欹月的魔人来得好快,清湘一道疾走,耳畔尤不绝追兵步阵。将将闯入竹林,却是昏暗阴沉,马无道亦行不得,欲驳回身更不能,未及踟蹰半刻,略听头顶一阵异动,慌忙避去,却见如血罗裳自竹林之顶处幻现,凤头箜篌铮铮作响,直向她颈项间划来,凤喙之中是悒蓝的毒液。清湘急急避开,闪身腾起,离了马鞍。凤头刚好打在鞍上,“哧”地钉入三寸,那白驹立时僵硬轰然倒地。“好毒!”清湘心中大骇。
“好个静佑斋的顶梁柱,原是个吃里扒外的主儿。”珞珧媚声传来,清湘望去,只见竹影间不见了红衫,心下甚恐敌人偷袭,掌中碧海丹心仍以白绢包好紧紧执着,眼却是一刻不懈地搜索那抹红影子。
“你若现下离开我可以不再计较,否则待三家师兄弟们冲进来……”清湘欲将珞珧吓退,却忽觉足下有异动,“咄”地窜出一条飞影,带了浓浓雪雾,直向她眉心刺来一招。清湘避而难及,当即俯地滚身,以求自保,将将闪开了这又一致命招。
“阮姑娘好身手。”珞珧俏然盘在一棵粗大的竹杆之上,竟如蛇形一般,清湘恐身后受袭,索性坐在雪地之中,背靠群竹,以求御护,顺便答一句“过奖!”
“阮姑娘不独好身手,还好聪明。你这一句‘碧海丹心在此’可救了逸尘那小子的性命!”珞珧面上笑盈盈,眉心却掩不住戾气。
“再香的饵也得找准了鱼,不想紫菱洲主人的胃口当真好把握。”清湘掌中团得愈紧。这碧海丹心似是被她团成齑粉了。
“你莫太得意,这碧海丹心本就是我的,若不是那个臭小子变卦的话!”珞珧恨恨道。
清湘还以为她又在赌咒逸尘,道:“逸尘与你们的百日约可丝毫未违,反倒是……”
“什么逸尘,是贺兰武!”珞珧怒道。
清湘登时糊涂:“武哥哥?他何时与你们有瓜葛?”
珞珧先时奇怪,旋即明白,笑道:“原来那小子是背着你们捣鬼,有趣得很了。”她从竹子上滑下,稳稳立在雪中,一步步逼近清湘:“你可知道你的武哥哥有多在意你?他为了不让逸尘把你拐走,竟肯用碧海丹心与我谈条件。先时用龙涎倚玉害逸尘,毒既未成干脆借玕玑之刀杀人,为的仅是让你多看他一眼!我早说这人深有城府,你果真被蒙在鼓里,当真有趣极了!”珞珧尖声的笑回荡开来,又干干净净地让雪吸了去。清湘耳中却是硿硿然,久久地回荡那笑声。
“武哥哥。原来逸尘所吃的药是他所下,我还总以为是梦婆为医他所制,想来逸尘亦以为是我托武哥哥为他寻来的药,便不戒备,却谁也未想这是贺兰武做的手脚。”这些日子以来贺兰武的每一道跃动寒意的目光与每一句大有深意的言语一一涌上清湘脑海。那盛鹰食的锦袋,那一次次奇准的线报,那看逸尘的神色甚至逸尘口中所道云门山亡僧的剑伤形状,尽数地注入她记忆的沼泽。清湘心下凛然,一时却不晓得如何应对/
“他本已与我谈妥,只要今日我们的人擒了逸尘走,不论死活再不许那小子缠着你,他便将盗来的‘丹心’交出来,与你手中的碧海一齐成为我们的王牌。却不知他为何忽然倒戈,派遣我送给他的神鹰将丹心给了你!难道是他见你对逸尘情浓意切,心灰意懒,放手不争了?那我岂不是蚀了大本?”珞珧埋怨到,脚下却没闲着,仍一步步向靠着竹林的清湘逼近。
清湘一时呆呆发愣,心中实难想像那个自小便照顾自己,扮老道逗自己开心的武哥哥竟会是这种不义之徒!丹心……丹心……。她掌中一抖,绢包忽被打开,只见集翠盘上二十八粒滴翠珠竟止住了轮回转动,中间的丹心珠兀自静静地停在当心,红得耀目惊心。
“不好。”她突然道,竟腾身而起,向来时的方向跃去。珞珧道:“留下东西再走!”上前便要豪夺。清湘无心与她应对,兀自向竹林外闯去。珞珧紧追不放,箜篌几乎刺入清湘肩头。却在此时珞珧眼前一花,一道赤霞飞过,她心中大震忙收足回身,飞起抓在掌中,却正是丹心珠!她心下狂喜,哪还管得清湘已逃,心中自道:这姑娘算是机敏,尚懂得金蝉脱壳以求自保之理。
珞珧正自飘飘然,不觉间身子已飘出林外,迎面遇到追来的众人。却见欹月教人等见丹心到手都很欢喜,个个庆幸不必去将肉身喂鹰;遥遥看到珞珧掌中宝物的铭岚、门、静佑斋弟子俱是忿然,发誓夺回丹心,更有甚者已开始埋怨静佑斋的弟子办事不力,丢了正统的面子。
一时间黑衣欹月教众团团将珞珧围在当心,那三家人从外围裹来,势头不减。珞珧现下正急这烫手的山芋如何可以被送走,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人道是母珠为首,子珠绕成八卦轮回转动,为什么方才只见红珠子停在盘心,却无……”她立时明白这金蝉脱壳之计背后还有一招偷梁换柱,当下极怒,腾身而起践踏着众门人头颅闪出重围。众人只听她口中骂道:“贺兰武这只狐狸。”而后众人只见一道赤色闪过,这一干人等便不理逃走的珞珧了,都为这一滴血色的珠子拼斗起来。
