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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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故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夜,相思在渔歌。……”从赫连家出来也应有三四个时辰了罢,终是和人有约了的,苏青雷也不知这漫漫长夜如何消磨,只得在附近逡巡。虽已是寂寥肃杀的秋夜,在苏青雷处倒是看不出一点肃杀的冷意,只淡淡有些书生气罢了,倒也衬得他有些自得其乐的怡然。

    天微微亮的时候,苏青雷找到了一个船家,让她载自己去城外长亭。清晨微微有些寒意,迎着晨光,那有着一双完全不同于千金小姐的粗糙双手的妇人便随意唱起了这绵软的江南小调。有些出乎苏青雷的意料,妇人的嗓子竟是好得出奇——清亮逼人,硬是将夜间那种迷糊而又朦胧的不安感给生生逼走了。

    苏青雷有些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景仰与好奇,便从船篷里钻了出来,恰和这晨间第一缕暖阳打了个照面——那完全不同于夜间的金芒将河道也映成金灿灿的颜色,仿佛不是人间,而是到了九天仙境一般。苏青雷看的有些痴了,忽长笑一声,抖擞了精神。冲着妇人微微颔首表示感激。

    约莫两柱香后,那船停靠在了一个小小的码头,那摇橹的妇人指了个方向告诉苏青雷,一直往前走便是那目的地了。

    苏青雷向妇人道了谢,交足了船钱便往那长亭方向走去。

    苏青雷从怀里摸出《诗经》来细细品读,可是一反身却又顺手从书箱里抽出了那金铁的兵器——微微发乌,反射着寒意的奇门兵器判官笔。

    行了大概五里地左右,苏青雷终于看见远方那亭子的全貌,可是却没人在此等他。苏青雷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便顺手翻了一页那残破的书页,没曾想随手翻开的竟是一篇《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苏青雷左手握着书卷,右手却是执了一只判官笔随性挥舞起来。刀兵凌厉,可是苏青雷凌厉的攻势下却自有其飘逸展现。

    攻势凌厉而飘逸。那是他一人力战颍川四魔,力挫群敌之后将敌人尸首送回他们自己开设的用来炫耀于人前的义庄后,江湖人对他的称赞。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五年?或许已经十年了吧,他一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自然也就不会刻意留意旁人如何赞颂自己。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他随着自己诵读的声音变换着招式,却是招招变得杀气腾腾,速度也趋更快。仿佛那半副兵器也随之染上了怒气,那种隐而未发的杀意令周遭草木也似乎变了颜色,委顿下来。可是苏青雷却在瞬间将刀兵上怒意卸得无影无踪。随性起舞,却思绪纷杂。本是跃马江湖的天地过客,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多年前故去的往事。

    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苏青雷这次便真的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反正少说也是有个十三四年了。彼时,苏青雷不过清俊少年,就仿佛昨夜里见到的赫连少主,又或者是在赫连家偶遇上的那个病弱青年那样一般大小的年纪。

    那时仍是在求取功名的道路上苦苦挣扎吧。屡试不第,自己也苦闷得紧。却在烦恼时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原不是自己能力不足,只是这无道君王昏庸的过了头。卖官鬻爵,历朝有之,却未有到过如此猖狂而明目张胆的地步。苏青雷家贫,官道不通便成了那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时自己想不通,为何自己立志清理朝纲却无法得志。夜夜悒郁不成寐。直到那个月夜遇上了让自己茅塞顿开的那双江湖人。

    那夜依旧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苏青雷也是恼得紧了,便披了件长裳到屋外乘凉。深夜村子里是见不到有人的,只有漆黑一片。这正合了苏青雷心意,但他却忽觉得只待在村里纳凉,内心的失意未免难以得到排遣。说来也算是鬼使神差,他竟随随便便立下了一个打算——翻越半座亭山去鉴湖赏月。

    说干那便动起身来。苏青雷虽说是读书人却又不似一般读书人那般只会诗书连五谷都辨不明白,他家贫,自然所有的体力活都得他一力承担。于是便有了意想不到结果——苏青雷虽不识武但却有着一把好身子骨。翻越半座亭山自然不在话下。

    “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苏青雷一边在崎岖的小路上蜿蜒而行,一边朗朗诵着那描写鉴湖美貌的句子,说着说着,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然后呢?

