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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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一的早晨,曙色尚未尽透,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缓缓驶出谭府。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采菱坐在其中,同行的除了贴身服侍的如月,还有谭少山及两名下等仆役——分别负责赶车和装卸礼品。老爷圆融世故,不肯错过爱妾出门的机会,命人在车厢后载满了山货土产,顺便捎给县里相熟的官吏。

    过了河,道路渐宽,车夫策马扬鞭,行程加快。采菱挑起车帘,只见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虽然没有什么迷人的景致,却也倍感心旷神怡,身轻气爽,骋目流眄之余,满面春风地和少山谈天解闷。

    刚接到老爷的指派时,谭少山先是难以置信,旋即兴奋莫名,能够再次与采菱结伴同游无疑是梦寐所求。但是身临其境,却有一份举止无措的感受,尤其想到车上还有另外三人无所不在的视线,更不敢过于脱略形迹。

    县城距平安镇有三十余里,不到两个时辰,一行人抵达目的地,以谭家在县里的米店作为歇脚的地方。采菱扶着如月,被延入内室休息,谭少山则足不沾地,带领两个下人赶赴县衙递交赠品。

    米店掌柜姓康,是个勤谨老成的中年人,知道九姨太独蒙老爷厚爱,自然特别巴结。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糕点和时令水果,又让女眷出来陪着喝茶说话。谭少山完成使命重回米店时,采菱已经了解了不少关于庙会的情况。

    于是整装待发,康掌柜张罗着找来一顶青衣小轿,采菱却嫌太招摇,又不够自在,婉言谢绝了。只和少山如月一起安步当车,十分写意地向县城东面走去。WWW.soudu.org

    迤逦来到娘娘庙附近,游人香客摩肩接踵,各行小贩沿街叫卖。娘娘庙是碧霞元君庙的俗称,全国各地多有分布,本县这一处规模虽小,却因四周花木繁茂而闻名。每年逢春开市,若非刀兵泛滥,必定吸引方圆百里的人前来赶会。

    进庙烧香,采菱只不过随人俯仰、虚应故事。并非傲慢不逊,轻渎神仙,而是细想之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祈求庇佑的。饱食暖衣养尊处优的境遇已经安然享用,承恩受孕开枝散叶的奢望犹如镜花水月,唯一萦绕于怀的期盼是,今后的日子里,可以更多的与少山单独相处,拥有一些快乐无忧的时刻。但若碧霞元君有灵,想必也不会为这等凡思俗念所动。

    出了庙门,三人径直往熙攘喧嚣的方向移动,由于时间紧迫,只能作走马看花似的观瞻。即使如此,采菱已觉得心满意足,不停地东张西望,仿佛对一切感到陌生而好奇。偶尔品尝到一串甜脆的冰糖葫芦,或是一碗热气蒸腾的油茶,都会令她兴高采烈,赞不绝口。

    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谭少山也大受感染,笑着说:“区区一个县里的庙会就能使你忘乎所以,如果到了省城,一定更加乐不思蜀。”

    “是吗,省城好玩的东西比这里还要多吧。”采菱嘴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一个杂耍摊子,献艺者正在表演“顶缸”绝技。

    “当然喽,”谭少山说:“除了这些,还有西洋的马戏,东洋的魔术,无不精彩纷呈,令人叫绝……”

    津津有味地听着介绍,采菱不胜向往地说:“看来回去还得缠磨老爷,请他大发慈悲,让我也上省城玩一次,那样才不算白活一遭,到时候只怕还要麻烦你引路。”

    “没关系,我乐意效劳。”谭少山诚心实意地表示。

    “但是……”采菱忽然又有点忧虑,“到了人多嘴杂的省城,在街市上男女同行也许会惹人耻笑吧。”

    “嗨,”谭少山满不在乎地说:“省城无所不有,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不但经常看到男女同行,还有手挽手一起散步的呢。”

