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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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着头,快步上楼,小慧倚在门口,看见她我的脚步突然有些沉重,等我靠近,她直扑进我怀里:“你终于回来了!”

    “一直这么等?”我心疼的抱紧她。

    “嗯。”

    “真是个小傻瓜。”

    “你的手机一关机,我就失去了你。”

    “在开会,总部来人了。”我只能如此说。

    “我比想像中爱你。”小慧把脸往我怀里使劲探了探。

    “你应该多交几个朋友,多出去走走,总这么闷着不好,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我抱着她进屋。

    “我愿意这样傻想,傻等。只是以后你有事一定要先给我电话。”小慧双手勒住我的脖子,咬我耳朵。

    “好,这我以后一定做到,我的小宝贝。”我把她放在沙发上,望着她。刚给母亲承诺,现在又要给女儿保证。沉啊。

    “你在想什么。”小慧手依然勾住我的脖子问。

    “没想什么,只是脑子不灵便,常常卡住。哎,给我讲讲你家里人。”

    “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我是个孤儿,两岁就被送进孤儿院,后来被一个富老太太领养,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就逃了出来。”

    看来事态确实严重。

    “那你对父母有没有一点点印记。”

    “父亲很爱笑,笑起来很从容。眼神淡然,镇定自若,是个很有自信心的人。其他都不记得了。至于母亲一点印象也没留下。”

    看来还真不是一般性的严重,是特严重,特特严重的那种。

    “也就说他们也许在某个地方望着你。”

    “也许吧。”

    “要是有天你突然得知他们的消息你认不认?”我试探性的问。

    “看缘分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习惯了。你父母呢,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是吧?”

    “母亲还健在,老唠叨我没给找她儿媳,如果我们真有那么一天,你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我怕她一高兴就背气升天。她哪里承受得起一个作家作她儿媳呀。”

    “‘如果我们真有那么一天’?你的意思你还想甩我啊?”小慧坐直身子,我俩脸对脸。

    “我是说我在等这一天。”

    “那今天就过去。”

    “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我们现在就走。可我不是不能吗?”

    “纯属借口。”小慧逼得更近了。

    我抱着她,吻,想直接堵住源头。

    “我到底哪里做得还不够?哪里不可爱?你说我改。”吻过之后,小慧扳住我的头问。小慧一点也不傻。其他女孩肯定不吻了,直逼着你入死角,这种时候男人肯定只想着逃,不管他给你的是什么样的借口。可小慧先是让你挪一挪身,等你觉得安全了,心肯定会有所触动,也就软了,她再来逼,这样既得实惠,又不落下问题,也不会把事情弄僵。

    “没有比你更可爱的女子了,在我来说。你也别改变自己迁就我,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模样,如果你老改变我心里反而难受。”

    “可我已经改了,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所以心疼。”

    “油腔滑调。”小慧捏住我腮帮,左右摇摆,“说你爱我。”

    “对于爱,我只会做,不会说。”

    小慧没有像往常那样立马同我摔跤,她放开我的脸,从我身上解下业务包。

    “你没对人说过‘我爱你’?”小慧边起身边问。

    “说过,很多,在演戏的时候。不演戏的时候不说,这是本质问题。”

    “好,那结婚。”

    “不是说了吗?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一点点的把咱俩的情况透给我妈,让她对你的免疫力一点点增强。你也不想你进门,她出门吧。”

    “怕你母亲承受不起,这就是你一直拒绝我的原因?”小慧转身走进卧室。

    “嗯,想让她多痛苦几年。”我也跟随她进去。

    “蛮有孝心的嘛。”小慧把业务包挂到衣杆上,她话中有话。

    “哪里,这是在报复。她把弄到这苦海里来,我也不能让她早早的就脱离苦海。”我拥住她说。

    “那爸爸呢?”小慧把我推开,并把我推倒到床上,人也骑到我身上。

    “爸爸在我十五岁那年就修成正果。他给我下的定论是——粥都不会煮的孩子。他走之前,我给他煮粥,熬好了,端给他,他用勺子尝了一口,就把勺子丢进碗里,用力推开我的手。咣当一声,碗碎了。他飘来一句,连粥都不会煮。当时我还在读初中,又准备中考,就去学校了,一个星期后,他走了,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我会做好的,不但能让你母亲承受得起,也让你承受得起。”小慧匍匐在我身上,好像还流泪了。我们都是有问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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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话长,我第一次出问题,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那年奶奶死了,她死的时候,手紧握着我的手,眼睛睁瞪着,我用另一只手拂了她枯褐色松弛的眼睑,她才闭眼,也才倏的放开我。我居然没有哭,而是愣着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躲在阁楼里发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人的出生就是为了等待死神的到来,而且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就现在睡着了便走了。我还想大人们之所以结婚也许出于对死亡的恐惧,结了婚就可以吵架打架,大不了再生几个孩子,大人之间打累了,打小孩,骂声哭声一样响亮,可以驱走死神过早来临。

    这在每个人来说都是件很恐怖的事,何况于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孩。不是吗?