碧海丹心,江中如碧海,赤月似丹心。
相传碧海丹心乃洞庭湖下居奇的异宝,百余年前有人采了来,自造了集翠盘以盛之,自此商贾中人皆以据碧海丹心珠为家财万贯的标志。愈数年,华山老祖弟子独狐盛闯荡江湖偶得碧海。后创秋灵山玄铁门,风声水起,既而有人进献丹心,独孤盛持江湖之一大宗,数十年不曾遭险,人皆道碧海保财丹心保命,或可信焉。然二十余年前,江湖忽传碧海有失,玄铁门曾倾力追寻终成遗落。后有市中倾售,然多有伪造,奇在独孤盛下令不许追查,碧海就此遗落市间。丹心何在,多年来少人知晓,只略有传言道丹心早已不在秋灵山上,而是被玄铁门一不肖弟子携去,杳无音信。论当时之奇之珍,碧海丹心尚未可居首,然江湖为之震动,在于多年来后一桩传闻,道是独孤盛当年成业,大半倚仗碧海丹心背后的势力。既已成事,独孤老人将众人皆想洞察的谜底藏在丹心中,意欲后人有难可求之。未料碧海不见,丹心又失,秋灵山不多时便被欹月教所灭,屠山满门,尸横遍野。江湖中更多人所疑,这丹心中的神秘远不可量,大有得之可得天下之势。尹莫颦自掌欹月圣教,吞诸邪而并多教,直于巴蜀坐大,早有并吞江湖之意,是故举力携掳丹心,野心之大实为可怖。静佑斋、玉门、铭岚本与玄铁并为四大正统,而今却是多一个独立可遮天日的欹月教,自是心中不愿。及至欹月张狂,灭玄铁屠秋灵,可谓至邪。三家若欲伐之,必戮力;欲出师正名,必举玄铁遗人为首;欲复玄铁门,必得碧海丹心,以故江湖中虽无人明言,却是各各心中清晰,俱是为了碧海丹心。天可怜见,逸尘前所不知自己独孤世家身份,后所不知本门碧海丹心之用,却是进退生死,俱受其牵制阻挠,而今众家同斗,而这碧海丹心的真主,却实不甚解,诚可笑之!清湘似一只白鸽,似电一般向东奔去。她心下清楚,贺兰武自幼心胸不阔,却如何也想不到多年来未见,他会变得如此贪婪可怖。那神鹰原是他为欹月做事的凭据,而若依逸尘所言,云门山藏经穴外连毙的众僧伤处俱是寸长指宽的柳叶儿形状,却不是武哥哥的剑吗?她越想越骇,周身的筋骨为之逆转。照此说来这方才的假丹心自是武哥哥特意所为,而他引开这百余人之后却又有何打算,她不敢想,只是求自己回去的莫要迟了,否则……“逸尘,你且静一静,真气相冲得越厉害,你的神志便越模糊,你将它压下去,莫如此冲动,否则你会毁了五脏筋骨!”玕玑方受了小腹之伤,血仍滴滴答答地淌着,渐成了一线,涂在袍上袖上,腿上雪上,点点地便似白雪化梅,且是最妖冶的血色梅花。他已抵挡不住这真正的秋灵怨的来势。而那夜风索的一片黑影背后,那神色已不像是从前的逸尘,甚至不像是人,而是魔。
秋灵怨,黑索做风剑如雨,只为一阵怨气的崩发。当年独孤一为着旧情孟韶音违誓怒气难当所创的玄铁旁支功夫,的的确确地令人胆寒,的的确确地令人疯魔!
“你们……你们杀了叶儿,叶儿!”逸尘紧抿了唇,却是自牙缝中崩出这些许字眼,声音是颤的,而这低沉到几乎听不清晰的声调却若惊雷一般炸开在玕玑心怀。“这孩子,便是你所说的那个,叶儿?”他心下清楚,此次这桩桩莫虚有的罪名是自己再也逃不过的,只是不曾想到,这“潇霜”银梭究竟是经了谁人之手,却是做出这许多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逸尘右臂狂挥,似夜的黑索或缠或击,或伸或曲,俱是使了杀招。他心下燃了难灭的火,的确是这冬夜的寒风与江中的坚冰也冻结不住的火。叶儿是梦婆唯一留下的,也便成了紫荻心中对母亲唯一的怀念,更是自己心中紫荻的影子。梦婆谷种种,云门山事事,这孩子是他一生中所见最为开怀解心的人,也许这世上只有她这样的孩子才最清净。可偏偏,因为自己,因为丹心,她成了漂流在江上的瞳仁散开的小小冰骸。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如何能不给梦婆一个交代?夜风索已挥得毫无章法,却仍是招招俱要不是敌人的性命。眼前的一道模糊了的白影子。渐渐地成了一片纸,一片雾,而后从雾中透出的便是一张含笑的脸孔,既而狰狞,而后大笑,再后者唇角变成利剑。便要挥将过去。他最终眼前没了亭、江、梅、雪,只有秋灵山下如江河的汩汩血流,云门山上那一道道寸长指宽渗了血水的剑口,再有,是一次又一次闪现在眼前的银梭子,梭头幽悒的蓝光是渗了世上最虚伪的毒,而那扁而平,光而鉴的梭身上赫然两个字:“潇霜”。
“潇霜”逸尘心中已千万遍将这两个字撕成碎片残骸,而眼下,他只想用手中的夜风索将眼前那触目的杀景,那舞动的白衣,那狰狞的脸孔,抑或是幻觉中的景象扫清,剪碎,永远地毁去!