    “式微,式微,胡不归?”苏青雷依旧在长亭诵着《式微》,依旧在用半副判官笔练习着熟稔的武功招式,依旧在等着与他有约了的河套双雄。却依然是心不在焉,只因为想起了那对璧人也不一定。

    那两人是如何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苏青雷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觉得就仿佛画匠用生花妙笔在鉴湖那若白玉一般的纸面上写意般点上了几笔,于是那对侠侣便如此出现在他眼前了。

    两人无话。只淡淡然立在小舟之上。一青一白,仿佛神迹。倒是那青衣男子举首望天,看了这锦绣一般的月色,浅浅微笑,摘了腰后碧玉笛,缓缓吹了起来。

    奏得那是一曲什么?苏青雷暗想。曲调甚是华美,苏青雷似是听过却又忘了出处为何。依稀感到那调子有些哀伤。

    那素衣女子侧耳倾听,似乎有些入神。隔得远了苏青雷看不清她的表情。随着青衣男子的曲调想去只觉得两人似乎要分别。

    似乎很是隐忍,连分别都未有言语上的流转,就那样安静的等待结局,不会难受么?苏青雷少年心性,便随着自己所想暗自下了定论。

    却在骤然间听得一声剑啸,长铗铮铮出鞘的时候惊起了一片飞禽,那群禽鸟飞越树林,在月色映衬下直奔天际,如此美景便看得苏青雷也是痴了,甚至有点质疑自己误入了让人迷醉的幻境。

    当那群飞禽飞离树丛时苏青雷才蓦然发现——那女子并未配上兵器,她却在电光火石间将青衣男子腰间的长剑抽出,随乐起舞。卧看公孙舞剑!那个瞬间,苏青雷想起了他曾WWW.soudu.org同窗面前许下了那样一句玩笑话:倘有一日我入宦途,定要看了那公孙大娘随乐舞剑的好戏。我更要让天下人知道,公孙大娘的剑舞天下第一,而我苏青雷便同样要成为公孙大娘那样名扬天下的人,她用手中长铗彰显巾帼侠气,而我则用这手中狼毫书尽是非黑白!

    苏青雷想到这里不禁苦笑,摇头叹息,却终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将目光移向了那舟上男女。

    突然间,苏青雷见那女子竟是一点一跃,身形悠然间从舟头跃向了湖面。她这不是寻死么?!苏青雷暗自惊呼,脸色骤然间发白,心头也是一紧。

    令苏青雷诧异万分的是,那女子竟如神一般立于那明镜一般的湖面上,而那清澈见底得湖水也只略略沾湿了她月白裙裾边缘。那女子略略仰头,和着笛声却是曼声唱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是李延年的《诗》。苏青雷才恍然一般忆起这个调子,无怪有些熟悉。只暗自赞叹那对男女好兴致。却又见那女子化剑为指,堪堪横起了右手。

    那女子将手心一松,让那长铗落入水中,却又握指化剑,剑指一挥,那本应沉入水底的长剑竟似活了一般,如一道白虹样从澄澈的湖水中一跃而出,仿佛游龙一般环绕着那女子,好似那女子拿了白练起舞一般。

    御剑术!苏青雷脸色更加苍白。他在闲暇时也并非时时都在读那经邦济世的经史,他清楚的记得那次他与同窗借了一本讲述崂山道士修仙的杂书相看,那书里便记载了道法与剑术双修的高人最善的便是化气为力,以指御剑。苏青雷从来只当那书胡说八道,未曾往心里去过,没曾想今日竟亲眼见到有人能够以气御剑,不免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那青衣男子和白衣女子两人仿佛相处的久了默契十分。一唱一和举手投足间都是丝丝相扣,未见瑕疵。倒也是端的奇怪,没有观众,他们竟能表演的如此默契。或许观众这话本就是错的。他们自己已然早是对方的观众,又岂能不环环相扣的静静在这月色和湖水的映衬下演绎这一出精妙绝伦对手戏呢?