    “胡说,我才不相信。”采菱目瞪口呆,虽说省城风气开通,也不致达到不拘礼法的地步。

    “先别急嘛,我指的是洋人……”谭少山慢吞吞地解释。

    “真讨厌,怎么能拿洋人和我们相比。”采菱“扑哧”笑了,一张俏脸容光焕发。旁边的如月也抿嘴偷笑,暗自觉得谭管家诙谐可亲。

    一路说笑着继续行进,发现娘娘庙西侧人头攒动,欢声如雷,近前打听,原来是一个“跑飞车”的场子。三人挤到地势较高处观看,竹篱围着的宽阔场地内黄尘滚滚,四匹神骏非凡的快马撒蹄狂奔,身后各拖着一辆轻便坚固的飞车,上面的竞技者皆健壮有力,神采飞扬。

    采菱过去曾听说过这个名目,相见之下,果然气势恢宏,妙趣横生。禁不住翘足引领,恨不能化作男儿身亲自参与。

    跃跃欲试的神态被少山察觉,笑道:“我来献丑,下场跑一圈如何。”

    “从前你玩过飞车吗?”采菱问,“会不会很危险。”

    “我虽然没有试过,但多次看少爷玩,也没有什么危险。”说着少山离开采菱,沿竹篱朝闸口方向走去。找到车主缴纳若干银钱,等着安排出场。

    不一会儿凑齐人数,闸门又一次开启,四匹快马拉着轻车,急不可待地冲了出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抽打着马股,马也是没命地往前飞奔,呈现出一派惊心动魄的景象。

    须臾间四辆飞车将至面前,如月眼尖,指着第一辆车喊:“看哪,谭管家跑在最前面。”

    谭少山驾驭一匹毛色纯净的白马,配着他一身黑衣非常显眼,那辆车子也漆成了黑色,车檐下深红丝线的流苏剧烈摇摆。

    当然,车马都不及人来的注目。跑飞车不仅讲究快,更讲究稳。谭少山坐在车辕上,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纹丝不动,模样简直帅极了。

    虽然风驰电掣,他的神情依旧保持安逸。顾盼之间发现了采菱,立即抛来一个温柔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这一下有许多看热闹的人纷纷转身来看采菱,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涌动着一种无可捉摸的甜蜜滋味,以至于魂不守舍,直到少山跑过终点健步返回才稍稍缓过神来。

    “累了吧。”采菱说。

    “不累。”谭少山笑眯眯的,额前却已渗出了几粒汗水,并且沾染了些许灰尘。采菱动了关爱之情,不由自主地掏出手帕想要替他擦拭,刚刚伸出手去又恍然警觉,连忙左右察看。许多人正留意这边,但并没有惊奇质疑的目光,大概围观者误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少年夫妻。

    萌生此念,采菱越发面红耳赤,一条手臂僵在半空不知所措。谭少山嗅到一股触鼻心荡的幽香,肺腑之间遽尔腾起一片难以遏制的灼热。

    “时候不早了,”他刻意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回到米店,康掌柜已经预备一桌丰盛的酒席。虽没有什么山珍海鲜,却也精美整洁,尤其一碗醋椒鱼汤色味俱佳。采菱胃口大开,就着香喷喷的白米喝了不少。

    饭后康掌柜殷勤留客,采菱纵然流连忘返,无奈老爷约法严明,仅答应他们在县里盘桓一日,只得吩咐杂役收拾车马,依依不舍地离去。

    出城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霾密布,未至黄昏,四周已暗淡无光。采菱催促杂役快马加鞭,想要在下雨之前赶回平安镇。不料纵马疾驶的行速终究不及骤然降临的风雨。

    起初是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继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其中还夹杂着黄豆般大小的冰雹。车夫用一块厚毡布裹住脑袋,仍觉得无法忍受。更加糟糕的是,一条土路经过暴雨冲刷,顿时变得泥泞不堪,车轮深陷,转动艰难。回望县城已有十里之遥,重新掉头也不可能,而两侧旷野又无人家,真正是进退失据,势孤计穷。

    “怎么办呢?”采菱愁眉苦脸地问少山。

    “看情形今晚难回家了。”谭少山叹道,也感到束手无策。

    “可……”采菱焦急地说:“总不能在荒郊野外困一夜吧。”

    彷徨四顾了片刻,谭少山说:“记得这条路上有一家小客店,离我们大约还有两三里远。只wWw.好全力以赴,先赶过去再说。”

