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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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天,老爷都在采菱屋里安寝。新婚燕尔两情绸缪本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但没有人会想到,老爷的感受绝非蜜里调油的欣悦,而是在新人身上一点点的印证了自己的腐朽无能。无论采菱如何娇喘呻吟,香汗涔涔,他却始终无法入港。老年得子的愿望就像一片随风飘摆的落叶,摇摇欲坠,最后被吹得杳无踪影。

    值得庆幸的是夜夜有采菱陪伴,仿佛于茫茫苦海中寻觅到了一丝慰藉。以往和其他姨太同床共枕时,每当谈及房中秘术,那些平庸愚钝的女人不是惺惺作态、推三阻四,就是照本宣科、顽梗不化,根本领略不到风情旖旎的乐趣。

    采菱的慧心灵性使老爷相见恨晚,她的善解人意和放荡形骸又有区别。采菱从不主动撒娇献媚,却能在循循诱导下举一反三。对于丈夫的心余力绌,也从未有过丝毫厌倦或幽怨的表示,脸上常常浮现一团甜笑。老爷既欢喜又感动,即使画饼充饥也甘之如饴。

    当然,老爷内心偶尔会产生几分歉疚,搂着爱妾柔软的腰肢问:“每天这样子折腾,你会不会感觉太辛苦了。”

    “能够伺候老爷是我的福分,怎么会觉得辛苦呢。”采菱嘤咛低语,眼看着花龄蹉跎,何尝不感到纡郁难释,只不过久存于心中的信念尚未动摇。老爷毕竟风烛残年,不可能夜以继日地贪欢取乐。自己只须奉令承教,敷衍搪塞,便不愁得不到格外的宠幸。事实上经过几夕缱绻,谭府上下有目共睹,采菱的地位正逐步提高,素来谨言慎行的老爷说起她时也常带溢美之词。虽然还不能凌驾于宋姨太之上,却大有分庭抗礼的趋势。

    “你真是懂事,让我不疼你都没有法子。”老爷蔼然可亲地说,有意论功行赏。“这样吧,想想看喜欢什么首饰,我派人去县里买。”

    “我倒不爱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是……”采菱说:“白天老爷不在的时候,一个人觉得挺闷的。”

    “家里地方这么大,你可以到处转转嘛,找她们几个打打牌,聊聊天。”

    “其他姨太没有和我谈得来的,见老爷住在这里,都恨不能咒我早死呢。”

    “肥豕必烹,甘泉必竭。只怪你生得太标致了。”老爷笑道,又换作叮嘱的语气。“所以更要明白持盈保泰的道理,避免与人发生争执,否则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我一向安守本分,怎么会和人争执呢。”

    “是呀,看你温柔体贴的样子,也不象是个张狂的女人。”老爷呵呵笑着,伸手在她泻粉似的脸颊上抚弄了一把。

    趁老爷精神愉快,采菱不失时机地说:“上回路过祠堂,看见旁边的花园环境清雅,为什么不叫人把门打开,空闲时我也可以陪着老爷进去散散心。”

    “晤……那园子,早年间我就下命任何人不许入内了。”老爷支吾着说。

    “为什么呢,那园子有什么不好?”

    老爷顿口不言,眼神蓦然暗淡下来,似乎蕴藏着深深的隐痛。采菱十分识趣,没有继续追问。沉默了片刻,老爷说:“其实,咱们家西面还有一块不小的空地,等过些时候再找人造一个园子好了。”

    采菱立即疑窦丛生,放着现成的园子不用,偏要舍近求远,究竟是什么原因,莫非仅仅为了老管家谭守德的离奇猝死。想想又决不是,老爷深闭固拒的禁令由来已久,一定另有不可告人的缘故。犹自暗暗揣测,老爷微微笑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我气啦?”

    “不不……”采菱强作欢颜,说:“我在想,眼下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锁住满园春色是不是太可惜了。”她还惦记着园内几簇缤纷绚丽的芍药,不知道那片诱人的色彩是否消褪。

    “这个容易,”老爷说:“既然你爱惜花草,过两天我让少山找人先在你的院子修一座花坛。”

    采菱闻言心中窃喜,想不到一番随意间的感慨,竟然获取始料不及的功效。

    老爷果然重诺守信,第三天早晨,谭少山走进采菱的院子,身后有四个人推着一辆小车,上面堆放着砖泥瓦刀等物。他们在院门附近选定了位置,随即破土动工。

    近两日镇东头有几户人家因争夺田产闹纠纷,老爷忙着处理诉讼,并未在采菱房里安歇。她独自吃过早饭,神情泰然地走出来和少山打了声招呼,便重新返回屋内,隔着一道竹帘悄悄观望。

