一指门外忽冷然笑道：“那之前的人都是我给你的。这一个哑巴丫头也不例外，你却不喜欢了我给的东西。这次不如这样，我替你换一个新的。”
这次，沉默的却是毓妃。
半晌，她只讥诮般答道：“皇儿，不送了。”
淳于闻言，狠狠皱了他那英武的眉，拂袖而去。
然后呢？黑暗中毓妃仰头，却看不见一丝一点的光明，空剩一片不辨五指的惨然黯淡。
然后便是半个时辰前送过来的一份诏书——那个男子仿佛讽刺一般多写了一份送到她这里来，就为了告诉她，她必输无疑。是，从局面上来说她这一次又是全盘尽输。那是因为淳于用了一个逼得她不得不就范的手法。
可是那个手法真的有效么？
“会输么。”那个青衣女子最终喃喃自语。在空寂寥落的冷宫之中，没人知道她在想得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