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玕玑远远见逸尘的马冲开梅林,逼到近前。“你当真没死?”玕玑此刻见到逸尘才着实信了珞珧的话。
“你好失望吗?”逸尘冷眼望他,口气足可以将这江水冻成寒冰。
“我着实失望,只不过不是为你活着而失望。”玕玑扬脖饮尽残酒:“而是为你活着却不敢来找我。”
逸尘哂道:“你当日在荆州悬崖假惺惺助我逃生,却暗中用毒器害我堕崖。而今就算我已死了,你也应当心我来索命,又怎么会作出一副好思念的模样。欹月教中人,假善假义的反倒不如真恶真毒的,恁地令人恶心!”骕骦打着响鼻,来回踱着步子,逸尘兀自骂得痛快!
玕玑似是不解:“我?假善假义吗?”随后自嘲一般道:“也算是罢。”又斟一杯酒喝干,心中凄苦,只是不说。
逸尘道:“少废话,把叶儿还我。”
玕玑听了更加不解:“什么草儿叶儿,我这儿倒有不少梅花,你随便摘可好?”
逸尘见他佯装不知,怒道:“你绑了叶儿引我来,反倒问我叶儿下落,欹月教的人怎么如此可耻?”
玕玑心下凄凉。他与这少年本可以成为知己,却是阴差阳错地结了冤家。玕玑知道逸尘对自己已有成见,与其拖了下去,不如今夜将恩怨统统了结了好。他又自己倒了杯酒,饮尽了才道:“你也不必动怒,是,叶儿是在我这儿。”
逸尘终于听他亲口承认,又逼问道:“那碧海丹心珠也的确在你手中了?”
玕玑奇怪道:“人人都知道你玄铁门遗主掌中有稀世之宝碧海丹心,而今你却说我有?这是何道理?”
逸尘丢手掷出一枚银梭去,“叮”地一声打在慕雪亭柱上,“簌簌”地震落了不少雪粉。玕玑飞身而下,一脚的足尖恰好踩在梭上,用足尖钩下来,落地来细瞧,却见银梭上赫然二字“潇霜”。
“你敢说这梭不是你的?”逸尘冷冷道。
“是。”玕玑答得干脆。
逸尘又打出一道白光,玕玑以极快地手法接了,却发现与先前的银梭一式一样,便道:“这枚也是我的”。
逸尘怒呵:“这一枚是当日荆州城外断崖上你打透我胸膛的,那枚是云门山上你连杀五名僧人后留下的,你敢说不知道么?”
玕玑的确不知道这些事,但此刻逸尘眼中寒光逼来,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回身负手,兀自将梭藏入袖中。而这沉默,在逸尘看来,便是默认了。
空中一阵冷风扫过,这阴霾的天便又落起雪来,玕玑叹道:“本想今夜是个好天气,会有月光,不料……”
白梅瓣在风中舞动起来。银丝,白袖,雪粉,素瓣,纠结在一处是怎样的凄惶?只有他自己心中知晓。
“你还有什么要问?”玕玑蓦然回首,银发拦在颊上额上,唇角却挂了释然的浅笑。
逸尘半晌才道:“紫荻中毒,你可知道?”玕玑想到自己初见逸尘紫荻时,紫荻受伤后血流入江中,竟可以毒死鱼虾,当即回答:“知道”。
逸尘胸中怒火烈烈:“又是你做的?”
玕玑皱皱眉道:“好,你说是,那便是了”。
逸尘锵的一声抽出长剑,遥遥斜指玕玑道:“你我本性味相投可作挚友,但你先灭我师门后害我挚友,今日我若再放了你,便是天理也不容!”
玕玑听他一字一句地说完,忽砸了酒杯。“叮”地清响声中,他讪笑道:“小兄弟,你既名为逸尘,便不应与那世间俗人,定要先列出许多条款来个冠冕堂皇,要来便来罢,今日恰是第一百日,你我之约……”
不及他说完,逸尘已足尖磕镫飞身离鞍,由上而下取个攻势,一剑凌厉地俯冲而下,咬牙道:“我早说过‘小兄弟’这三个字世人都叫得,独独你不行!”