    四名杂役手忙脚乱地干活,谭少山在一旁监工。他穿着一件浆洗得极洁净的蓝洋布长衫,脚下是一双白边软底的黑布鞋。站在那里如同鹤立鸡群,时不时开口发号施令,指挥若定的样子沉稳中不失潇洒。采菱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想入非非,脸红耳热,心湖间泛起无数涟漪。

    由于工程规模较小,不到中午一座花坛已基本建成。杂役们停工开饭,略作休息,谭少山的饮食在厢房另行安排。采菱午后照例小憩,然而躺在床上全无倦意,眼睁睁瞅着帐顶发呆,直到院内又有了动静也未能入睡。

    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新砌的砖泥差不多已经晾干。两名花匠正向花坛里填土铺草,栽种花卉。采菱起身凝神察看,却认不出那些花草的品种。眼前除了WWW.soudu.org一片纷红骇绿以外,剩下尽是不断晃动着的少山的影子。

    她忽然似梦方觉,暗暗责备自己。平日和少山极难相见,即使有几次会面,也有老爷在侧,两人无不低眉顺目,噤若寒蝉。如今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白白错过呢。

    于是喊来如月说:“把四太太送的碧螺春沏上一壶,请谭管家进来喝杯茶。”然后梳拢鬓发,整理衣裙,静坐等待。

    她的心绪杂乱无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希冀和渴望何在。看着少山随如月一起进来,一边欠身让座,一边故作镇定地搭讪:“你们种的是些什么花呀,我怎么都不认得。”

    “有月季、剑兰、海棠……”谭少山道:“老爷说了,过两天派我去邻县的花圃,再买几样名贵的品种。”

    “让你受累了。”

    “九姨太太客气了。”谭少山说,语调虽然恭敬,神态已不象往常一样拘忌。

    采菱瞥见身旁呆若木鸡的如月,不免心生厌烦。沉吟了一下说:“如月,你去看看厨房里的金丝芙蓉卷还有多少,收拾一盘给二太太送去。再问她最近有没有空,如果有空请过来赏花喝茶。”

    如月领命而去,屋内便剩下孤男寡女的局面。采菱一时无所适从,眼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谭少山宽大的腰带上,发现上面系着一绺洁白的布条。那是服孝未满的标志,少山身在谭府为仆,自然不可能遍体缟素。

    “谭大叔的后事都料理妥当了吧。”采菱恳切地说。

    “是的,有劳九姨太费心。”

    句句“九姨太”使采菱颇感刺耳,轻笑着说:“没人的时候,如此称呼就免了吧。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这样叫我不觉得难堪吗。”

    “尊卑之分总不可轻易僭越吧。”谭少山淡然一笑,似乎认同了她的观点。谦厚腼腆的笑容给采菱留下崭新而深刻的印象,隐隐地察觉,少山虽然长的魁梧高大,却并不是一个勇武粗野的男人。

    “有一桩事一直令我忐忑不安,”采菱踌躇着说,“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什么事。”

    “关于谭大叔的遭遇不测,下人之间有一个危言耸听的传说。他们讲因为我的属相和谭大叔不合,两者相克,才造成了……”采菱面带惭惶,小心留意着少山的表情变化。

    “纯粹是无稽之谈,”谭少山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爹早就有心绞痛的毛病,和属相不合有什么关系。那班蠢材只会无事生非,造谣惑众。你从小读书明理,怎么也相信那些荒唐的话,更不该因此耿耿于怀。”

    采菱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胸中陡然冒出一股暖意。见多识广的少山毕竟不同于浅薄无知的乡民,有此通情达理的答复,真不枉自己数年的朝思暮想。

    “听说沈老先生不久前也过世了。”谭少山啜了口茶说,神情肃穆。

    “是啊,否则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采菱面含戚容,幽幽叹息。

    谭少山无从应对,只有岔开话题。“你家后院那棵枣树还在吗,应该长得很粗壮了吧。”

    “是长大了许多,但为了替我爹置办寿材,去年已经锯掉了。”采菱说,突然想起一段往事,立刻忍俊不禁。“少山,你还记得那年夏天的事吗,咱们一起去我家后院摘枣子……”

    那一天沈先生监考学生背诵《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颂声刚起,采菱和少山偷偷跑到沈家后院玩耍。看见枣树上的果实将熟,不由得动了馋念。少山自告奋勇攀援而上,采菱取来一只簸箕站在树下,一边接枣,一边大尝其鲜。

