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中，只能用冗长的回忆消磨死前的最后的光阴。
名妓
她很美丽，即使是在那些美目善兮，巧笑倩兮的美人丛中，她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她是这个还算繁华的城市的名妓，鸨母给了她一个香艳的名字，蝶恋舞。她却不喜欢笑，不喜欢像别的女人那样放肆地调情。她在宴席上像一座雕塑一般弹奏那绝妙而充满淡淡哀愁的曲目。她只喜欢呆在自己的阁楼上写着清怨的诗词，即使这样，还是有人愿意排队见她，送她昂贵的礼物，在这一掷千金的背后是恶毒的欲望。
她从不留人过夜，即使鸨母无论旁敲侧击还是露骨的暗示甚至恶毒的威胁，但她依旧我行我素，直到他的到来。
江胤皓，他的名字如他的人一般年轻俊朗，温文尔雅。他看着她微笑，在他的笑容中是难得的清澈。他送她题诗的折扇和自己谱写的琴谱。这些朴质的东西比不上他人送的那些华丽的衣裳，更比不上那些名贵的熏香珠宝首饰，她却视若珍宝。
她开始梦见他，梦里桃花纷飞，他静静伫立，目光似穿越洪荒跨越千年般的深情。终于有一天，她的小楼里第一次染上了花烛夜的红蜡烛。
夏天的熏风沉醉，她一遍一遍拨着手中弦，一边满足地看他描摹她的容颜。冬日里沏一壶酽茶，谈论诗词，看窗外的雪无声落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为了考取功名，他要起程去东京了。在那芳草萋萋的长亭外，他高大的背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间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她泪眼婆娑，落日照着她化蝶的眼睛，晶莹剔透。
他去了很久，每日每夜她看着窗外花开花落，落叶飘零。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他在离开之时送他的她亲自吟写的折扇，一遍一遍地想着他的承诺，他说等他衣锦还乡之时，他便会迎娶她过门。
可是从此他杳无音信，在那冗长的等待中她变得憔悴不堪，她开始咳嗽，咳得气也喘不上来，她愈发的瘦弱。门外的马车不再排队请她赴宴，美貌和繁华终究只是黄粱一梦。她不惜与老鸨撕破脸，执意用多年积攒下的钱财为自己赎了身，带上还算丰厚的银两踏上了去京城的道路。
经过长途的跋涉，她终于到达了这座繁华到不堪的城市，她第一次看到它，心慌意乱。这里有雕梁画栋的高楼，熙熙攘攘的人群，全然陌生的面孔，和她生活成长的城市有太多的不同。她想挣脱这个陌生的环境，逃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但她知道他会在这里，她相信他会在这座城市某个地方等着她。
然而她失望了，在她那用尽自己最后的盘缠之时，她终于知道了他的消息，他是当今的状元，也即将成为驸马爷，他将迎娶的是帝王最宠爱的公主，睿安公主。
那一夜倾盆大雨，她在树下站到天明，手中紧紧捏着的扔是他当年送给她的折扇。
她昏睡了三天，在她的绣榻上一梦醒来时，脸上恍如隔世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萦绕着他，剩下的只是个艳丽的躯壳。
从那以后京城多了个美艳无双才华出众的名妓——蝶恋舞。她不再写诗，爱情和男人欠她太多东西，没有寄寓的必要。她变得放荡，在酒宴上醉意朦胧，哼着当初不屑一顾的小曲，困倦时就睡在陌生人的怀里。夜色深沉，鸨母把形形色色的人送进她的小楼里，一梦醒来，枕边人不知换了多少，她从心底冷笑出声。
他的婚期日益临近，她的笙歌管弦更盛，而此时她的内心却更加孤单与寂寞，午夜梦回时她哭得不能自已，让身边的情人不知所措。
她没有想到，就在他将与公主大婚的前一夜他会来到她的小楼。他静静坐在窗边，神情抑郁，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面前空了许多酒罐。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看着她依旧绝美的容颜，他凄然地笑了，那笑容依旧如昨。她的脸红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她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桃花飘零的树下，他将随身携带的折扇放在她的手里，亲吻她的脸颊。
然而这一刻她从他的笑容中看到的却是一种陌生，他完全认不得她了，又或者他已忘记她了。生平第一次她感到是那样的绝望，然而她的脸上却已落不下一滴泪了，这长久的日子来，她已流干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了。
她再次见到他是在他的婚宴上，她以琴女的身份进入到了驸马府，她抱着她的琴看着他微笑着显得那样的儒雅。她趁着旁人的忙碌借着喜悦的掩护，她悄然走入了他的新房，她第一次看到了他尊贵的新娘。她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大红的盖头掩不去她的喜悦与羞赧。她平静地走过去，将那泛着泓若湖水的短剑精准无误地刺入她的心脏。