玕玑一骇,口中道一声:“玄铁门秋山剑,好!”下盘不动,单将左肩侧过,看准了逸尘去势难收,发右手食中二指掐住方来剑尖,运动抵住来势。玕玑身子微微向一旁偏,轻而易举将一势狠招化去。逸尘收势未成,随着劲力的去势向旁边落去,将触地时打挺而起,不做稍停,足蹬慕雪亭柱,“蹬蹬”几声又是取上势俯冲下攻。这一招刚好扫过一地落梅飞雪,夹寒带冰的一剑直刺玕玑心口。玕玑仍不取兵器,连肩后仰,银发不及飘落,被削去几缕,纷纷扬扬地洒在亭阶雪上梅中。
“你若再不还手,下一次削下的便是你的头颅。”逸尘闪身立定道。
“你未免自负了。”玕玑笑言,随手拦下方才被剑气激起的十几片梅花,道:“看清楚了,你掷银梭的手法不准不厉,应当如此才对”。只听“哧”地一声,十几枚梅花瓣夹风而来,约近至逸尘眉目二尺处才见这花瓣旋转急速,力道强劲。逸尘慌忙举剑横拦,十几瓣白梅悄无声息地在剑身上一字排开,竟震得他虎口生疼。他再看剑身上如烙上了十几枚梅花印。原来是玕玑的真力加在梅瓣上,极速极热地飞来,一遇冷剑即附着在上面,竟成了这长剑上剥蚀不去的梅花纹饰。
逸尘心下震惊,当日在荆州崖上若真被玕玑所打的银梭击中,那只怕不仅仅是穿胸而过了,整个腔子都要被搅碎。
逸尘不及多想,玕玑又揽了一篷雪掷来。这雪花初落,又松又轻,怎能用于激斗?却见玕玑提气,以方才掷梅的手法向逸尘投来。逸尘看准来势,仗剑劈下,一小蓬雪团既而成了一大团雪雾向他头脸笼来。逸尘怕玕玑在白雾中偷袭,兀自挥剑守死,却不知这已成细粉的雪末仍然夹了不少功力,击打在脸孔上,生疼许久;有几块略大些的擦着肩头衣衫而过,只听“哧,嘶”的声响,麻布衣裳被划出许多口子。逸尘大吃一惊,待雪雾褪去,抬眼再看,却只见空空荡荡的慕雪亭,哪里还有玕玑的影子?紫荻再张眼时,却是深夜了,回想昨日之梦,不由脸上发烫,心中沉沉。再美再好,只是梦罢了。
她想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她一惊,却见身旁床边一袭白衣,那张雪白的脸孔上竟寻不到一丝表情。
“阮姐姐”,她道。
清湘心下一动,这三个字紫荻已经许久不说了,此刻听来,恍如隔世。
“你莫要动弹,好好休息。”清湘淡淡道,提了一只白绢小包携了长剑便要出去。
紫荻急忙坐起问道:“他,好吗?”
清湘不知如何做答,强装笑颜道:“他很好,只是不肯来见你,叫我来照顾你。”
紫荻颓然,心道:“原来他还在恼我,我还梦到他不再气我……”正自难过,忽觉身上披盖的东西落到地下,却是那件银灰斗篷,她心下一震,问道:“他来过,是不是?阮姐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来看过我?”紫荻要下床去拾那斗篷,头一沉竟跌了下去。阮清湘着回身来将她扶起,把斗篷拾来为她披上道:“妹妹,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等你醒来,逸尘与叶儿便都回来了。”
紫荻听后脑中轰然,焦急问道:“什么回来,叶儿当真被人掳去了吗?逸尘难道要去找欹月教的人?”紫荻恍然,又瞥眼见清湘手中白绢小包,奋力夺了过来,抖开来,竟是当日她送给清湘的集翠盘,盘上还有那二十八颗滴翠珠!
“碧海,这是碧海……你要带了碧海去做什么?难道你要用逸尘换丹心珠?”紫荻急问,泪水团在眼中:“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呢?为什么?”
清湘急欲收好碧海,却被紫荻拦住,“放过他罢,求你们放过他罢?”紫荻只是哀求,不肯放手,清湘抬眼看入她的眼眸中,却哪里还能看到几月前那个自负小姐的神气。
她当真是在意他的!
清湘心中软下,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他”。而后长叹:“碧海只能换一人性命,丹心也是。如果逸尘用丹心换了叶儿,我就只能用碧海去换他了。”
紫荻这才松开手来,“原来……原来……”她忽然道:“你带我去,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清湘有些许愠怒道:“你还不明白!若你在场,我怎么会有第三件东西为你换性命?那时他只会舍了自己求你的生路,你是在逼他死吗?”
紫荻这才知道逸尘已知道自己中毒的事。不错,如果当真让他看到自己,只怕他会不顾性命为自己夺解药。她心中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怎么能连他一面也不见就……,万一,万一他再也回不来了,却怎么办?