    曲到尽时,那男子将长笛一竖,伸手搀向湖中女子。那女子只轻轻一拄便跳上了那小舟,却是什么也不说钻进船篷去了。

    倒是那男子见女子进了船舱,也不随着进去,反而用长笛一指半山腰树丛,却是直指苏青雷,笑道:“月夜难熬,小兄弟何不出来与我二人共饮,这不也痛快?”

    苏青雷在瞬间怔住,也不知他二人何时知道我在旁窥视,我岂不是失礼得很。正暗自喟叹,又听得那女子从船篷中出来手里托着酒具也喊了一声:“公子无需慌张,我们没有恶意。”那声音清朗,朗朗恰如这月色;那声音温柔,柔似这无澜的鉴湖水。

    苏青雷终是尴尬起身,朝着二人所在小船走去。同时那男子也将小船摇回岸边。

    苏青雷跳上小舟,才算是初初和这对神仙侠侣一般的人物打了正式照面。

    “小生苏姓青雷,拜见两位大侠。”见苏青雷文绉绉的行了礼,那男子倒是抱拳还了礼,笑着引见:“这是杨姑娘,我是……”那男子哈哈一笑,道:“我的姓不方便说,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尘笙吧。”

    尘笙,尘落笙箫?倒是有些古怪的名字。苏青雷应允着唤了一声;“尘笙大哥。”却还是暗暗思量了一下。

    “苏公子,还是先落座吧。”那杨姑娘唤得那声将苏青雷拖回了现实,他点点头和青衣男子一同落座。那女子便满斟了两杯清酒,递给了两个男子。

    苏青雷并不是太会喝酒,便相推辞起来。青衣男子本想让苏青雷一道饮个酩酊,见苏青雷一杯都不愿喝,那便也没有勉强。只自斟自酌起来。

    倒是那杨姑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却不见她与苏青雷或者青衣男子行酒令,也是闷声不语,只让酒落愁肠。

    气氛有些冷滞,正如这入夜的天,有了几分寒意。苏青雷终是想活跃下气氛,便还是拿起了那杯满斟的酒,他这举动倒引得那闷声喝酒的两人异口同声道:“公子不会喝那便不用勉强自己。”苏青雷顿时觉得有趣极了,便摇摇头,一口将那酒吞落入肚。却是出乎意料的香醇,没有意想中的辛辣。

    “这酒真好,是什么?”苏青雷回味着嘴里残留的冷香,好奇问道。

    那杨姑娘低头淡笑,答道:“自家酿的蓬莱春。”

    “蓬莱春、蓬莱春……好酒啊……”言语间苏青雷已经有几分迷迷糊糊了,却是不胜酒力。

    只一杯就倒了。

    苏青雷朦胧中听到男子对杨姑娘说:“兄弟可醉得紧了。”“不妨,将公子放到舱内睡一会儿便是……”温柔的答语。“天将亮了,枫儿你……终是要留下么?”“尘笙我知你想说什么,但是你可知,你刚才的曲子已然用错了。我并非倾国倾城之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天大亮的时候,苏青雷迷迷糊糊起了身。却发现那乌篷船里已经空无一人。一人踯躅当场,追忆昨夜竟仿佛梦境,没有了真实感。究竟是幻还是真,苏青雷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再加上昨夜那烈酒相催,晕头胀脑间便更是只模糊记得那清俊的男子和那杨姓女子且曼妙且温柔的美妙嗓音。

