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CD插入音响中,是朴树感性而忧伤的声音,他在唱,唱着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瑞焱。他年轻俊朗温文尔雅,脸上有着如同那个时代所有留洋归来的学子般静溢淡定的书生气。他穿着中山装,留着短短的平头满怀思念与期待地回到故土的白桦林,然而等来得只有漫天凌舞的雪花还有那茫茫雪野里孤独伫立的墓冢。
苏靖轩。那个华茂春松皎若朝霞才华横溢温文娴雅的苏家大小姐,瑞焱的妻子,在无尽的等待中期待怎敌得过鬼子炮火的跋扈,怎敌得过鬼子张扬的淫笑,她永远离开了,却不曾忘却他们的承诺,她的灵魂仍等在那片早已在记忆中开始枯朽的白桦林,等待某年某月某日丈夫的归来。
你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你说故事的开头太过残忍,为什么你的故事中总有死亡?
我避而不答,继续着我的故事。
瑞焱跪在妻子的墓冢前痛哭留涕,一次次地抚摩她的名字,呼唤她的名字。痛苦,悲伤,绝望,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孤苦。他低声吟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忍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故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风冈。
他看着这片曾经美丽的故乡如今变得满目创痍。麦田已倒向战车经过的方向,鬼子烧毁土地跟村庄,刺刀的光被仇恨擦亮在远方野蛮,这所有的一切成为他内心不堪的伤,是国仇更是家恨,于是他投身军旅。
你轻轻搂住我,你说这很有《珍珠港》的味道。
我并不否认,大概这世上所有发生在战争年代的故事都是这样的吧。
我望着窗外的雨,肆意狂妄,渐渐变得跋扈狰狞,一如战场上的瑞焱。
他的性情变了,过去那个温文尔雅的瑞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片变得枯槁被大雪覆盖的白桦林中,现在的他枭勇善战叱吒风云,对于鬼子的仇恨已近乎疯狂。每一次当战火点燃之时,他总是冲在最前面,他咆哮着扫射着那枪口喷出的火蛇吞没着无数鬼子的生命,那时的他如同一只嗜血的猛兽一般,无数次地以敌人的鲜血与生命祭奠着妻子的亡灵,祭奠着他那已逝去的从前,祭奠着鬼子军刀下的所有认识的或者那不曾相识的千千万万的冤灵。
然而当一切暂时平静下来之时,他看着满天的繁星,连他自己都无不惊讶于自己的转变,他感到自己变得如饕餮一样凶残成性,然而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仇恨,那被鲜血污染的不再纯洁安静的心。每一次在战场上,看着日军的军旗,他都似看见靖轩的挣扎看见她垂死的眼神,听见她在鬼子凌辱下的求救呼喊尖叫。他恨日本人,恨他们破坏了他美好的家庭乃至数以千计美好的家庭。
他仰望繁星,风带来啸啸嘶喊,杀。杀。杀。
你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你在我耳边低诉,你的故事杀气太重了,他的转变实在太大了。
我说也许吧,大概他对苏靖轩有多少的爱便该对小日本有多少的恨吧。
你沉默良久,又问那么他没有想过活着不仅仅只有仇恨吗?难道他的世界就没有希望?
希望?