公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的恐惧，她掀开红盖头看着微笑着的她，踉跄地奔出了新房。她沉默地坐在屋中，轻抚手中的琴弦，唱着古老的歌谣：青青河畔草，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她听见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当她再抬起头之时，她又看到了他，他依旧年轻俊朗，怀中抱着已然死去的公主。他眼中闪着泪光，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在他的身边站着许多一身戎装的卫兵，他们手中的刀刃反射出的光芒照得她头晕目花。她张口欲言，一抹鲜血喷涌而出，在那檀木琴上开成妖艳的花朵，明媚绚烂。恍惚间，她似又看到家乡的桃树下，粉红色的逃花飘零，落在她的掌心，开得荼蘼。
闺秀
她生长在锦衣玉食的官宦之家，而她却总在想，做个大家闺秀有太多的不自由，连去后花园也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说话也必定柔声细语，对于命运加诸的一切逆来顺受。而这一点她羡慕穷人家的女儿，她们常常风摆杨柳般地在街上来来去去，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坐在棕棚的绣花架前，她默默地沉思。她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她知道即使是小说里的小姐大约生来都不是易感的人，那点愁绪全是闷出来的，几十年呆在同一间屋子里，看窗外同样的景物，怎么会不厌倦？
丫鬟沏了一杯清茶，她浅浅啜了一口，又扔在一旁。银针穿在白绢上，不留神刺到了手指，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她又赌气地扔了手中的针。乖巧的丫鬟掩口轻笑，她一脸恼怒。
就在这时候她的父亲带着他出现在了面前，江胤皓，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将成为她的老师，教授她琴棋书画。她抬起头带着大小姐的骄傲看着他，他微笑着，那样年轻俊朗，温文而雅。她的脸微红了，那一刻她的心怦然而动，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陌生的男人面前这样慌乱无措。
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们很快成为了良师益友。他们把酒欢歌，看水波天色，月落星沉。他们谈天说地，探讨着万物归依的道理。他们合奏古老的乐曲，叩响出最动人的音符。不知从哪一刻起，在她醉酒之时，他会轻唤出她的名字。在她的梦里，她会梦到他，在那桃花盛开之时，他静静伫立，看着她的眼中带着尔雅的笑意。
他们无可救药地彼此相爱了，一如那些开得灿烂无比的桃花。在那尚书府的湖心小亭中，他拉住她的手向她承诺，当他考取状元之时，他便会来娶她。她幸福地笑着，开始设想着他们美好的未来，他高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用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街上满是围观的艳羡的人群。
他果然高中状元，并且得到皇帝亲自赐婚，然而新娘却并不是她，而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公主，睿安公主。
那一夜细雨霏霏，她握着一把油纸伞静静站在雨中，泪水缓缓地滑过脸颊。他无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细雨淋湿也模糊了他英俊的面庞。他的眼眶很红，脸上湿露成一片，分不清究竟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他伸手将她楼入怀中，那双手是那样冰凉有力，长长的指甲陷进她的肉里，她咬着牙，从心底渗出的痛楚和绝望。
她病了，父母知道为什么，于是他们很快为她安排了婚事，那是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出生富贵又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但她丝毫也不关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样嫁人的。她第一次发现尚书的小姐也一样是女人，无论多么尊贵，而对选择幸福的时刻，一样不由自主。她的骄傲，她的金贵原来只是虚名，丝毫影响不了她的未来。
在她婚前的最后一夜,她穿上那喜庆的大红嫁衣独自一人来到湖中的小亭,抚动琴弦,是靡靡而悠然的乐曲,她唱出那充满哀愁的歌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苑在水中央.