    恍惚间苏青雷钻出船篷,正欲伸展身子,却在无意间瞥见那舟头放了一张小小的乌木案几,上面放了三个粗瓷酒壶,酒壶下压了张字条。

    苏青雷将酒壶移开来,却见那字条上隽永字迹:苏兄弟,我与尘笙大哥先行一步,仅以桌上薄酒相赠,交了你这朋友也算是值当。

    苏青雷随手抄起一壶酒,掀开塞子,冷香四溢,苏青雷不禁赞了声:“好酒。”那香气入脑的瞬间,那昨夜偶遇仿佛醍醐灌顶般清晰了起来。

    昨夜那个男子的佩剑生的好生诡异——那柄与鞘上竟绘了无数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魍魉。那剑分明和它那寡言淡笑的主人不相符合。而且那男子虽说长了一张中原人的脸孔——清俊淡逸,可是言语间却微微带着西域人特有的含糊尾音。倒弄得苏青雷有些糊涂,不知这男子究竟何来。

    至于那杨姓的女子。那便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了。若要引经据典那就只能赞一句:洛神出水,巫山神女披荔带箩而来了。奇得倒是那女子的双瞳——仿佛黑曜石一般深不见底,而她的声音也好得出奇,并非单纯的清亮温软,声音朗朗间又隐含着似有却无的温柔。让人听了舒服异常。

    “我何等幸运能得见如此神人?”苏青雷自问,神采忽然飞扬起来,那利禄功名此刻已不再是苏青雷心头的重石,他自是立下了新的志向。

    “好洒脱的江湖人,来去无影。何似我这庸碌之辈,整天困于这蜗角名蝇头利中。”苏青雷自嘲道,舒展开来的眉宇间满溢着昂扬之气,平日里的苦闷一扫而空。

    苏青雷站在舟头,眺望着平静无波的鉴湖,终是朗朗大笑,对着那无澜的湖水大喊了一声:“我苏青雷不做这区区刀笔之吏了。可是我终要再见一次那神女舞剑,从今起苏青雷仍要做那名扬天下的人,要做天下人都赞叹的侠客。”……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泥!”苏青雷不过颂了短短一首《式微》却仿佛将多年前的wWw.过往重温了一遭。声停笔顿,呆立当场。却仍不见那本该赴约之人。他便走进长亭内,找了石凳子坐下。

    追忆半生,刀笔吏早经放弃。游剑江湖中不求力挽狂澜,只求帮眼前有难之人一把。这倒也做得不差。只是现下回忆起来倒始终是有着遗憾——与那神仙眷侣再未相逢,而自己也并未成为名扬天下之人,顶多算是小有名气罢了。最最可恶的还是十几年过去了,朝廷还是那般腐朽糜烂,正如这《式微》中所提到的那般无理无良。恍惚中苏青雷似乎已看到王朝末日,大厦将倾。

    “天下人那么多,你救得了几个?”苏青雷端坐石凳,终是讥讽自己一般笑问。话已出口,却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看了长亭外边的远山,肃然了。

    “这河套双雄怎么如此之慢?与人先前立下约定,莫非还爽约了不成?”苏青雷在长亭内等了半晌,抬头看了天色,发现已接近晌午。可是仍然不见那唠叨鬼和宽厚鬼的踪影,不禁抱怨了几句。

    百无聊赖中,苏青雷从他那破烂的书箱里翻出了两个馒头,就着水吃了。却仍然不见那河套双雄前来。

    苏青雷没办法,便在长亭角落找了一处平稳的地方,就地躺下,稍事休憩。却没曾想,一觉醒来已是暮色降临,偶有倦鸟归巢,叫声恻然。更平添了几分寥落之意。

    还是没来么?苏青雷但笑不语,静静等待着暮色降临。望着天际第一颗星浮现,苏青雷忽有了模糊而又难耐的无奈感,随口又是颂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身若蜉蝣,大厦倾圮之日,我将归于何处?苏青雷依然安笑,却是眼角有了泪。

    起来活动了身子,不知何往。只看那有些缺憾的月亮,直到夜色阑珊。

    月已中天的时候,那日已是终结。苏青雷步履慵懒地收拾了他的物品,摇摇晃晃地离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