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玛


本站公告

    飞往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波音767,犹如夜空中一只寂寞落单的白色飞鸟,在漫天绚烂的星辰下,划破夜的静寂,孤独飞翔在云雾的萦绕中。

    我坐在窗边,俯瞰着窗外那灯火璀璨的城市,它已渐渐远离,和着天色与星辰化为漫天的混沌。

    你坐在我的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回过头,正好迎上你的目光,平静中带着诡异。

    这神色,让我那样的熟悉,似曾相识。一年前,而坐在那潦潦数人的空虚的航班上,我的心情兴奋激动,我想象着自伊拉克归来之后功成名就,憧憬着我美好的未来。

    美丽的空姐带着漠然的笑靥,推着盛满饮料与晚餐的餐车来到我的身边,我看到她的目光,平静中带着诧异。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她的神色中的含义,在那生灵涂炭的国度,对于每个要前往那儿的人来说都充满了不安,恐惧与无奈,而我竟然充满了兴奋之情。你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冲你挤出一丝笑容,我说,没什么,我们就快到阿姆斯特丹了。

    你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看向窗外,那座美丽的城市已依稀可见了,高楼林立,车流不息,充满了和平的气息,没有战火的摧残与侵袭。

    战火?

    是的,战火。当我走出巴格达的国际机场时,我的兴奋与激动立刻消失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度啊?满目创痍,残垣废墟随处可见,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火药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人们面无表情,穿梭于大街小巷,带着习以为常的麻木不仁,却让我感到内心无比的震撼,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就是受到地狱之火吞噬的撒旦的番地曼尼南,抑或是《圣经》中那座著名的罪恶之城——索多玛。我挽着你的手,踏上通往“荷赛奖”的颁奖大厅外的长长的红毯。你优雅地微笑着,见惯这样的场面。我跟在你的身边,如同孩子般对陌生世界感到紧张与失措。

    刚一步入大厅,那眩目的灯光让我头晕眼花,爆炸声在脑海中轰然响起,眼前充满火红的一片。我沿街走着,相机的镜头见证着蓝天下的片片废墟,也记录着我内心所有的惊叹。

    突然,枪声骤起。那些面无表情一脸冷漠的伊拉克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惶恐与惊慌的神色,拔开腿步,迅速与我擦肩而过。我并不曾经历过任何战乱,不曾感受过生死一线时的恐惧与惶惑,我竟挪开步子向那枪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然而,当那一切我只在好莱坞大片中看到过的电影场景真实地突兀在我的面前时,我开始后悔了我的好奇,让我见证着这样残忍与血腥的场面——一名伊拉克人拿着落后的机枪与装备精良的美国大兵殊死相拼,子弹如鹰隼般呼啸,枪声凛冽。破旧萧瑟的废墟石墙和路边的汽车上弹痕累累,血迹斑斑。

    这样的冲突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成败的结局,面对美军强大的火力,伊拉克人已然丧失了争斗的能力,他的抵抗也不过是垂死的挣扎罢了。生命的流逝使他绝望无助地躺在地上,因疼痛而扭曲的身体发出死亡前最后的抽搐,嘴里发出微弱的声响,或许是呻吟,抑或是咒骂。

    两名美国士兵谨慎地向他走去,黑压压的枪口直指着他,双眼注视着他每一个微弱的动作。

    我知道我不该又一次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危险中,可记者的本能却让我迅速端起相机,快步冲上前。然而,不等我靠近,眼前的三人轰然爆炸,爆炸声响彻云霄,火光冲天。我尚来不及反应,一股强大的气浪将我粗鲁地掀翻在地,漫天的血红如雨点般纷纷洒洒,支离破碎的肉体弥漫着烧焦的气息,残破地散落在我的四周。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腹中翻江倒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张口呕吐起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伊拉克人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的决绝而诡异的笑容,还有美国大兵同样年轻的脸上弥漫着的惊慌与恐惧,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当时想的是什么,是信仰?荣誉?仇恨?抑或报复?你伸手扶住我的腰,托住我的身体,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是长途的飞行让你感到不适?你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我窒息,我闭口无言。一如当年,那后来与我成为朋友的美国中尉MICHELL,他毫不客气地将我从地上拉起,带着失去战友的痛惜与悲愤,他那双湛蓝的双眸中放着火焰,问题接踵而至,压抑急躁的英语让我几乎不能听清他的任何话语。我沉默不语,任凭他的咆哮依旧面无表情。然而,他不知道,在那样波澜不惊的神色下是怎样恐惧的心理。

    我呆然地站在原地,他打量我良久,神色中带着美国人特有的骄傲,他问,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日本吗?我摇头,受到惊吓的神经尚还没有恢复过来,我机械地回答,中国。他目光锐利,带着质问的口气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并不是一个女人该来的地方。我哑口失言,想起我与你在争吵后摔门而去的一瞬间,你冷冷地说,那儿并不是一个女人该去的地方,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终会后悔的。

