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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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定主意,向公司请假。恒丰老板把楚歌当作摇钱树,素来格外眷顾,很爽快便答应了。于是收拾行囊,两日后搭乘飞机抵达上海。

    随着浦东开发逐步深入,上海已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经济中心,外商云集,广厦千万,在昔年繁荣的基础上更增华丽。楚歌和凌娟下榻于锦江饭店,每日逛街游览,看似逍遥自在。

    凌娟算得上不虚此行,几天下来,差不多走遍全上海所有著名的商店,并且斩获颇丰,又添置了不少衣服首饰。楚歌只能充当保镖兼听差的角色,紧随女友身后,手提肩挑,停辛伫苦。

    由于体会不到旅游的乐趣,原有的烦恼就象一团挥之不去的浓雾笼上心头。偶尔谈及庄世杰的反常举动,凌娟的态度却不以为然,说:“不会吧,世杰是个爽朗热情的人,虽然有时爱开玩笑,也不至于使用卑鄙的手段。何况无冤无仇,他没有必要害你呀。”

    楚歌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也难下定论。胡乱猜疑之际,却开始考虑另外一桩困扰多时的心事,就是关于自己和凌娟的感情问题。

    他和凌娟之间的性格差异由来已久,虽不似冰炭难容,也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自从在家里发生那场半真半假的争执,两人的隔阂越发深刻,即使表面上看不出端倪,彼此却心照不宣,谨慎维系着一份虚伪的和谐。

    楚歌明白,他和凌娟绝不象外人津津乐道的那样朗才女貌,天作之合,花好月圆的背后衬托着几方面非常关键的因素,包括自己温厚宽怀的禀性、舒适安逸的环境等。倘若一系列支撑点产生变化,他实在不能想象未来的生活方向将如何延续。

    凌娟的购物计划接近尾声,见楚歌神情萎靡,不免有一些歉意,软语抚慰道:“这两天是不是觉得太无聊了。好吧,明天咱们去杭州,我陪你一起逛西湖。”

    楚歌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对于近乎施舍的陪伴兴趣索然。第二天转投杭州,首先前往的并不是碧波荡漾的西湖,而是位于市区西面的灵隐寺。

    由市区过来的灵隐路原本平坦宽阔,但楚歌和凌娟不幸挑了一辆外强中干的计程车。虽然车漆光可鉴人,内部零件却过于陈旧。尤其减震系统失灵,颠簸晃动,噪音刺耳,仿佛坐上了摇摇欲坠的泰坦尼克号。好不容易到达终点,凌娟已是娇颜惨淡,呈现出几分眩晕的症状。

    楚歌扶她走进路旁的茶社休息,一杯清香飘溢的龙井下肚,凌娟的气色渐渐红润。楚歌说:“如果没事就出发吧,咱们得抓紧时间,上午逛过灵隐寺,我还想去飞来峰看看。”

    “你自己去好了,”凌娟搔首踟蹰,说:“我头昏的要命,说不定闻到香火味儿就会呕吐出来。”

    “可是……把你一个人留下怎么行呢?”

    “没关系,待会儿我歇过神来,就去街对面转转,然后在山门附近等你。”凌娟说着伸手一指,楚歌掉头望去,透过精致的百合窗,看见一间工艺品商店的杏黄色招牌。

    楚歌不由得苦笑了,难怪凌娟裹足不前,对她而言,青山翠谷,名刹古佛,都不及一串斑斓亮丽的项链更具吸引力。

    于是不再劝说,独自离开茶社,缓步踱入寺内。放眼四顾,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景致果然不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游客众多,人生嘈杂,无端破坏了一片静雅氛围。

    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年间,五代吴越定都杭州时规模极盛。大雄宝殿高达十余丈,人在其中,油然有一份自我渺小的感受。楚歌翘首仰视,只见佛身雄伟,宝相庄严,顿时肃然起敬,虽非释门弟子,也禁不住生出顶礼膜拜的念头。