“逸尘!”忽听西边梅林中一声呼唤,他的神志竟略然地清明了一刻,是紫荻?他斜望过去,却有似梅的一段身形,心下略略失望,便再也不理会,刹然地眼前便又模糊了,只知要杀,杀这世上一切的欺骗与虚伪。
清湘在旁,看到逸尘的模样受惊不少,先前也见过他在荆州崖上的模样,却也从未像而今绝然。转眼中的癫狂神色似是连自己也认不清。是了,必是那秋灵怨。她心下庆幸贺兰武还未出手,却又纠结了为逸尘这般模样的担忧。恰在此时,她忽见慕雪亭旁那辅了红绫子的木盆。她上前去看到其中光景,直抽了一口冷气。“难怪逸尘会如此,这欹月教的手段,当真,当真……”
“阮姑娘,你可有龙涎绮玉?”玕玑已一步步地被逼入了慕雪亭中,亭中狭窄,举步维艰,他已闪避不开。幸而逸尘当有索无剑,尚不致命,但索头的钩子道道斩在身上肩上,却也是痛楚不尽。聊是如此,他仍抽生死之虞的间隙向清湘发问。清湘一怔,旋即心中升起说不清的厌恶,这龙涎绮玉本是毒,他却要来去害逸尘吗?她在欹月教人中本以为玕玑与众不同,而今觉着这份伪君子的模样却比珞珧玘琪那般狠辣更令人不耻!这眼前的情形一时让她抛开了心中对贺兰武的怨愤,却觉袖中有一物极寒极坚地透出来。
“逸尘,看清,寒雨剑在这儿。”清湘忽一声提点,看准夜风索远击的方向抖手将寒雨剑击了出去,这剑本是逸尘发誓不再用的,因而交与了她,却不想今日“叮”的一声之后,夜风索又重新与寒雨剑合为一体。而这一回,才是真正的秋灵怨了。
玕玑大骇,只觉方才铁索凌厉的来势一时间已暴涨了千倍万倍。只一弹指功夫,身上肩上,踝上背上,已不知多了多少伤痕。而逸尘的神色更不似常人,甚至这手中的利器时而斩在自己身上,也不知痛楚只是神迷。秋灵怨的威势,也便淋漓尽致了。
“逸尘,你……”玕玑的血先时线后时成了一汪,竟已将地上的雪化去,成了浅浅的一潭殷红。他似是已少了气力闪避,只兀自道:“你莫太冲动,不是我杀了叶儿,也不是我害了紫荻,更不是我抢了碧海丹心!你听清楚了吗?”玕玑从不肯为自己辨一句一言,而今却是逼到了绝处,将这一切一字一句地吐出来,竟似是把埋在心中的一切都清扫了,身子轻了,足下便软了,一只手扶了慕雪亭的亭柱,似是再也闪不开了。
“你听清了吗?”玕玑又呵道。逸尘仅是手头一歇,“不是你?”他心下立时又燃起了怒火。“是了,他自始至终都在欺我,而今,更是。”他心下已定,掌中的寒雨剑微微地颤动,“吟”地一声短剑出手,直向了眼前已然变得绛皓驳色的身形击去,似电,似雷,无声却令人耳中震荡欲聩,清白的光亮令他自己的眼都张不开。玕玑似早料到了,竟也不闪,仅扶在慕雪亭的柱上,微微地喘着,月色忽开,满地的雪都莹莹地闪着。淡淡月下,清湘遥遥隔了雪雾,似幻觉般看到玕玑的唇边原是有一抹似是而非的笑的。
“哧”,破空的一道白光闪过,却不是寒雨剑,并且,是自梅林中闪来,并且,是自背后向着逸尘的脖项打去的。
“当心!”逸尘耳中同时听到了两声这样的呼喊。却见眼前的白影子忽地向前扑来,广袖舒展,似是一只浴血的白鹄。袖端银光欲动,却没想着逸尘的要害,而是击去了他的身后,不知是冲了梅林,还是奔了方出云的凄凉的月光,“兹兹”地划破冰冷的空气,又牢牢地与另一道白电相纠缠,半空中回荡的似是宿命相交的声响。
这时,一串奇异的声音响起,是利器刺透衣料,皮肉,筋骨,最终是搏动的丹心的声音。寒雨剑吞噬着那道白影子,或是那一片惨淡后红在吞食着这一片模糊的白,夜风索头剑不阻势,仍是筋骨、皮肤、衣料撕裂的声响,最终是“当”地一声,最终钉在了慕雪亭的脆弱的柱上,而寒雨剑的剑身仍在这温热的身体中兀自地颤着,搅动了他胸中的一切,没有痛没有悔,只有充斥了耳中的源自胸中的吟唱。这便是结束了吧,便是还清了一切之后最终的歆享了吧。玕玑凭靠亭柱,任身后的血泉依着那莹莹覆雪的柱子回桓着淌下,终是亲吻了亭中的落梅与飞雪,一点点地将这白,这素染成了世间最触目的解脱。玕玑的双眼成了两道细细的墨线,眼中的确地含了笑的,只那苍白的面颊上惨淡到只余了一线的唇,再也,勾不起来了。
逸尘眼前终是清明了,仿佛是寒雨剑饮够了命泉后对他的放逐。他手中一颤,寒雨剑似不情愿地放开了口中所噬的一切,复回到了这双颤抖着不应有的命数的手中。血,还很烫,灼灼地伤了逸尘的手指。而那方才被血红吞去的白,也一并地软了下去。亭中的落梅雪粉,腾起来又伏下去,那声叹息是皓月所发吗?大约是的,为着玕玑未能享受多久的宁静。