    是的,我真的后悔了,我确实不该来这,只是我依旧不想放弃,荷赛年度最佳新闻照片奖依旧对我充满了诱惑力。理想犹如一名骁勇的战神,打败我心中的所有恐惧。我以同样的骄傲的口吻对他说,我是名记者,新闻就是我的生命。他笑,带着嘲讽之意,他说,记者?记者都他妈的是些不要命的疯子!说完,他转身离开我的身边,开始与他的部下检视满地的狼藉,不再搭理我。

    我也不以为然,端起相机记录着这骇人的一切,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开的荼蘼的大丽花,妖艳,凄厉,灿烂若殇。美国大兵或站或蹲立于旁边,神色阴郁,饱含悲愤。

    面对我的镜头,他的部下很坦然地任我拍摄,而他却转身欲走。我忙快步跟上。

    他转身看着我,神色中带着莫名的愠怒,他问,你跟着我干什么?快回中国去吧,战争并没有你想的有趣。

    我看着他,神色中满是坚毅,我问,中尉,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战争的真相是什么?

    他无言,将头转向一边,看着满地的血腥。他的队友看着他,脸上有与他相同的迷惘。

    我骄傲地宣布,我可以还战争以真相。我可以还战争以真相。当初我说得那样的骄傲,而如今我坐在这颁奖的大厅中,我却没了当初的骄傲。回想起过去经历的一切,是那样的让我旋晕。

    你扶我坐下身,向工作人员要了一瓶矿泉水,递到我的面前。

    我伸手接过水瓶,疯狂地饮下,如饥似渴,恍若又回到了伊拉克的炎热中。毒辣的阳光似要灼尽世间的每一滴水分一般,烈日下,滚滚黄沙席卷而来。

    我口干舌燥,倚在HAMMA车的旁边,眼中满是接天连地的黄,模糊了我和世界。

    他来到我的身前,高大魁梧的身体投下一个巨大的的黑影。他将他的水壶递到我的面前,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喝点吧。

    我接过水壶,饮得如饥似渴,仿若甘醴。

    他看着我的狼吞虎咽,皱了皱眉头,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目光中显露出兄长般的关爱。良久,他开口问我,你有男朋友吗?

    他问得这样的突兀,没有任何征兆。我放下水壶,诧异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干嘛?

    他说,我在想他怎么会让你一个女人来这兵荒马乱的世界。

    我无力回答,想起我在踏上飞往巴格达的夜航班机的前一刻,我与你刚为了我去伊拉克的工作而发生激烈的争执。你在客厅来回踱步,愤怒,焦躁,不安,犹如一头困兽。我一样愤怒,胀红了脸颊,指着你大声宣布,无论你如何不满,我都会去的!我自会照顾我的生死,与你何干?!你真当伊拉克是那该死的地狱啊!

    而今,我却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伊拉克并没我想象中的太平。我把玩着那半瓶水,来回摇晃着,听着它在撞击下发出哗啦哗啦声。

    你伸手拿过我的瓶子,你说,别玩了,颁奖礼已开始了。

    我抬起头,颁奖台上的大屏幕已开始播放着一张张的照片,那些奔跑着的皮肤黝黑的孩子,他们手中抓着各式样的枪支,张嘴嘶吼,他们的脸上拥有着不适年纪的成熟与麻木,无所畏惧。

    幻灯片一张张地更替着,我的脑海中满是那年的黄昏。夕阳在天边烧得若血般红,漫天的红,那样不祥的颜色。他和他的部下沿着巴格达城郊的废墟巡逻,我跟在他们的左右,找寻着让人心感震撼的画面。

    镜头无意对准了一群年幼的孩子,他们蹲在一片废墟之中,如成人般熟练自如地饮着啤酒,抽着香烟,疯狂而痴迷地相互注射着毒品。当酒精尼古丁还有毒品与他们的血液交融之时,他们的脸上分明露出惶惑却享受的神色。在他们空洞的眼神后面,我分明看到了绝望,他们已经放弃自己,也放弃了人生中的一切,梦想与未来。

    我快速按下相机,闪光灯的光亮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回过头看着我,抑或是那些美国大兵,神色中充满了谨慎与不安,带着残忍决绝的杀意,义无返顾。

    他将我往他身后拉去,将我推入废墟的黑墙里,随即他与他的部下几乎同时抬起了AK47自动步枪,急躁不安的英文压抑地响起,他们冲那群孩子叫喊着。那群孩子没有丝毫的畏惧,充满童真的嗓音用阿拉伯语咆哮着。他们谁也无法听清也无法明白对方的言语,不同的语言汇聚成嘈杂的噪音,扰人烦心。

    他们不停地嘶吼着,直到尖锐的枪声响彻天际。

    我不知道是谁打响了第一枪,让那绷紧的神经一触即发。我只是惊诧,在繁华的都市,孩子门用一分钟的时间可以在麦当劳买到汉堡包,而在这,他们却用这个时间熟练地给枪上膛,与美军殊死抗争,无所畏惧,直到稚嫩的生命在硝烟烽火中消逝,幼小瘦弱的尸体横亘在废墟之间。