    WWW.soudu.org 我觉得也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爸妈都是很温和的人。我曾经很遗憾爸爸连一个耳光也没给过我,回忆起来不真切。他让我们兄弟做事,语气是商量的,眼神是柔和的。我曾努力回忆他生气的样子,可依然没样子,就连那次他骂我‘连粥都不会煮’,眼神也是疼疼的。他不喝酒,不吸烟。这传染给我哥和我弟,而我虽对吸烟不感兴趣,但却是个酒桶。妈妈有时累了,话说重了点,但也很少骂我们,更别说打了。

    三天后我从阁楼上下来,爸妈他们把奶奶入土为安回来,老爸见我憔悴得不成样子,问病了?我说又念经又敲锣打鼓,睡不着。老爸肯定看出我的言不由衷,把老妈一顿埋怨,孩子都成这样了,你都不知道,孩子要丢了,你肯定也不知道。老妈顶了老爸一句,你忙我不忙,你又知道了。我撇开他们找碗吃饭。由于有客人还有帮忙的乡亲要吃席,他们也就忙他们的去了,过后我恢复如初他们也就忘了。

    我本来话就少,那以后就更沉默寡言了,因为我找不到可以对话的灵魂,不单单是同龄人里找不到,就是大人们也每每让我失望透顶。还好,那是个小镇,人们除了觉得你乖舛外,倒也不对你横加干涉。我想我若是长在大都市里,而且又是富裕之家,肯定会被送去做心理治疗什么的,若是反抗,大概最后只能被送进疯人院,除此别无他途。

    这情况,上学后则更为严重。我看了很多书,只要是能找到的,无管懂不懂,更无从辨别好坏。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我的课外读物竟然是三本《毛泽东选集》。书是我用我一二年级课本和作业本从一位婶婶那里换来的,她正用《毛泽东选集》剪鞋样、夹鞋样。为了这事,我磨破嘴皮子,而且还挺能说会道的。婶婶被我说动了,她说:“我原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其实你只是不想说废话。好吧,看在你这么痴书的分,我再送你一本,可惜我没有了,要有的话我就全送给你。”

    “谢谢婶婶!等这个学期完了,我就把课本和作业wWw.本全给你送过来。”

    “你还是留着换别的书吧。”

    “哪能呢,我们说好的,一个年级换一本。”

    “好,依你。我若不依,那是门缝里看人呢。”

    后来她只要能找得到书都先给我过目,我看完了,不要了,她才收回它们,废物利用。

    当我六年级把《红楼梦》老版本看了三遍之后,我看小说就再也不是从头到尾一页页完整的阅读了,常是哗啦啦翻几下,逮住某页开始读,然后猜开头猜结尾,每每八九不离十,就很失望,失望之余只有重翻《红楼梦》。那是一本从右至左竖排的繁体字版本,读起来很费劲,可我当时却读得相当有滋味。只是在重读时作了些调整,比如说我先把贾宝玉的部分全看了,把他的事一一写下来,用线连起来,这样他的人生轨迹就出来了,然后再去看每件事发生背后的人与事。于是我看待周围的人和事也随之有了新的变化,我常常看到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背后里总有一大团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纠缠不清的东西。于是我人更怪了,问题也就更多更大了。

    有天,镇上出了命案,一个平常怎么看也是萎萎缩缩的男人捅了一个有官相帮面上走得广的人。当公安人员给这个男人上手拷时,他伸出双手,脸很平静。我觉得他那时很男人。被捅死的那个男人平时仗着有官作靠,自己又多走了几个地方,常耍小聪明加霸道占人便宜。当然于这种人而言,你越是老实他越觉得你软弱可欺。那个萎缩的男人肯定是被迫发出最后吼声。可我可怜的却是那个被捅死的男人。