    于是由他亲自驾辕,两名仆从跳下来牵拉车马,一步三滑,行走维艰,不知捱了多久,终于找到那家平安镇与县城之间唯一的客栈。透过列风淫雨,依稀可辨门外残旧的木匾上刻着“孟尝君子店”几个字。

    众人陆续仓皇入内,颇有如蒙大赦之感。店主人是一对年老夫妇,无儿无女,惨淡经营。或许是腿脚不利的原因,家什摆设长久不曾修缮,墙皮剥落,桌椅破败。当年孟尝君倘若以此寒窘环境待客,只怕无法赢得慷慨尚义的美誉。

    然而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采菱等人毫无烦言。老夫妇百般奉承,烧水煮茶,供大家解渴擦洗,然后忙着铺排房间。店里并无其他客人,只有三间采椽不斫的客房。唯一一间完全不漏水的自然让给采菱和如月,谭少山与两名杂役分别入住剩下的两间。

    时辰已晚,一路颠簸劳顿使每个人都相当困乏,便不再絮语闲谈,各自上床安置。老夫妇替客人烤干衣裳,检点灯烛炉火后无事可作,也慢慢地回房歇息。店内渐渐地悄无人声,只能听到屋外的风吼雨落。

    也许在康掌柜那里喝多了鱼汤,采菱躺下不久,感觉内急难忍,虽然眼皮涩重,也得硬撑着起床方便。旁边的如月早已鼾声隐隐,采菱没有点燃油灯,蹑手蹑脚地找到鞋子,把一件夹袄披在身上。

    客房设施简陋无比,并没有预备马桶。她轻轻打开房门,向走廊尽头跑去——方才曾留意到那里有一处茅厕。匆匆解决之后,迷迷糊糊地返回房间,随手掩上门,摸索着来到床边。走廊寒气甚浓,她急需钻入温暖的被窝。

    但是,当她掀开被角,不假思索地躺进去后,却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男人身上的气息。她不由得惊恐万状,所有倦意一扫而光,头脑中立刻清醒,自己于昏沉迷乱之间走错了屋子,并且由一下短促的诧异声可以分辨,床上的人正是谭少山。

    谭少山也没有睡熟。下午和康掌柜一起喝了两斤陈年竹叶青,路遇艰难险阻,倒没什么太大反应,此时安枕而卧,却觉得口干舌焦,浑身燥热。聆听着窗外阵阵风雨,仿佛声声击打在自己的心头,层出不穷地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回想白天庙会上的情景,越发神思迷离,辗转难寐。正在空虚和怅惘中挣扎,忽然一缕香风飘袭,采菱温软的身体挤上床来。谭少山不禁精神一振,这份意外的惊喜近乎从天而降。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无须赘述。误入歧途的采菱早已没有解释或逃避的机会,遐思朦胧的谭少山如旱苗得雨,也根本不在乎任何理由。许多人将两情欢洽的男女拟作干柴烈火,事实上更象一块未熄的煤炭掉进了满满一桶炸药中,虽不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彼此却能充分感受到对方体内激情的迸发。

    和老爷的羸弱判若云泥,谭少山宽厚的胸膛和坚硬的臂膀令采菱几乎透不过起来。喘息之余很快也变得亢奋,报以积极地回应。似漆投胶,梦魂颠倒,既是一段情缘的彻底延伸,又是两颗心灵最为贴切的碰撞。当然,苦闷积郁得以酣畅淋漓的解脱时,采菱也深刻体验到最初的灼痛,只不过压抑不住的呻吟被隆隆的风雨声淹没了。

    清晨,雨逐渐稀落。如月醒来,看见采菱侧身靠在枕上,望着窗外房檐下的滴水发呆,双腮红晕未褪,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

    “太太,昨晚没有睡好吗。”

    “雨声太吵,睡不着,我一直还有择席的毛病。”采菱淡淡地回答,目光凝结,仿佛心事重重。

    如月不作声了,暗中嘀咕,到底尊卑有别,未免太娇贵了点。但她那里想到,这一夜风吹雨打竟使九姨太由黄花处子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从今以后命运也截然扭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