紫荻勉强站起身来道:“阮姐姐,你不必拦我,我只求最后见他一面”。
清湘抬眼道:“怎么,你确定他会死吗?”
紫荻一笑:“姐姐误会了,我只求看他一眼,便自己离开,再也不会让他找到我。”
清湘心头一酸,但唯今之计,只有如此才可以保全逸尘,她点点头,扶子弟站好,为她戴上斗篷的兜帽,又系紧带子,说:“外面天很凉”。逸尘见眼前不见了人,一惊不小,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别担心,我不会背后加害于你。”他惊而回首,却见亭子十步开外的梅林之巅,正有一袭白衣飘飞。逸尘大喝:“看剑”,当即出了慕雪亭,向梅林冲去。逸尘将长剑向偏处刺去,却不是向着玕玑身上。
玕玑正自奇怪他为何向偏处冲出,忽觉背后一阵寒意涌上,心知不妙,俯身而下,足尖勾住一枝梅杆,倒挂在梅林之中。“你什么时候学会背后偷袭人?”玕玑道。逸尘也不理会,劈手转过剑锋直削向那儿臂粗的枝干。玕玑不敢怠慢,旋身而下立定在梅林之中,而方才的虬杆此时“轰然”落地,震起漫天白雾。
却见逸尘从雾中仗剑直刺向玕玑左肩,将将划破他的广袖一角。
“自然是跟你在荆州一战中所学,”逸尘抽空回答玕玑刚才的话。玕玑知道那日四大堂主忽然出现,从背后用竹片伤了逸尘,逸尘却误以为是自己所施毒手。玕玑心中愤然却也不愿再解释,便让他这样想罢了。
逸尘刚刚占了上风,忽听得一里开外有一阵骚动,却是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围住了梅林。为首红衣女子臂环箜篌,却不是珞珧是谁?
逸尘怒道:“欹月教的人没一个讲信义,玕玑你的百日之约原也是个幌子。”
玕玑并不知情,慌乱中连接逸尘两招,抽空回首对珞珧道:“你怎么会带人来?潇霜苑和紫菱洲的两部人马皆被我遣去总教,这人……”
珞珧冷笑:“我早说过玘琪指使兰亭榭的人马立时就到,你当我空口说大话吗?”
玕玑心中凉透,对逸尘道:“今日你若再不逃,我也救你不得了。”
逸尘口中一哼,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怎能任由你三番两次戏耍!总之你们都是不讲信义之人,我今日就算是死了也不见得就丢了玄铁门的脸。”
珞珧道:“逸尘,你别急着羞辱我大师兄。百日之约今日为末,现在已经是戊时了,再过个把时辰子时便到。那时我们就算联手杀了你也不算背弃信约了!”
珞珧笑得妖媚入骨,玕玑却道:“珞珧,你自当记清楚,一个时辰之内你们如果敢围上来一人,我立时便将来的人击毙,即便是你与玘琪也不例外。”珞珧心知玕玑言出必践,况且玘琪人马先至,自身却还没到,玕玑若当真发难,她自己也承受不起,只得退下,暂且忍着。
玕玑先行稳住了珞珧,飞身上了亭顶,向逸尘道:“你放心,我说的话即便是玘琪那叛徒也会忌惮三分。这一个时辰之中你我可尽情相斗,不用再犹豫了。”
逸尘哂道:“我如何能信你?”
玕玑无奈:“我也不知道拿什么来说服你,但我要你放下长剑。这秋山剑法本就不是你的长项,你多半会吃亏。你不用顾虑,使出那‘秋灵怨’的厉害招数来,你我今日横竖是个鱼死网破,何不斗个痛快!”玕玑陡然豪迈,竟是全将死生置之度外。
逸尘心中一阵后悔,道:“我已发誓再不用寒雨剑了。没有寒雨剑又何来‘秋灵怨’?”
玕玑不语,飞身跃下亭顶,眼见就要飞入冰冷的江水中去,却不料他在半空中拦下无数飘飞的雪花,运气团成冰骸,向江面挥去。雪团融进江水,江水又流得缓,受此寒气竟结成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冰渚,四周寒水兀自淌着。玕玑独立在冰渚上,回首道:“逸尘,玄铁门的‘秋灵怨’岂全在于一索一剑?若你有真的玄铁门功力再加上这团怒气,便是草绳木片,也能用来致人于死地!”