一个小女孩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说叔叔喝水啊。
他低下头看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她明亮透彻的眸中闪动着懵懂的天真。这片还有郁郁茂盛的树林与充满希望油油的麦田的小村庄是在那个年代中少有的净土,小女孩的双眼还没有见证过废墟与鲜血,她脸上绽放着的仍是最纯最真最质朴的笑容,这笑容让他那充满仇恨久锁的心扉暂时敞开,露出了那如初般开怀的笑容,一如多年前的他,在那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婚宴上,在那爆竹锣鼓笑声不绝于耳之时,他看着一身红衣的羞涩紧张的靖轩,幸福地微笑着。
在那惬意的夜色笼罩下,当他和他的战友,村民的笑容开遍山谷,笑声传遍各个角落之时,只在一瞬之间,那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的枪炮声以及那肆意喷射的火蛇如同撒旦的奸笑般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那笑容化为恐惧与慌张,化为尖叫与呻吟,甚至那黑夜也变得狰狞树林也充满了重重的杀机。
我说到这言语间开始带有了几分愠怒,似看见一幕幕的残忍,野蛮与鲜血,死亡就在我的眼前,漫天的血腥窒得我无法呼吸。在不经意间我捏紧了我的拳头,身体也在愤怒中颤抖。
你轻吻我的眉,想要抚平我紧蹙的眉,你说何必认真,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我眼中突然有了泪光汩动,一种至内心而起的忧伤搅得我心烦意乱,放眼望去,那四周都是片片血红……
身负重伤的瑞焱挣扎着从血泊中站起来,那转瞬即逝的温馨以及那残破不堪的尸体还有那萧瑟寥落的废墟第一次让他感到触目惊心。他看到当那炮火将天与地烧得如同地狱般火红创痍,他和其他人一样寻找遮蔽的战壕,听那子弹肆意地呼啸。在这充满敌意的村庄中他看到战友穿着染血布满弹孔的军外套,颤抖抽搐的身体连祷告手都举不好。他回想着曾经和他们一起毕业的学校,想起刚刚和他们同喝着一口井的味道,而眼泪一直都忘记要掉,只有嘲笑声不断在风中被练习被蔓延。
瑞焱在这凶残的血腥面前有了种晕玄的感觉,他看着那先前递给他茶水的小女孩,她冰冷的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之中,她懵懂着恐惧着的双眼望着空洞的天空,她心中的希望是什么形状?是否醒来有面包跟早餐然后喝碗面汤?是否院子里有秋千可以荡口袋里有糖?然而天真却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只有恐惧刻在他们的脸上,还有那殇歌在传唱。
我问你是不是认为那时的人因为生命的飘渺于是愿望变得朴质。
你说是的,人总是贪恋人间,欲望永无止境,酒足饭饱之余总希望更加舒适安逸,于是有人的地方便有了争斗,有了争斗便有了战争。
我有些激动,我问你战争有意义吗?难道一个踩着同类尸骨而攀登上高位的人不是残忍而跋扈狰狞的吗?难道人心真的是残暴的吗?
你拍拍我的头,说别生气,战争我们不懂。然后你转移话题问我结局。
我说他死了。
瑞焱死了,在那最后的战役上他又一次冲在了最前面,对于重重危难他也不加躲闪,只是近乎疯狂地冲刺撕杀,直到敌人垂死挣扎的子弹打穿了他那久历沙场疲倦的身躯时,他的脸上忽然有了种欣慰的笑容。
那一瞬间,那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似乎消失了,那残暴的杀戮似乎也消失了。他静溢地望着前方,满脸幸福的微笑,似乎那火药灼烧的疼痛及那死亡的冰冷都无法进驻他的身体一般。朦胧间他看见了家乡的那片郁郁葱葱的白桦林,看见了苏靖轩一身旗袍含蓄地笑着,她说,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他微笑着,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知道在那阴霾的天空下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又有谁将那殇歌传唱……
你在我身边沉默良久,竟开始茫然呓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看着你凄然一笑,我说,其实我相信他是想死的,在战争中他可以将恨意都归结给另一个人,他可以以噬血来平复内心的痛苦与绝望。然而战争结束了,他定会常常想起靖轩,想起他们的过去,因为他是那样的爱他,于是他想到了死,至少死不会带给他无止境的思念与绝望。其实靖轩死时他已经死了,苟活的几年不过是仇恨支撑的信念罢了。
你问我,他是谁?为什么他总是让你记忆犹新?为什么这个故事让人心觉震撼?
我沉默不语,只是静静靠在沙发上看着柜子上存放着的发黄的老照片。
你将它拿下,久久地看着那黑白照片中的男女,你的脸色有些惊诧,当你看到照片边角那行“瑞焱、苏靖轩于民国×年留影”的小字之时你惊诧地看着我,你是瑞焱和苏靖轩的后人,他们竟是真的,他们竟还有孩子,这竟不是虚构的故事。
我从你手中拿过照片,抚摩着照片上的两人,我说,是的,他们在战争开始之前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们是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你说,可你的故事中没有提到他们的孩子。
我说有些人注定默默不闻,有些人却永不会为人所忘却。
我静静地看着照片中的男女,他们站在一片葱郁的白桦林间,幸福地微笑着,那黑白的发黄的老照片无法隐没与尘封那份逝去的幸福与美好,哪怕只是华丽的臆想。
窗外已然雨意绵绵,这样的夜总让人感到情思缱绻。我闭上眼睛,朴树依旧唱着那片白桦林,那片天空依旧阴霾的地方有首真实的殇歌在传唱,跨越时空与记忆的洪荒……后记
仅以此文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祭奠那些逝去的先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