一切都在瞬间逝去,不论是寒风是雪落是月的哭泣,皆成了一片死寂,然而却是在这个时刻,两声交叠在一起的脆响震动了整片梅林。玕玑说过,欹月教的银梭当是这样发的,旋中带力,可击穿岩壁,可搅碎人心。方才自慕雪亭中闪出的白电便是这样与空中的另一枚反向的相交汇,擦肩时阻住了来者前路,更将其推出数丈,直到梅边一处,竟在空中悬了良久方一同落地。两枚银梭恰在清湘足下跃动,而后一并地陷入雪中。
清湘伸素手细细拾起,一式一样的银梭,皆是刻了“潇霜”二字,却又缘何会出自不同的手,赴了不同的向?既是如此,叶儿所中的,云门山上的,逸尘胸中的,又却来自谁手?一切似都被搅浑了,再也看不分明。
清湘忽觉身后异响,警觉回转,却遥见一袭玄色道袍夹风而来,白梅皓雪中分外刺目,只是这玄色中仍夹了一道清水般的光亮。清湘微惊,抽手不及举剑只连鞘格去,“咯”地长剑外鞘竟成两段,而那道士不可阻隔地奔慕雪亭而去。
“武哥哥!”清湘惊叫出声,却是再也拦不了去势。逸尘耳中听到身后风声乍紧杀气陡升,未及回首先抬右臂欲以寒雨剑格去,却不知来人似早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剑走偏锋,闪开寒雨剑,直削逸尘左肩。逸尘大惊右躲,只慢了半分,“嘶”地一声,肩头中剑,若非来剑走偏,只恐已被卸去左肩。
“贺兰大哥?”他方看清来人眉目,心下陡惊。却见梅林之畔清湘飞身而来竟是举剑便向贺兰武。逸尘更奇,然抬臂看去,只见身上伤处寸长指宽,正兀自渗着惨淡的血迹。一时间天地都变了颜色,半空中的风也逆了方向。
“原来却是你。”
贺兰武回身挡过清湘的激刺蓦地大笑:“独孤老门主怎么会有你这般愚蠢至极的后人,事至今日,你才知是我吗?”声中狂肆已极,却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温文模样!
“是你,那……”逸尘心中之撼又岂止是天旋地转!他已不敢想像,这背后究竟有多少事是与先前迥然相异的。
贺兰武冷笑道:“怎么?你不会是不信罢。今日不妨告诉你,早在荆州城中,我便与珞珧成了交易。天鹰、银梭俱是那时所得。荆州崖上那一梭是我给你的,想来是我手法不甚到家,竟让你中毒落崖仍活了下来。若说是老天宽限你时日也未可知。云门山外欹月内哄,是我借机取了丹心珠去,不过依当时的情形,这珠子也不是你们任一人敢于独吞的,我替你们收着也未尝不可。”
清湘在贺兰武身后两步处,却一进一退俱被他身形罩住,便是进退不得了。而贺兰武掌中长剑如秋水,纵是曳在地下也随时有暴起而发的势头,是以清湘更不敢妄动,恐眼前这疯子一且逼逸尘直取逸尘性命。此刻听他早在荆州城便已是欹月内奸,这许多时候的掩藏尽数揭了去,心中若寒若苦,道:“贺兰武,你当真无耻至极!”贺兰武却蓦地回身,盯了她的眼道:“我无耻?你却怎么不问我为何无耻?”他逼近清湘,神情中的狰狞可怖不可想像。“我自小便与你一处长大,为了你我不惜得罪玉门老道士扮了天师来哄你开心。可是这许多年来你除了唤我一声武哥哥又为我做过什么?五年前,你被静佑斋遣到金陵窈窕馆,我是极力阻拦的,可你却执意要去,还满口除邪大义,可你在窈窕馆又做了些什么?除了揽了个金陵第一歌的花柳名声便是与玄铁门的楚风传情递意。我虽从未去窈窕馆寻你,却是常在金陵。你可知我每一次坐在窈窕馆正对的楼头看到你当真如烟花女子一样左右逢迎,心中作何感想?起先我还道你是身不由已,为师门所命,可及至后来楚风已死,你却是与逸尘这小子一刻不离,我才当真知道,你竟是似你的名号一般,‘水容仙子’,好个水性杨花的天仙!”贺兰武神色可怖,语中越说越是张狂难听.
逸尘再不能忍,隔了玄色道袍看到清湘眼中已全是泪光。“你给我闭嘴,这个叛徒”。逸尘挥手将乃带着玕玑体温的寒雨剑发去,却是觉着丹田一寒,所有真气困在体内,再也发之不出。贺兰武见之大笑:“怎样,尝到苦头了!这便是龙涎绮玉的功效了。这碧玉一样的丸子可以救你于水火亦可以困你于生死。我万般周折让你与玕玑相斗,就是要让你使出真正的秋灵怨,到此时,龙诞绮玉的效用才会发至极至。逸尘,你顶好不要轻易地动真气,否则当真断了奇筋八脉,可无第二个梦婆给你接。”他声中得意,却又回首向清湘道:“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的,倘你当年听我劝留在静佑斋与我在一起,倘你不要招惹什么玄铁门人,又或你依了先前的许诺,只将逸尘这小子当颗棋使,莫要对他动什么真情实意,我大可不必费这许多周折定要让玕玑与逸尘同赴黄泉。这由来所有都是因了你,因了你——水容仙子!”