当那淡薄宁远的琴音直插云霄之际，她又一次无法抑制地哭泣起来。如果爱情可以选择，她宁愿当初不动心，然而女人这辈子终究无法为爱情与婚姻而自主。
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虽然芳华仍在美丽依旧，但她的内心却伤痕累累。她缓缓从头上摘下那绮丽的钿花，然后精准无误地将它插入自己的胸口中，顿时血如泉涌，将她绯红的嫁衣染得更加艳丽。她微笑着，轻轻倚在石柱上，她抬起头看着前方，恍惚之间，她似看到庭院中桃花飘零，纷纷洒洒，他伫立在树下，一脸和熙的微笑。
公主
她支起宫镜，明亮的银光射在对面的墙上。妆台前摆开雪白的铅粉，殷红的蔻丹，艳丽的胭脂。镜里映出她如花的容颜，她仿佛还不满意，拈起胭脂笺含在唇上。
窗外的桃花开得如此灿烂，粉红如海，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她蓦地起身，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这世上最尊贵最至高无上的帝王。
他微笑地坐下身，呼唤她坐到他的身边，然后吩咐内侍呈上一些名贵的珠宝与衣裳。她平静地看着那些让旁人艳羡不已的东西，装作开心的样子收下。其实这些东西她并不希望，这一切对于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来说，她已拥有得太多了。
这时候，内侍进来向他禀报新科状元奉旨晋见，他刚站起身，她的眼中明显有了不乐意的娇噌，长久以来她的父亲总是这样的来去匆匆。帝王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她的寝宫。
她又坐到了窗边，手指无聊地拨动着那古老的檀木琴的琴弦。她听到那些路过的美丽的宫女窃窃私语，她们在议论着新科状元的年轻俊朗，温文而雅。这一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好奇，她在想象着他是怎样的年轻人？会不会英俊得令人窒息呢？
她悄悄地从后门溜入了父皇的御书房，她躲在幕帘后看到了她想见的那个人。他的确是个潇洒的年轻人，他穿着状元的官袍静静地站在她父皇的身前，脸上充满了自信的笑容。他丝毫不知道有人在默默看着他，带着惊喜的表情。
第一次她失眠了，她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他的笑靥，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爱情击中了。
她开始坐在书桌前长久地发呆，手中不自觉地写下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而当有人进来之时，她会慌乱地藏起那些纸张。皇帝发现女儿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过问状元的一切，每一次在提到他时，她又会脸一红匆匆岔开话题。帝王渐渐猜到了女儿的心事，他的脸上绽放出了慈祥的笑容。
他写下昭书，将自己宠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那一刻，她的内心充满了甜蜜，她想自己多么的幸运，她爱上了自己的丈夫，这种爱名正言顺，而且有美好的未来。她抬起羞赧的脸庞，悄悄瞥向站在身边的他，嫣然一笑，她发现他的眼里蓦的闪过一道亮光，却转瞬不见，只留下满脸的冷漠。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他的冷淡。她找不到别的形容词。她感到惶惑，感到痛苦。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是不是她不够美丽，抑或她做错了什么，她得不到答案。
每一次他奉旨进宫，她对他都温柔体贴，无可挑剔。高傲任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生平中第一次对别人如此的低声下气。重要的，她爱着这个男人，她所做的一切纯然于心。
婚礼还是如期的举行了。隔着红盖头，她依然看得出他并不期望这场婚礼。但婚礼的当天他依旧表现得大方得体，他微笑着向前来参加婚礼的达官贵人表示感谢，看着他和自己行礼敬茶。这还是她们在订婚之后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她躲在红丝巾后甜蜜地笑着，她相信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相信他会在有一天真心诚意地在她面前露出诚挚的笑容。
她独自坐在洞房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内心羞怯而紧张地等着他的到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脚步声，那样的平静与轻盈。她的心中似有只慌乱不安的小鹿一般，怦怦直跳。因为紧张，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裙摆，她在想象着他的脸，在想象着当盖头掀起那一刻她该用怎样的笑脸去面对他。