    少山正尽兴采摘,不防脚底一滑,只听“刺啦”一声,从枝干间翻滚跌下。幸亏遍地蒿草丰茂,不至于摔伤,然而一条葛布短裤留在了树上,被树杈刮得七零八落,随风飘摆。少山虽然年幼,也感到无比窘迫。双手wWw.捂住羞处,蹲在草丛中不敢起身,苦苦乞求采菱相助。

    采菱又好笑又着急,把簸箕里盛的枣子倒掉扔了过去。少山却嫌其缝隙过大,且形状窄小,不能尽掩下体。采菱无奈,只得回家拿来继母的一条围裙,少山匆匆裹在腰间,打开后院角门,做贼似的一溜烟飞跑而去。

    “当时我的样子实在狼狈。”提起陈年趣事,谭少山失声大笑。刹那间忘却了所有的繁文缛礼,直勾勾地盯着采菱,见她双腮潮红,眼波流动,一副不胜娇羞的媚态。忍不住心神一荡,目光也变得痴迷不已。

    采菱向来得意于自己的美貌,却从未被人如此失魂落魄地逼视。方寸大乱之际,头脑里滋生出荒诞不经的想法,倘若每晚与自己坦腹相对的是面前的男人,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一念未了,毛热火辣的感觉便迅猛地袭遍了全身。

    她慌忙装作低头饮茶,避开少山炽烈的眼光。过了许久才恢复原有的从容,重新开口道:“近几年在省城过得好么?”

    “侍候人的日子在哪里还不都一样。”谭少山说,神色也渐趋平静。

    “省城比平安镇大多了吧。”

    “大倒不见得,只是热闹多了。”

    “可怜我连县城也没有去过,想象不出那份繁华景象。”采菱喟叹着。

    “去县城有什么难的,”谭少山说,“老爷这么宠你,你提出的要求他会不答应吗?”

    “他……真的会答应?”

    “当然,”谭少山很有把握地说:“县城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一天功夫就可以转个来回。”

    采菱仿佛豁然开朗,积蓄已久而不敢企及的愿望似乎变得非常贴近。于是兴致更加昂扬,又向少山询问了许多镇外的风土人情。两人无拘无束地交谈着,直等到如月归来才恋恋不舍地告别。

    次日老爷又下榻于新宠的香巢,一场有惊无险的短兵交接后,瘫倒在白皙温润的臂弯里。喘息良久,开始了枕边私语。

    “采菱,新修的花坛还满意吗?”

    “满意,多谢老爷。”采菱展颜笑道,伸手在老爷的肩头揉捏了几下,却又转喜为忧。“只是花无百日红,过不了几天枯叶凋零,我就不知靠什么打发时光了。”

    “哈,你这个丫头贪心不足,得陇望蜀。”老爷神明未衰,察见渊鱼,笑着说:“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采菱被看穿心事,索性直言不讳,将身体越发靠紧老爷,软语相求。“听人讲县城每年都有不少庙会,下个月初一是娘娘庙,初四花儿市,初八土地庙。不但场面热烈,还有许多好吃好看的玩艺儿,老爷就不能抽空带我去开开眼界吗?”

    “这……”老爷面露难色,“谭府一贯遵从礼教,女流一般不允许在外抛头露面的。”

    “如今是什么世界,皇上都被撵出宫外了,咱们为什么非得抱残守缺。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跨出过平安镇一步,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难受。”采菱泫然欲泣地说。

    老爷深感怜惜,却又犹豫不决。自从苦劝逆子未果,颓然返乡后,早已万念俱灰,不愿远离家门。面对眼圈泛红的采菱,他不忍严词拒绝,只得温和地解释。“我刚刚接任不久,有许多繁杂公务需要清理,这时候陪着你外出游玩,恐怕会遭人非议的。”

    见他心思松动,采菱急忙趁热打铁,说:“老爷脱不开身也没有关系,反正县城不远,有如月做伴,我们悄悄的去逛半天就回来了。”

    “只有一个小姑娘跟着能让我放心吗,”老爷抚须摇头,盘算了一会儿说:“干脆叫少山陪你们走一趟吧。他在外闯荡多年,凡事也能多加照应。”

    采菱差一点笑出声来,心中默念“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脸上却不见丝毫喜出望外的迹象,反而若有隐忧地问:“可是,少山是老爷的左膀右臂,放他同去会不会有什么不便呢。”

    老爷不知是计,很爽快地说:“近来家里倒没什么大事,就让少山也去玩一天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