这四个字自清湘离了窈窕馆便极少有人提及,而今听来,又岂止是揭她从前旧伤?分明是切碎了她的心。清湘终是明了这个曾经最知心的人早已成了妒火的囚徒,若不是方才的三家人众皆已被一颗假丹心引开了去,玉门中人定要将这白鹤观中所出的叛徒立时废出宗门。天下又不知多少英雄要耻笑玉门养奸。然当她抬眼再看去逸尘,却见他已立身不稳。贺兰武说得不错,这龙涎绮玉可求人于水火也可困人于生死。荆州城外的那椽小屋中,逸尘便是因了秋灵怨的缘故不省人世十余日,其间他早已被贺兰武下了不知多少回这碧翠的邪药,直至醒来,也还道是清湘留的良药,一直带在身上,带入又带出梦婆谷。清湘再见时,也只以为这是梦婆所配,算至今日,这药力早在他体中存了不知多深厚,今日一朝随秋灵怨一齐发出又岂是寻常人可抵得住?寒天雪夜,豆大的汗珠自他额前鬓边淌下汇成溪流,与方才的血水一起,并了肩上的伤口淌下的血,滴在慕雪亭心,几乎每一次这极微的声响都足以让清湘心中懊悔:“的确,是我害了你。”
伴着这一声低忏,逸尘蓦地矫首,眼中又岂止是身受苦楚的难熬?这分明是怨,怨到极处的模样。“连你也在欺我。”他先时只是极低地道,似是刻意将黄钟一般的声音咽下喉去。清湘一呆,才想起方才贺兰武话中最不应提的两个字“棋子。”刹时,由心底到指尖,全是如雪的凉。
“原来你也为了那丹心珠,你也是。”逸尘怒极反常,仿是看了这世上最可讥的事,又似是要把自己这一干道不明的糊涂账尽数地用笑声碾成烟尘。
“逸尘,你听我说……”清湘欲辨,却当真是一句也说不清,既因了逸尘可怖的笑,也因了心中本就深埋的谦疚。起先她的确想走好这一步棋,可波折无数之后,仍是如此吗?她心中如惊涛骇浪,一时不敢定论。
逸尘的笑便如此回桓了不知多久,然他笑着却渐而笑出了泪,直笑得直不起腰,却到了最终无了声息,几乎只余了脸上一副苦怒喜乐难辨的模样。他自金陵始走天下,处世未深时只知这江湖中有紫荻那样的刁蛮之人也有水容那样的善雅之人。至后来,紫荻瞒他水容消息,瞒他玄铁门被灭之事,他始觉被此生最相信的人所欺是何滋味。然后来贺兰武欺他,珞珧诱他,俱是如受世事打磨一般,仅是怒,却又怎比得上得知水容仙子的好亦是彻头彻尾的虚幻来得痛彻心肺?
“难道我逸尘生来定要被人欺瞒一世,到死也不知有多少事蒙我在鼓里吗?”他心下道,却猛然想到而今年月,唯一自始至终未瞒他一事的反是他不共戴天的玕玑,纵是他灭了玄铁门,可他未尝不是与自己坦然相向。百日君子约,他从未相违,即使被冤被误,又几时有怨?欹月魔教中人尚可如此,这满天下的豪杰英雄,却都要为一丹心珠勾心斗角到何时方休?碧海丹心,丹心何寻?珠又何贵,谁胸中当真有这样一颗丹心?他愈想愈苦,至后又觉自己一剑取玕玑命丧的愚蠢。莫不他自己亲手毁了这世上仅存的丹心?
他痛极悔极,足下亦虚,终匍匐于地。一双手浸在凉的雪、温的血、暗香的梅所汇成的汪洋中向玕玑探去。纵是相隔不愈丈,犹似千山万水。银发还如此真实地舞着,因了这一夜未曾止息的风,他一寸一寸地移过身去,终是捏住了那一片白与红的交汇中人的脉口,已近乎冷透。他忽不顾自己毒发性命衰微,勉力将体中游走相撞的至阳之气逼到掌心,传了去。他心中自是知道,这个似乎死了的人是自己灭门之仇的魁首,然而莫名所以,他只想让他醒来,纵使仅似昙花一放般短暂,也足以让他将堵在胸口的一句话告诉他:“我听清了,不是你。”只是为了应方才玕玑那声力歇之语:“你听清楚了,不是我!”
贺兰武此刻见清湘望逸尘神中若有所失,心下更怒,提剑便要结束她瞳中所映的人的性命。回首但见二人匍匐,皆在血泊中,而周边的落雪正受暖而点点销去,玕玑的脉口眉心,也分明地有了血色。贺兰武俯身至逸尘耳畔,阴恻恻问道:“你是疯了吗?嗯?”却听身后清湘冷笑道:“他没有,是你疯了。”
贺兰武本欲借玕玑的箫结果了逸尘的性命,而自己可以仍与清湘一处。然而他未想玕玑会如此不堪,竟会败下阵去。无奈之下他才亲自出手。此刻纵然杀了逸尘,恐与清湘也再难如前,而玉门那处又欠了交待。由此越想越气,口中念道:“什么欹月首座潇霜苑主人,俱是自吹自擂罢了。如此人物,留在世上也是闲杂。”他提剑便要向着方回了人色的玕玑当胸刺去。逸尘已然脱力,欲护而不能,仅余了口中道:“住……住手……”
“当”,兵刃相交之声分外刺耳地漾开来,随即听得一声惨号。“叮”地长剑落地,竟将方从云雾中探出眉目的明月吓退进厚厚的云层中。逸尘清湘俱是一惊,但见一袭红裳似霓而舞,凤头箜篌环在臂中,尖喙之上竟是滴了血。再看贺兰武只一瞬间,右掌被伤,指节寸断,余下左掌掩住右眼指缝间渗出血红,却是被凤头喙成半瞎,兀自如鬼如魔地号着。