然而却在突然间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感到一样冰冷而锋利坚硬的东西刺入了她温热的胸膛。她又慌乱又恐惧，顾不上任何礼数，一把掀开了自己的盖头，她看见自己的身前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那是一个完全陌生而绝美的女人，她一脸淡定的微笑，从容地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镇定自若地吞掉了里面的药丸，然后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坐下轻抚琴弦。
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与恍惚，那不停涌出的鲜血渐渐染红了她绯红的嫁衣，那红色开得那样的凄美，像是桃花灿烂的殇。她本该尖叫呼救，但此刻她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抚住胸口的伤，踉踉跄跄地躲门而出。
她看到他了，他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脸上充满了不可掩饰的抑郁。
她飞奔而去，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她微笑着，看着他年轻俊朗的脸庞，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滑。他抱着她，呼唤着她的名字，这一切如在梦中一般，她靠在他的怀中，坐在桃花树下，花瓣飘零，香气萦绕。
状元
他抱着公主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泪水夺眶而出。他并不爱她，但他无法忽略她对自己的好她对自己的爱。他曾在心中千万次地问自己，如果他没有认识崔渊涟的话，或许他真的会爱上公主的，她是那样的美丽而善解人意。
这时他听到那古老而忧伤的乐曲自新房中传出，那乐曲与歌声是那样的熟悉，似带着他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他倚在她的小楼里，微笑着看着她抚动琴弦，吟唱着那来自天籁的歌谣。他抱起公主，循着那纯然皓洁的琴音急步冲向他的新房。
他又一次看到了她，那个名镇江南的名妓蝶恋舞，那个他生命中第一次承诺的女人，那个他以为已死去多年的女人，在这一刻她却坐在他的身前，轻抚琴弦。满身的血污也无法掩去她无双的美貌，她看着他微笑着，镇定自若，倾国倾城。
他茫然惊诧，当年他回到故土想要接她入京之时，那个长相狡诈狰狞的老鸨却告诉他她已病死多年。他伤心欲绝，夜夜醉酒不醒，他感到他的人他的心也跟着她而去了。直到有一天一直欣赏于他的崔尚书突然造访，他平静的言辞中透着不可掩饰的斥责之意，自暴自弃的年轻人开始重新振作，渐渐走出失去她的阴影。而今这个所谓的已死去多年的人竟出现在了他的婚宴之上，杀死了他的新娘，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睿安公主。
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正想说什么，她的口中吐出的一抹抹鲜血便让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她不断吐出殷红的鲜血，却如同着魔一般弹动琴弦。渐渐不再连贯，发出瑟瑟的声音，索然无味，锵然作响。她那双拨弄琴弦的双手渐渐无力垂下，她透澈明亮的眸也渐渐合上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疑问，成为了永久的谜。
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似灵魂抽离一般，一脸的茫然失措，甚至忘记了掉下眼泪。啪！有人重重地向他扇来一记耳光。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却不痛，真的不痛。他抬起头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恩师崔尚书，他一脸悲怆与愤怒，他的身后是被人抬来的崔渊涟冰冷的尸体，在红色的嫁衣包裹下,她静静地躺在桃花瓣丛中。
他颓然跪到在地上，那绮丽脆响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刺向他脆弱的眼睛，让他流下滚滚的泪水。
皇上闻讯匆匆赶来，愤然地推开他，凄然地从他怀中抱过自己已渐渐变得冰冷的女儿，他哭了，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哭得不能自已，他将所有的愤怒与哀怨都推给了新科状元，将他打入死牢。
尾声
宫中的内侍端来了皇帝赐他的毒酒，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味甘洌醇厚。他坐到窗边，抬起头看着夜幕开始降临，那天空被夕阳渲染得血一般的红，他看着她们站在桃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空中仍旧是那些旋转舞蹈的花瓣，粉红色的花海中，群鸟鸣唱，关于背叛、欺骗、爱情、希望、顿悟与遗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