    那满地的血渍,漫天的红,黄昏的残阳下充满死亡的气息。我分明看到一颗垂死挣扎的冰冷的子弹击穿了他的身体,他颓然无力地倒在我的身边,面色苍白。

    我跪在他的身边,惊讶、恐惧、诧异、悲伤、痛苦使我不知所措,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摘下自己的头盔和军牌放在我的手上。我看到在那内侧贴着他和他妻儿的照片,他们的笑容那样灿烂与无忧,拥有着幸福的生活。他颤抖的手拉住我,嘴里艰难地拼凑出一句,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我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他的头盔,紧握着他的军牌,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空洞的双眼呆然地望着天空,充满迷茫与悲痛。我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绝望,想起他曾经对我说,等我从伊拉克回国之后,我要带我的妻子和儿子来中国拜访你。那时的他多么的无忧,他的笑容那样阳光灿烂,对生活充满期望,设想着平静的未来。然而此时,他却目光黯淡失色,似在质问我也是在质问老天,战争的真相是什么?

    我无力回答,感到彻心的悲凉,如坠深渊。我不知道是什么扼杀了这些孩子的童真,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人善良的本性变得残忍,更不知道是什么让人在面对死亡依旧可以如此决绝。然而,我已无力去思考战争与生命的意义。我只是愤怒,为那所有战争中的死亡,为这世间所有残酷的杀戮。我愤怒,耳中一个声音冲我叫嚣着,杀,杀,杀。

    这样强烈的杀意让我彻骨寒冷,脊背的寒冷迅速传遍全身,我感到一杆坚硬冰冷的物体死死抵住我的后背。我却无所畏惧,转身,俯瞰着一个满脸血污瘦弱矮小的孩子拿着一把手枪指着我,满脸麻木的得意。他用阿拉伯语冲我说了很多,可是我却一句都没有听懂。我的内心只有恼怒与悲愤,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我伸手抢夺他的手枪,枪声却更早地响起。

    我闻到火药燃烧的气息,感到子弹炽热地撕开我的肌肤,穿入我的血肉,我却不感到痛。我伸手抓过他的手枪,黑压压的枪口直抵在他的头顶,他那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人类对于死亡最原始的恐惧。看着他那样的神色,我似看到的是中尉临死前迷茫绝望的神色,他们同样的对死亡充满恐惧,却同样面对死亡。

    我从心底冷笑出声,泪水却夺眶而出。我终于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原本是如此苍白无力,也终于明白了我最初见到的那些伊拉克人脸上的麻木,死亡成了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每天都在上演着死亡的悲剧,看的人早已麻木了,已感受不到其中的凄怆了。然而,我尚不曾麻木,我的内心怆然。腹部那钻心剧烈的疼痛终于传遍我全身的每一条神经,令人窒息,我的眼前黑暗一片。颁奖大厅黑暗一片,一束灯光直照在我的身上,那样的明亮,似我躺在手术台上时,恍惚看到的明亮的无影灯,让我眩晕。我在巴格达设施简陋的医院住了很长的时间,始终不发一言,不停地回想着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太多的罪恶、杀戮与死亡,使我疲惫不堪。我想起他曾对我说,他很爱你,你该珍惜他对你的劝阻。

    他说你很爱我,我该珍惜你的劝阻。是的,我当该珍惜。在此刻,我是多么想你,也是多么的想回家。我打开了已关闭太长时间的手机,里面塞满了你的短信和留言。你说,你还好吗?无论如何你快回来吧,我很担心你。

    我给你打去电话。你很快接通,你说,你快回来吧,我很担心你。

    听到你的声音,那样急切,那样疲惫,我的泪水如洪泛滥。在我回国之后,我曾无数次的惶惑,这一切是否存在过,然而在那大厅中,当我看到大屏幕展示出我的照片时,我潸然泪下,那罪恶的索多玛又突兀在了我的眼前,那我无数次想忘记却牢记着的画面,——残垣废墟中,MICHELL血迹斑斑的头盔散落在一边,里面他与妻儿的合影依稀可见。许多孩子瘦弱的尸体就陈列在它的左右,染红了周遭的一切。

    你握住我的手,伸手为我拭去泪水,你轻声说,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在我重回到中国之时,你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刚踏出机场,你便迎上来将我搂入怀中,那样的激动与欣慰,如释重负。你茫然呓语,你总算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那样的拥抱这样熟悉,此刻你也正将我搂在怀中,充满恭贺之意。你为我高兴与自豪,大赛将象征最高荣誉的“年度最佳新闻照片”奖颁发给了我。你说,恭喜你,你终于成功了。

    全场都在为我鼓掌,所有的目光充满赞赏之意。然而,当我手握那沉甸甸的充满荣誉的奖杯时,我的内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脑海中全是他濒临死亡前空洞充满质问的双眼,想起当初我那样骄傲地宣布,我可以还战争以真相。可是如今,在这灯火璀璨和平繁荣的城市,我却终无法明白战争的真相。抑或在那罪恶的索多玛,没有天使的拯救,谁又能还战争以真相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