“你敢伤玕玑,我要你死无全尸!”珞珧厉呵一声,舞了箜篌夹风而来。贺兰武已失兵刃,又盲一目,吃力已极,不住唤:“湘儿救我。”清湘看在眼里,却是怎样也不肯出手。贺兰武形若困兽,尤为可怖。清湘心中道,或许是这头疯兽已将所有旧时情谊风卷残云地吞了去,他在自己心中又余了什么呢?只是旁观的冷漠与惊诧的悸动罢了。
“你若还想得碧海丹心,就……就收了你的破鸟。”贺兰武左闪右避之中吃力道。
“你已是我的囚徒,却还望与我谈条件不成?别忘了我凤头中所喂的毒丝毫不亚于龙涎绮玉。”珞珧如画眉目尽是怒意。
她所言非虚,贺兰武右臂已麻,右半边脸孔已若木刻,动弹不得,他却仍道:“我死故不足惜,只是你所要真正的丹心早被我藏在了极隐的地方,若想要,便放我生路,否则,你此生也莫想再得!”贺兰武只半边脸可动,声色俱厉时分外狰狞。
清湘眼中一闪,上前道:“武哥哥,你告诉我,真的丹心在哪里?”仍伏在地下的逸尘蓦然昂首,心中悲到极处:“她果真把我当棋,到了这步田地,她仍只掂了碧海丹心。”贺兰武亦以半脸显出嘲色:“我早知你便是这般唯利是图的人物,却又与我有何不同?”清湘心中知晓自己所为何事,只不多言,任他们或讥或怨地射来似刀若剑的目光。
珞珧见此情形抿唇嫣然:“呦,你清湘妹子为了丹心珠能再叫你一声武哥哥,也当真是情深意浓了。”清湘心中有苦,却不便说,只又听珞珧对贺兰武道:“眼下丹心珠只有一颗,这便要看你是想讨小妹妹欢心呢,还是要自己性命。”
贺兰武一时半边脸透了难色,然随即道:“我如何知晓你现下就有救我之心?若你得了丹心却任我毒发,我岂不送命又赔本?”珞珧一笑:“你难道忘了当日荆州城外我送你天鹰之时给你五只锦袋,其一为天鹰辩识的食袋,其二盛五枝银梭,其三盛十五粒龙涎绮玉,其四其五却是一红一白两种散剂,俱是欹月教的东西。这两散皆是毒又皆为解药,当看你如何用,用多少。若丹心到我手,我可告诉你解药配法,若你将丹心与了你的阮妹妹,也不吃亏,至少有人给你收尸不是?”珞珧笑得妖冶妩媚,贺兰武脸上阴晴不定,仿那瞎了的右眼都滚动不住。清湘背后见他将左掌扶在腰间,侧左向梅林之边盛叶儿尸骸的木盆乜了几眼。
“我,我自是要自己的性命。”贺兰武终道。“这才是你这种人当说的话。”珞珧媚笑。贺兰武道:“丹心珠已被天鹰带去了江北泰州。”“泰州?”珞珧疑道。“不错,泰州有我安排的兄弟。”贺兰武道。珞珧见他神色无异,便信了,而后道:“好,你俯耳过来,我且告诉你解法。”贺兰武略一犹豫,终是凑了左耳上去。却觉珞珧吹气如兰,幽幽地道:“你的命,当去找阎王要。”贺兰武方觉危急,却为时已晚。凤头箜篌夹了一阵大力直袭上他的小腹命要,纵是他奋力后跃,仍觉大痛,不可救矣。因他后跃势强,直撞断了慕雪亭柱飞出亭外,而慕雪亭另柱方才受逸尘寒雨剑击已受重创,震动之后轰然裂断,亭中几人皆听到头顶风作,大惊。不过弹指慕雪亭顶便倾然欲落。珞珧大骇飞身逃出亭去,清湘忙上前搀了逸尘出来闪身出亭,风声耳边作,清湘隐约听到逸尘低声道:“他还没死,他说……他说……。”待二人一同扑倒在亭外,清湘才听清逸尘的话:“他说,‘她,还没来?’”
玕玑确然未死,穿胸的苦痛还在身边咆哮。也不知天旋地转之后身在何方,只是当身上近乎冷透时来了一阵春风,自腕至躯,渐渐地暖了起来。这个冬天极长久又极阴冷,他早盼了有一阵春风化开他心中被冻结了的思念,却不知是这个时候才来。眼前早已不是了天寒地冻,飞雪冷月,而是烘暖的炉火,烫着的泥壶。口中也便真似含了醇烈的酒,冉冉的暖意在胸中燃成了感动。哦,是了,是与逸尘在酒肆楼头,看那小子目光涣散的模样,莫非自己仍在荆州?只听、建食案对面逸尘抬眼道:“老哥,这酒怎淡成了白水?”他展眉舒怀地笑。恍然眼前却又是冉冉的烛,是沙漠中的帐子,是自己遥望东南默念了她名字时夜风扶过的温柔。身后有人为他加了斗篷,回头看去却是另一张羞涩的脸孔。“夜深了,何不进帐子去?”叶婉的眉目流转。但他心下全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便也将眼前的人想成了天边那一个。帐黑红烛兀自燃着,极暖。环过叶婉的臂湾交杯时,他口唇所融俱是臆想中讲与那人的对白。便永远将宿命顿在那一刻也好,不要清醒,不要寒冷。却不知为什么杯中酒洒在地下,漫了满地。映着天,司机明澈的蓝;映着地,是窅然的绿。远远地飘来一串笑,与一声脆脆的“大师哥”,猛然抬头望去却是从山岗后面绕出了她。她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好顽皮的。她俏生生地仰了脸,任他用雪白的衣袖为她把额上的娇汗拭净。“大师哥回来了,你应下我要一起放纸鸢,可不许耍赖!”他不语,笑了点头,那天是无限地明朗的,身上亦是洋洋地暖。纸鸳飞起来时摇摇摆摆犹似她幼时蹒跚学步的模样。他记得她初来拜月峰时抽抽答答的稚气模样,而自己那是拍了十余岁的胸膛,道:“璇儿莫害怕,有大师兄在,永远不用怕!”现下他牵了线在山坡草地上,看着她被薄薄的月色勾勒成皮影儿一样的小小的脸庞,他那神情中带了迷惘,又岂止是欲说还休?线“啪”地断了,她惊声叫起,被他揽在怀里。二人一同地望着,那越飘越远的纸鸢,正似个遥不可及的梦。