    他在大殿门口买了一把香烛,跟在鱼贯而入的香客后,不一会儿来到专供叩拜的蒲团前边。双膝下跪,一颗心又茫然了,究竟应该祈求些什么呢。顺利渡过难关,恢复以往的平静吗。但从前的日子是否真正愉快,和凌娟之间的芥蒂如何消除,倘若无可挽回,又将如何面对。还有庄世杰的奔走钻营,是否已经影响自己与陶咏南的合作关系。继而想起钟秀文,越发思绪烦乱。不知道是继续优柔克制,维持友朋之乐,还是执迷不悟,深深隐藏着一份暗恋。他猛然发现周遭不如意的事情数不胜数,纵使佛力无穷,也难免顾此失彼。

    然而,摩肩连踵的人群不容他仔细忖度。略作祷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接下来照例供奉香资。隔着一层玻璃,看见募箱将满,但里面充斥的大多是硬币零钱。楚歌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世上有太多蒙昧狭隘的人,佛祖宽大为怀,岂能在乎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换而言之,假如佛祖量财施法,眼前的涓滴微利也难与众多的贪欲奢望成正比。但若真的能够心想事成,为什么还要吝惜身外之物呢。他脸上挂着鄙薄的轻笑,又一次显示了性情中的偏颇,从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足有三四千元,看也不看,很随意地塞进募箱上面的开口。

    出手如此豪阔,立即引来四周香客的咋舌惊叹,纷纷投以奇异的目光。楚歌似梦方醒,感觉自己的行为过于张扬,同时有违“财不露白”的古训。慌忙站起来分开人群,低头匆匆挤出殿外。

    沿着青石板路行进不远,听到身后有人呼唤:“施主,请留步……”

    蓦然回头,见一个三十余岁年纪的僧人向自己走来,穿着一件褐色袈裟,慈眉善目,精气内敛,手里拿着一本长方形的红纸册子。

    “有事吗?”楚歌问,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以为有什么物件掉在大雄宝殿里了。

    “是这样的——”和尚先自作介绍,他是寺内的知客僧,法号圆清。随即阐明用意,原来,本寺有几间偏殿年久失修,以致墙缝开裂,雕塑残破,急需翻新。但当地政府拨款有限,尚且入不敷出。经众僧商榷准备向八方施主求助,并有一个决议,凡捐赠两千元以上者,皆可在缘簿上留下姓名,待日后工程完峻,镌刻于殿墙以示褒奖。这则规定就张贴在寺门外,方才楚歌不曾留意,因而错过了自己的权利。

    “喔,多谢了。”楚歌淡淡地拒绝,“区区几千元敬请笑纳,我才疏德薄,并没有流芳百世的打算。”此行他带着一张十万元的金卡,目前已花销过半。心中暗想,与其让凌娟肆意挥霍,还不如敬奉神佛,普渡众生。

    “施主乐善好施,虚怀若谷,实在值得钦佩。”圆清也没有强求,奉承了一句正要转身,却见楚歌眉头紧锁,神情颓废,不由动了慈悲心肠。“恕我冒昧,施主面色欠佳,气宇消沉,莫非有什么排遣不开的心事?”

    “唉,”楚歌怅然叹息,仿佛一言难尽。本不愿吐露原委,转念又想,自己的烦恼怪诞离奇,寻常俗世中人难解其详,即使聪慧如钟秀文也爱莫能助。而面前修身洁行、得其三昧的僧侣或许通幽洞微,岂不是一位极好的倾诉对象。

    “师父,请这边稍坐,我有几句话讨教。”楚歌换作恭敬的姿态,指着路旁的一圈石凳说。

    “不敢当,施主有话请讲。”

    两人依次坐在石凳上,楚歌简略地叙述了近来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现象,最后再次感慨系之。“真是不明白,我一向乐天知命,不骄不伐,为什么偏偏遭此横祸。”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圆清微笑着说,矜持的神色里透出一点质疑。“也许施主无意间做过触怒他人的事情,自己却想不起来了。”

    “佛门净地,我怎么敢打诳语。”楚歌的口吻既诚恳又坚决。“我已经缜密反省过千百次了,绝不存在自欺欺人的可能。实际上我从小到大都不善于勾心斗角,也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足以引起报复的冲突。”

    见他措辞激昂,一副剖心沥胆的模样,圆清只得信有其事,表情也趋于凝重。“这么说,施主大概是因为前世的宿业深重,才会惹下今日的麻烦。”

    “啊!?”楚歌倏尔惊惧,想起不久前曾对钟凌两人所发的牢骚,竟似不幸言中,急忙追问:“师父,难道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的事情吗。”

    “当然,”圆清正色回答,“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看其现在因。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不在六道轮回中循环往复。”

    “假设我前世造下罪孽,今生面临的灾难注定无法逃避吗?”