    这个男人与我有些过往,有次我上山砍柴,他来了把我砍好的柴禾捆了走,还吓唬我说那是他家分到的坡地,这次没收柴禾,下次可就罚款了。我当时信了他,可后来我知道那片林子不是分给他家,于是在他耙田的时,我很卖乖的帮他铲田埂,故意把田埂边上的荆棘铲到田里来,他虽然没被扎到,荆棘被耙钉带起来了。他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要打我,我拿着锄头与他对峙。我说我砍的柴禾不是谁想拿走就能拿走的。他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自个儿回去把田里的荆棘捞起来。从那以后我们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有次他还帮了我。

    我家里有一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炮兵帽。这是爸爸的一个朋友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回来送给爸爸的,连同一把刺刀。我出门甭管晴天雨天都喜欢戴在头上。这让好多人看不惯,有天有个家伙敲了我的头,很响,因为有帽,我不疼,因此也不怎么在意。可那人洋洋得意,我便眯着眼看他。那人就更狂了,叫嚣着,怎么想咬我鸡巴不成。原本不十分在意的我,这时眼睛更眯了,几乎就一条缝。那人见我这样,伸手就想给我耳刮子,可他的手还在半空中,我手中的棍棒已经打在他脚后跟上了,我转身就跑,他几乎疯了一样向我扑来,可却被另一个人扯住。

    “你放开我!”他对抓他的人说。

    “我这是救你。”抓他的人说。抓他的人正是曾经捆走我柴禾被我铲荆棘到田里的那个人。

    “我现在像是要死了吗?”

    “我要放你过去,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最多不会超过十年。”

    “他妈的,一个憨憨的小屁孩值得你这强人护犊子一般护着他。”

    “你他妈的说他憨,你全家人的脑水加起来都没人家的多。这人与他家人一味谦让不同,合理的他谦让,但你不能太过分,你过分了你就要付出代价。我现在拉你只是想把这代价维持在你敲了他的头他还你一棒的生米煮成熟饭分上。”

    “我打他关你什么鸟事,看他还能咬我鸟。”

    “只要我在这儿,你就不能打他。”

    “为什么?”敲我的人还憨憨的问。

    “他是这镇上唯一让我看重的人。我看重的人我能让人在我面前打他吗?你要有本事你冲我来,这事我帮承了。”

    那人蔫了,他打不过他。当时我心里默默的谢过他,没有他,那天我肯定挨一顿饱打。我也很难想像自己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从那以后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不好惹,所以大人小孩没人敢惹我,只有一个人例外,因为他的脑筋有问题,他犯了我,我也不计较,便不会像别人一样捉弄他,常常一笑了之。于是大人们都说这孩子有点气候,人不大,气魄大,气度也大。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他从我这儿得到的教训也仅仅只针对我而已,与其他人无涉,所以终于出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但是个问题小孩,而且还是个恐怖分子。

    没人敢惹我,我也从不招惹人,有时还帮助人。这样我与周围相安无事,这让我就更深入的去思考关于死的问题。于是到了上初中的某一天我对一个在我看来也是蛮理想的人说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文人。那人笑笑,说文人,呵呵!文人,做一个文人。我们当即断交。因为这于我来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和平年代,从军没什么搞头;从政除非你有大才,要不你就是当了国家主席,你一下台没几年人们便忘了;从商那就提都不用提了,沈万山出钱修了金陵城墙,到头来让他出名的却是典故里城门上的那几颗胖胖圆圆的字;但你若是个文人,只要创出传世之文,将来人们读你文章时至少还会看一下标题下的作者,这样后世的人们知道世间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而作传世之文显然比创传世伟业要投机取巧多了。

    而现实的生活却把我逼上现在这一条路上来,而我也走得不亦乐乎,每每想起少年时的豪言壮语除了自嘲年少轻狂而外,连忧伤的无奈也没有。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全天下人的问题。于是我除了知道我又多出一个问题外,已没有其他,好在我的问题已经够多。当你把一个问题搅入众多搅和一团的问题时,它显然已不成问题了,同理当你把一个问题抽离众多搅和一团的问题时,它更不成问题了。

    于是在我三十岁的今天,我终于又悟出了一个理儿,那就是所谓人生这东东也不过是一堆解不开的麻烦问题慢慢积累罢了。积着,积着,堆积到一定程度,“嘭”的一声,崩了,人生这东东于这个人而言大多也就此结束了。

    又是人生,我对人生这破玩意是不是有点想得太多了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