逸尘追出慕雪亭时早被玕玑这一举动惊呆,等听到这一句,立时明白。当即抛了长剑便要跃到水上冰渚中去,却此刻众人都听到空中一声炮响,一朵传信烟花绽放,随即地面“隆隆”震动,却是从梅林之外又来许多人马。珞珧定神看去,可辩别出西边围来的乃是静佑斋人众,为首便是白衣阮清湘,其后跟着阮清暮、阮清霜等师姐妹,全是奉阮氏师太的命令来与金陵的欹月教纠斗;东边围来的大多是身着玄色道袍的道士,也有不少着浅装的俗家弟子,俱是玉门释云道长门下,只是不见贺兰武的身影;南面则是另一批身着青绿色装束的人马,那便是与静佑斋、玉门齐名的江北第一大帮会铭岚派的弟子。逸尘从没想到今日自己来寻仇会牵扯到这么多人物,一时心下也乱了。
“逸尘,你别上他的当,欹月教人狡猾至极,会害你溺江的。”清湘在梅林外遥遥地喊,逸尘心下动摇,又抽手向刚刚抛在地下的剑摸去。
“怎么?害怕了不成?”玕玑笑道。这一激令逸尘大怒,他最受不得他人小看,当日紫荻拦他寻仇便被他认作是看他不起,而引发诸多风波;而今玕玑也如此小觑他,他一时好胜之心又起,当即将手中长剑掷入江水之中,飞身向冰渚上跃去。身在空中时抖开右臂上缠的夜风索,让索头掠过江面,索上至寒的秋灵怨气瞬间将带起的水雾凝成一柄透亮的短剑,“哗”地挥出水面。
逸尘人未到江心,索头的冰剑已经到达,寒气透骨,直取玕玑眉心。
玕玑道:“好!”飞身闪过,半空中抽出那管青翠如若新竹的排箫,陡然跃起一丈余高,劈空斩下,这正是他苦练多年的“天音斩”。
“嚓”地一声,“天音斩”的刀气才触及冰面,那三尺见方的冰渚立时分成了两半,东西排开,竟又将二人隔开余去。‘天音斩’的余力震动江面,击起三尺高的水幕,哗哗作响,真似一面屏障。
岸上诸人全都盯着水中二人一举一动,见到玕玑这一斩的威势,叫好之余皆不由为逸尘捏着一把汗水。
逸尘却不惊慌,掌中捏紧刚刚冻成的冰剑,道:“多谢你提点了,今日我二人便斗个痛快。”话音未落剑势先至。只见夜风索窜上前去绕住玕玑的腰腹,眼看那柄利刃便会没入他胸口,却不料玕玑含笑摇身,俯了下去,众人皆未看清他如何逃脱出夜风索的缠绕,但见他当空横斩排箫,风声过处,箫声“呜呜”竟自成调,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逸尘定神虚恍一招,闪过排箫的势头,突将夜风索探入水下。玕玑先时不解,稍后壁便觉足下不妙,原来是夜风索在水下打个弯,索头上的冰剑在玕玑立身的冰渚中间划了一道大口子,玕玑足下的冰渚随即又裂为两半,而他为求立稳,不得不勉力以双足控制那两小块冰排,兀自在水流中摇晃不绝。
“逸尘,你的‘秋灵怨’,当真精进不少啊!”玕玑笑道,言语中全然不是了结生死之仇,而是与故友切磋一般。
“天音斩的威势我也是今日才见识到,招是好招,只可惜配错了人。”逸尘大反平常,一字一句都带着棘剌,搅得玕玑心上不自在。而岸上的欹月教人早已受不住这毛头小子羞辱,纵使大多是兰亭榭主人的门下,也要大嚷一句“讨逸尘那小毛孩的性命”来为本教出气。
珞珧先时还对手下喝道:“你们瞎了眼还是聋了耳朵?刚才没见潇霜苑主人不愿让人打搅吗?”等到后来,她也不再拦阻,且暗中向手下嘱咐一句:“当心了些,莫恼了玕玑,也别弄死了这头肥羊。”这一干黑衣好手得了珞珧许可,便蜂拥而上,一齐向水上的一双冰排围来。
“狼还是狼,再装也装不像。”逸尘蔑道,掌中运气,看准岸上人的位置,“咄”一声击剑入水,登时拍起一排凌凌的水花。那些黑衣人不以为意,势众拥来,想要戮力弄沉了逸尘的冰排。
玕玑先时自身不稳,后来干脆弃了一双冰排中的一个,只择一块立身。刚刚站稳,就见珞珧手下一干人等企图对逸尘不利。他欲插手,却听“呀!呦”之声不绝,原来是肆无忌惮围上来的那群财狼被逸尘击起的水花击中,不是被毁了招子,就是被碎冰削了耳朵,十几个人掩面痛号,令人胆寒。
玕玑一笑,向岸上的珞珧道:“怎样?再敢放狼过来,便尽数破废成聋瞽之人,都变得又聋又瞎,这才当真应了你的话呢。”珞珧忿然无奈,身后众人亦收敛不少。
清湘在梅林外骑在高马上看得分明,心下分外急切。看来今夜珞珧他们定是要擒逸尘作人质,即使活质不得尸首也要的。清湘秀眉紧蹙,侧身向阮清暮道:“什么时辰了?”清暮答道:“还有一柱香便过子时了。”清湘心头乍然一紧,心想:欹月人多势众且多占地利,若当真过了子时,连玕玑也护不得逸尘周全。偏在这当口上,武哥哥却是去了哪里。
她锁眉愈深,身旁师姐妹不解其意。清暮上前道:“师姐,难道这丹心珠还在逸尘身上?”