    “是的,”圆清说:“不过也无须恐慌。其实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种因,又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报果。以施主仁厚忍耐的本性,也定会得到另一重圆满的回报。”

    楚歌轻轻苦笑,不敢作此渺茫的企盼,只关心自己将得到如何的惩罚。“照师父的意思,我只有安于现状,等待着报应从天而降。那么,国家法律岂不是也没有用了。”

    “这倒未必,”圆清阅历颇广,随机应变。“施主完全可以凭借外力保护自己,但也只是暂时延缓报应,并不能彻底脱离苦海。甚至还会形成冤冤相报,永无了期。就象一个人欠债越久,偿还的利息也越多。”

    楚歌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如果泰然面对报应又会怎样呢?”

    “报应过了,冤孽消除,彼此都会得到超生。”

    “噢,超生。”楚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报应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呢,会不会置人死地?”

    “这就莫可究诘了,要以前生的宿业而定。报应的方式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彰明较著的如天灾人祸、病魔缠身,也有的若隐若现,始料不及,如邻里纠纷、朋友反目,还有夫妻……”

    “……夫妻也指的是一双怨偶。”楚歌若有所悟地抢着说:“不断的蛮争触斗,相互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想必前世是一对冤孽。”

    “不错,施主深具慧根灵性,一点即通。”

    楚歌却神昏意乱了,默想着和凌娟之间的恩怨情结,虽不至于忍辱负重,但一份无所适从的拘谨总难释怀,莫非前世也欠下对方一笔孽债。

    两人的高谈阔论引来几位游客驻足倾听,圆清似乎不肯造成围观局面妨碍寺内环境,说:“施主,外面太喧闹了,我们不如去禅房里继续清谈,共同切磋佛法精义。”

    “不必了,”楚歌摆摆手说:“师父的一番开导,我已经收益良多,再给我讲佛法精义就是对牛弹琴了。”

    说着站起告辞,圆清合什相送。走出寺外,楚歌如同一名贪饮过量,宿酲未醒的酒徒,虽然渐已恢复理智,头脑间依旧隐隐作痛,并不能做深WWW.soudu.org入细致的思考。而且感觉身心疲惫,四肢懒散,没有了登山远眺的雅兴。很快的找到凌娟,相偕返回市区。

    一路上楚歌沉默寡言,时而失魂落魄,凝眉苦思,时而又似笑非笑,仿佛豁然贯通。凌娟深感蹊跷,说:“小楚,你怎么啦?刚才在灵隐寺到底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和一个出家人闲聊了半天。嘿嘿,挺有趣的……”楚歌随口敷衍着,痴迷的眼光望着前方。

    淡漠的神态使凌娟越发不满,碍于司机在旁也不便细问。回到宾馆,吃过午饭,凌娟赌气不理睬男友,一个人靠在床上歇息,胡乱调看着电视节目。楚歌走进浴室冲凉,刚把洗发液倒在头上,就听到屋外自己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嘀嘀”作响。

    为防不测,楚歌最近很少接听手机,短信的接收率则相对有所提高。旅行以来也曾收到过不少信息,大多是公司和客户打来的,或是询问近况,或是交换意见,其中陶咏南的责难值得一提。

    也许是出门时太匆忙的原故,楚歌竟然忘记了和最重要的主顾打招呼。事隔不久,交易所里的大豆行情风云突起,庄世杰趁时顺势,日进斗金。陶咏南由于不知楚歌擅离职守,痛失发财契机,因而在电话里颇有微词,埋怨他独行其是。

