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有一种人力平板车代替着城市里的出租车,三块钱可以拉客人去镇上的任何地方。党远曲腿坐在潮湿的木板上面,听着胶皮车轮碾压煤渣发出的“嗤拉嗤拉”的声音,望着霏霏细雨中街道二旁那些贴着褪色窗花的窗户,党远又一次陷入了似曾相识的困惑,仿佛在遥远的过去曾经来过那个地方,这种情况以往也出现过,让他觉得其实有一种生命以外的东西更加令人生畏,或许生命仅仅是它的一种体验方式,甚至是它的某种轮盘游戏。今天这种神奇的感觉再一次油然而生,尤其是这密如游丝的雨,这被岁月模糊的墙。
循着黑糊糊的砖墙,人力板车将党远拉到了一条低矮窄小的胡同,胡同里每家每户的门前都铺着几块青石板,这些石板断断续续的把胡同连接到了一起。菲儿的家在胡同东头,历经剥蚀的杉木门框和围墙之间已出现了好几条宽阔的裂缝,党远透过裂缝朝里面那个杂乱的毫无生气的小院望了一会,举手叩响了木门上的老式铜环。
党远从门缝里看见一个中年妇女从矮平房里应声而出,神色惶遽的一溜小跑着穿过院子,她打开门紧张的打量着党远,看得出她应该是菲儿的母亲。
请问这是菲儿的家吗?党远问。
中年妇女点了点头,两只手扶着半掩的木门,目光惊恐而无助,显然这几天有关菲儿的到访不少,却一次比一次更让她陷入绝望。在得知党远的来处和来意后她神色稍稍一振,赶紧打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杉木院门也没来得及关好,兀自在细雨中“吱呀吱呀”地响着。
昏暗的屋子里一口水缸和一堆当柴禾用的枯树枝占据了很大的位置,朝南的墙上挂着虎啸山林的印刷图片和一个夹了好多照片的镜框,照片和老虎一起铅华褪尽,成为斑驳的石灰墙壁上斑驳的一员,年代久远的八仙桌上依例放着台钟和花瓶,在南方,这象征着终身平安,一个两鬓斑白的男WWW.soudu.org人从桌子上缓缓的抬起头来。
菲儿的母亲搓着手说这是当家的是菲儿的爹,男人忙站起来让座,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往外掏烟,掏了半晌才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空壳来。党远问他们菲儿是不是还关在里面,目前有什么消息没有?话音未落菲儿她妈已经泣不成声,男人摇着头,咳了很久才嘶哑着嗓子说他们只知道闺女被从外地抓回来了,关在镇派出所的拘留室里,昨天镇里来人收了三千块的罚款拿了些闺女的换洗衣服就走了,什么都不说,她娘想跟去看看也不许。党远问罚款的收据呢让我看看,男人苦笑,什么收据啊还,连个收条也没的。党远又问,你们这里,什么样叫扰乱社会秩序呢,菲儿怎么扰乱社会秩序了呢?中年妇女哭倒在桌上,从她的哽咽声中,党远终于听清楚她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这不是人干的事啊,这哪是人干的事啊。
从屋子里往外望去,雨丝如雾,远山影影绰绰,围墙上的蒺藜草扑簌着往下滴着水珠。
党远说,你们不用担心,这次我从来就是为了菲儿的事,我有办法救她出来的。菲儿爹用手揉着眼睛,您一进来我就知道今天来贵人了,您那么一个大城市的人为我闺wWw.女的事跑这地方来,我闺女有福呵,可是您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呐,您别看这里地方小,人坏着哪。党远笑了,我这里有比他们更坏的东西,老哥我问你,在这里化钱管用不?菲儿爹忙说,那肯定管用,这帮人只要有钱,你刨他祖坟他还帮你挑土呢。党远递了根烟给他,那就行啦,我明天就和他们交涉。菲儿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喉结在他瘦削的脖子里上下滚动着,这位大老板,您是我闺女的恩人啊,说着就要往下跪,被党远一把拉住,您闺女的恩人还在等她回去那,我是帮您闺女的恩人打临工的。
早已哭成泪人的菲儿母亲这才想起给党远砌茶,所谓茶,是将几片自制的粗茶叶在大搪瓷杯中泡开后再倒人一个油腻腻的玻璃杯子里。她双手把茶捧到党远跟前,红肿的眼内满含着乞望。党远说,菲儿是个好姑娘,我们相信她肯定受了很多冤屈。来人抓她的时候,说她到处上访,你们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女人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痛楚得肩在发抖。菲儿爹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地下去。党远的问题引起了一阵漫长的沉默,空气只剩下老汉“吧嗒吧嗒”猛啜香烟的声音。
最终,在屋外的细雨停下来之前,菲儿的父亲讲出了关于菲儿的故事,这个故事出自一个贫瘠的小镇,出自一个亲生父亲的口,让党远自以为经历过磨难的心,久久地浸泡在泥淖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