玕玑终于张开了眼,碧草、青天,抑或是炉火,美酒,一切都不见,只余了早已看腻的飞雪、白梅、冷月。她,还没来,头顶的亭子怎地压了来?莫不是晕眩?可分明夹了碎屑残雪与一阵扑面的风。约莫不是梦了,是天落了下来。她,还没来,便是永远也不会来了罢。再也不见或再见时,唯有一具被压埋在瓦砾中的尸骸?她会啜泣吗?还是不要,他若见她落泪,心中当更不是滋味。他慢慢阖了眼。她,不会来了。便就此真正地离了这尘世,而况这世上早已没甚可牵挂,又何况他分明地觉着方才的暖正一点点地抽出身去。冷呀,毕竟是隆冬了。
逸尘在亭外,眼中的腾起的雪雾随了亭子的寞落而狂舞,为什么方才玕玑总是说:“她,还没来?”他不解,只是也只能遥遥地望了那一抹浴血的白即将消弥在一片腾起的瓦砾中。却为什么有如此悠长的叹息从亭下传来,却为什么有一抹玄色的烟雾飘了进去又飘出来?是幻象罢了,他心中想,却在“轰”的震撼之后清楚地看到那抹玄色的仍飘舞着的纱盈盈地落在梅林之缘,乍时一片似雾的梅花飞扬着,复落定,仿佛降下一张白幕,那其后是一个披黑衣蒙玄纱的女子。而她怀中,分明地揽着那浴血的白衣!
玕玑微张了眼,恍惚中见了那一双梦中才有的拜月峰上睛朗的夜一般的眸子。是你吗?怎么会?分明是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了。然而这分明地是她的玄衣,她的长发,她的含泪的眼眸。
“你,来了。”玕玑幽然地道。女子揭了面纱,滚落至颌下聚起的泪随了她的声音颤动:“是,我来迟了。”玕玑全身一震,继而又宁定,声如蚊蚋道:“不迟,纸鸢飞了,大师哥……,再……再为你做,”他勉力地勾起了苍白的唇角,无力的双手怎样也握不住她纤细的指尖。飞雪止了,那白苍苍地飞飘着的是梅,落在他染成赤色的雪衣上,她玄色的面纱上,似天边稀疏的星陨下的泪。“好,你定要再为我做,做好多好多,我们一同放满拜月峰,可好?”女子声已哽咽,团住他垂下的手,只是再也暖不回来。这玄衣中的女子在旁人看来正似青烟裹着的一段流年,流年也有情?也会泫然不已?连抚过的风都无法解释,只余了一种哀伤,叫遗憾。
珞珧在三丈之外,本自心中妒极,但见这浴血的白衣,如夜的玄纱,与或皓或黑的纠缠着的发丝。这步子就似是困住了,再也迈不开。她心中方知,他便是要走,也定要待她来。他便是要活,也定要与她在一处活。而自己,似是彻头彻尾地糊涂。是什么,让自己走到这步?珞珧脑中全是迷乱,竟抱了头大叫着冲出梅林去,跌跌撞撞,不知是去了泰州,还是回了拜月峰。
玄纱女子忽含了笑,俯下身在玕玑耳畔道:“大师哥,我带你回家,晴雨轩的芍药要开了,我们去看。”
淡淡地一层青烟透过,便没了玄衣或白衫的影子。逸尘神志已不清明,眼中只余了一片废墟。他忽想到这玄纱女子约莫便是玕玑口中比作梨花春的女子,那种让他迷恋沉醉的白水似的清淡。只是他不解,分明是错过了,又怎么会相缠绵?分明是误了,又怎会冰释前怨?他此刻方明白,两段相距最近的呼吸往往最易被蛛丝马迹扰乱,而最终,是会融在一处的,就似这一地的雪与霜,只不知自己的另一段呼吸若此刻再追回还迟不迟?
清湘直看得呆了,听到一声喑哑的“湘儿”才回过神去。原是贺兰武还有一丝气息,正自叫了她的名字。她看看逸尘,他目示她去。
清湘徐徐地走至贺兰武身前,只见他几乎整张脸都变成了木色,毒发已深,腹下淋漓,外伤之重是断然活不得了。如心中一阵酸楚涌上,从前武哥哥的神情,剑式,一笑,一声全浮上心来。她俯身下去,想听仔细他含糊的话语,却见他伸了左手,握了清湘的手向自己腰间探去。清湘只觉有物,取出却是一双锦袋。又见他指向梅林边的木盆,口中一住地想说些什么,隐约地是:“丹心……叶儿……丹心”。清湘诧异,走去方才红绫衬里的木盆,却是惊诧于叶儿方还涣散的瞳仁已聚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竟似是正笑盈盈地看了自己。她心下有疑,伸手去抚她的小脸,却觉其中甚鼓硬,探指开了她的口,赫然但见一颗鸡卵大小血色的珠子含在孩子口中!