    楚歌婉言告罪,内心不免蔑视。陶咏南已拥有千万身家,争名逐利的欲念却丝毫不肯懈怠,莫非滚滚财源果真能够带来更多的幸福吗。他不以为然,至少从婚姻状况看,陶咏南就享受不到比翼双飞、伉俪情深的乐趣,否则也不会拈花惹草,和仇美云暗约私期了。另外楚歌也想象不出,在宾主关系产生裂痕的过程中,庄世杰的挑拨离间究竟发挥了多少效用。

    钟秀文也和他联络过,主要陈述关于那盘唱片的情况。经过警方鉴定,发现唱片并没有显著疑点,里面阴恻诡异的哭叫由电脑拟音技术合成,随便一家稍具规模的音像制作公司就可以刻录生产。至于唱片表面,除了楚歌和凌娟的指纹外,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只能算作一条价值不大的线索。

    “小娟,看看是谁的信息?”楚歌把脑袋伸出浴室门外喊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凌娟发出了一声呼叫。楚歌吓了一跳,连水莲蓬都不及关掉,抓起一条浴巾裹住身体冲了出来。“怎么啦?!”

    “又是她……”凌娟手握电话,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楚歌凑过去,看清了显示屏上的信息“招女士请速回电话……”,后面缀着一串他所居住城市的号码。

    “咦,好象是青山区的号码,”楚歌喃喃地说,反应相当平和。“看来这个招女士真是狡兔三窟,行踪莫测。”

    “管她在那里,不要理会就是了。”

    “为什么不理会,我正愁没有她的消息呢。”楚歌说。

    “你有毛病吗,”凌娟瞪大了眼睛,“那种可怕的声音还没有听够?”

    “怕是没有用的,”楚歌神色自若地接过手机。“既然她不死心,咱们跑到天边也躲不过去。哼,我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新的伎俩。”

    凌娟苦劝不住,远远的蜷缩在沙发上,微微颤抖的双手抱于胸前,象是随时准备捂住耳朵的样子。

    电话通了,里面却没有传出凄惨恐怖的哭声,而是一个男人的轻轻询问。“喂,找谁?”

    “刚才有一位女士发短信吗?”楚歌说。

    “发短信?没有,你拨错号码了吧。”

    楚歌复述了一遍显示屏上的电话,对照无误。那男人奇怪地说:“可是,我一直守在这里值班,并没有什么女人来过呀。”

    wWw. “请问,你那里是什么地方?”楚歌疑惑地说。

    “青山公墓。”对方平静地回答。

    楚歌愕然失色,手忙脚乱地关闭电话。额前水珠滑落,不知是方才沐浴未干,还是因骇惧渗出的冷汗。凌娟不安地望着她,目光既惊且怨,似乎新的困扰完全是楚歌咎由自取的结果。

    “先不要慌张,慢慢想办法。”楚歌试图安抚女友,同时也是自我宽慰。垂头思索片刻,拨通了钟秀文的电话。钟秀文正在店里忙碌,眼下已进入夏秋之交,服装品种需要作及时的更换调整。

    听了楚歌的诉说,钟秀文也觉得浑然不解。“怎么……又牵扯上了青山公墓?”

    “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楚歌五色无主,即使是虚张声势,也足以令人股战而栗。

    “好吧,”钟秀文说:“我马上约陈探长去察看一遍,有情况会通知你。”

    放下电话,楚歌又不知所措了。呆在房里静候回音,但和凌娟愁眉相对,彼此都难忍受郁闷枯燥的气氛。于是重新穿衣外出游逛,借以减轻沉重的压力。然而此时的“柳浪闻莺”已不再秀丽妖娆,虎跑泉水也不再清冽甘甜,两人敛手束脚,心神恍惚,暗暗臆测着青山公墓将会出现的意外场景,终于消磨到了日影偏西,才精疲力尽地返回宾馆。

    坐下不久,钟秀文就打来电话,急如星火地说:“小楚,你们立刻结束旅行,尽快赶回来。”

    “出什么事啦?”

    “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见面再说吧。”钟秀文的语气没有了往常的从容。

    楚歌疑云满腹,但深知她的个性强毅果敢,最厌恶婆婆妈妈,只得隐忍不言。按照吩咐订购机票,和凌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上午双双踏上归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