这便是丹心了罢。苦苦追寻这许多时候,漂泊这些地方,为的便是这一颗珠子,与其后扑朔迷离或有或无的谜。而眼下这天下人所求的东西便在手边,她却怎样也不敢把它团在掌心,仿佛这便是罪恶了。
终于,该拿的还是拿了,她取了这血珠托在手中,继而在梅林边寻到方才遗落地下的白绢小包,抖开来,二十八碧海正自不知所以的旋着,似那些毫无牵挂的流年。她颤了手,将丹心珠举在碧海之上,二十八翠珠乍停,似俯拜主星。“咯”,丹心归位,二十八珠瞬间逆转,化为内外三层,各有其向,竟是将她看得呆了。月色之下,碧海丹心光芒乍长,连逸尘也遥遥可见。
“丹心随风转,碧海顺水流。星河十二度,穹天卄九愁。”遥遥地传来逸尘的声音,虽只隔了这短短的几丈之距,幽幽然却仿如隔世。“你终是得到了,”逸尘无力的声音传来,却犹似猛锤砸在清湘心上。他终究不知自己心意。经了这许多波折,她又岂还将这碧海丹心放在眼里?除非是……她蓦然回首,但见地上贺兰武的身躯苦痛至极地扭曲着。
“武哥哥?”她惊声道。现在她见了真正的丹心,才知方才贺兰武所说泰州之事尽数是假。她扑身回来扶起贺兰武,再想问,却见他口中的气只出不进,竟是立时便要离去了。她隐约地听他吃力地重复一句话,听了三五回,才渐渐地消弥了声响,身子确乎地僵直了,当真地去了。她心下一痛,抱尸却不知心上是何感触。“你何若如此?”她低低道,恍然想到他方才所说只是在重复一句:“我对你不起。”
天色已然发白了,只西边的月方自从层云中探了出来,凄凄惨惨地照着,立时便要隐去。逸尘眼中唯余了这样一抹光亮,他的天地便黑了下来,只是耳畔不住地震荡。
难道是月色在哭吗?为什么梅林之中总回荡长久的叹息?
金陵城外的道上,纷纷扬扬的雪似是秋怨的闺人洒尽了泪,终于歇止了。一匹驳色的马徐徐地走着,不时俯首用湿漉漉的鼻子擦擦身旁白衣女子的脸庞,似是在探她如雪的颈上脸上还有没有余下些许温度。女子怀中有一具早已僵直并且呈了焦褐木色的尸首。那碧海丹心,却是包好放在马鞍上驮着的人怀里。一个孩子似是睡着了,亦被安置在马匹上。黎明的静,因少了夜风与月的叹息分外脆弱。这一马四人便似是特为不打破这份寂然而沉默着,更或是早已没有可以说出口的力气。蹄下的雪在初晴的旭日之中点点销去。冬终是尽了罢,却不知是来年还有没有勇气去吻第一朵绽放的花。
忽而马背上的人一声叹息,清湘骇了一跳。隐隐地听了他道:“在哪儿?”清湘回:“在路上。”继而迷惘,这生死道上日日皆是在漂泊的路上。只不知这次去的是什么方向。忽而她复听他道:“在哪儿?”才知他终究未醒,只是兀自地梦中问着。梦总是美的罢,许是见了最想见的人,去了最想去的地方。清湘渐渐才将他含糊的话听得明白,原来他一次一次地是在问:“紫儿,你在哪儿?”清湘耳中訇然,她在哪儿,怕是再不会有人知晓。清湘却明知他听不到仍要回一句:“她就在家等你。”许是这旭日照得他暖了,他苍白的脸上也浮了笑,她心中却是怎样也放不下一份苦痛,春将到了吗?她似已没了勇气去面对下一回的春意阑珊。紫荻已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只觉得天黑了又亮了,身上暖了又凉了。
雪虽是止了,风还在吹。她将那件御寒的斗篷留在梅林外,是以现下几乎哆嗦成一朵风中的荻花。耳边还有清湘的话:“待拿到丹心珠,我便救逸尘于水火。”原来她早已想好退路,只是这一干安排中仿是并没有紫荻的位子。昨夜只遥遥地在山岗上望,心中的迷茫绊了步子。为什么定要见他呢?她自知这江南梦已入脑,终是除不了的。若当真让他见到,他又怎会罢休,定要去找欹月教的;欹月教又怎会轻挠?又定会逼他的。她的步子就此踉跄,看到清湘奔波的白衣,心下终是放开了。便让他与她在一处罢,只有她救得他性命,也只有她抚得他至深的伤处。天凉得很,但她知道春天不久便要回来了。纵她知道天会回暖,犹怕他会受寒。这褪色的斗篷落了皓雪与白梅,便与这遍地满天的清冷一色了,她也不知将这斗篷挂在梅林边,会不会被他看到。当是会的,但愿会罢,不然天凉,他又不晓得有没有添的衣裳,或是来年冬来时,有没有可御寒的斗篷。
江南梦,好梦留人睡。不知是第几回体会初升的旭日暖暖的抚慰时,足下终是没了气力。身边是寂寞的河,窄窄的模样,却又看不到对岸风光。这儿有去年秋天留下的荻花魂魄,当是哀吊罢,沙沙地响着,伴了冷冷的水,怎的便这样凄凉?她一点点地伏下身去,把身子、脸庞贴在尚冰冷的地上,只觉得自己便是这天地,这荻丛便是宿命了。
江南梦,江南梦。
为什么她又漂在了水上?身后是谁?却是暖似春光。头顶纷纷扬扬,便是雪吗?不冷反香,似是梅罢,却是一片盎然景象。身后的他道:“极西极南的地方,有一个未有人去的河谷,那里抬头可见雪山,俯身可探清流。还有,还有那无尽的春天的桃花……”她笑得极舒心,只是无了力气,无了声响,只余下冷冷的流水为她歌唱。
江南梦,江南梦。天边的桃花,留待我下世陪你去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