清湘心知此番来的众人无不为了丹心珠,又有多少人当真在乎逸尘生死?她心下纷乱,便没回答,众师姐妹却都会错了意,还道她是默认,众人也都对这江中鏖战的玄铁门遗人关注愈切。
玕玑与逸尘在水上仍是斗得不可开交,箫索相交,叮叮不绝,刹是好听。可玕玑依直觉判断子时已迫近了,连岸上珞珧唇角的胭脂都愈加张狂了。玕玑本想今夜与逸尘作个了断,看眼下情形,子时一过欹月众人必来抓人。如果自己与逸尘的比斗一直拖到玘琪来到,逸尘便更无活路了。
玕玑虽然见到梅林外围了白玄青众多正教中人,但这些人中大多是为丹心珠而来,至于的逸尘生死又有谁人在意?玕玑这些时日总是沉湎于命数不济,而今见这逸尘又多了八分同病相怜。“也罢,毕竟是自己欠了他许多的人命债,先还他这一条命要紧。”玕玑心想。
只见他腾起身子,闪过逸尘的冰剑势头,足尖上却加了大力在自己立身的冰排之上。只见那冰排飞也似顺流击出,“咣”地与逸尘所站的那一块相击,溅出无数冰晶。逸尘只觉足下不稳,连恍几恍,使劲将即将顺流淌到下游去的冰排阻住,仍稳稳驻在江中。玕玑心下着急,假意飞身斩逸尘颈项,却借机在他耳畔说:“快乘水逃去,否则……”未及说完,逸尘的冰剑已追到小腹之处。玕玑情急之下不及闪避,猛然吃痛,小腹已受不浅的伤。
玕玑急急踩在方才余下的半块冰排上稳住身形,伤口淌出的血似艳梅一般一滴滴地砸在足下的冰面上,甚至听得出“嘀哒”的声响。
“你还想骗我。你在下游不知埋伏成怎生模样,你想催我去送死吗?”逸尘怒喝。这一声岸上听得分明,珞珧变色,心下道险些让玕玑放走了猎物。却听身后的手下道:“主人,子时已然过了。”珞珧眼中冷光长起,微一颌首,只见近百名黑衣杀神从梅林周边漫过去,一齐向江边逼去。
玕玑看得明白,急忙以排箫扫水,让水波激荡,口中已不顾掩饰地喊道:“逸尘你别再糊涂了,快逃命去!”不料逸尘手腕一抖,夜风索飞向江边,正绕在慕雪亭柱之上,登时震得梅瓣纷飞。逸尘借绳索的力量稳住险些顺水漂去的冰排,道:“我是曾糊涂过,那便是信你太多!而今我心中明白得很,再也不会上你的当!”玕玑无奈,他二人的误会深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办法?
黑压压的狼群侵吞了无瑕的梅林雪地,悄然围了上来。逸尘掌中的冰剑已经消融大半,日光此刻敌人来杀,只得听天由命了。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忽听到岸上西边梅林外一声女子清喝:“大伙儿听清楚了,碧海丹心在此。”这一句仿似一声惊雷,纵使这女子的声音很柔弱,仍使众人耳中轰然。众人皆向西望去,却见那女子白衣如雪绡逸似烟,正从座下的白马鞍桥上腾身而起,矫首立在一株很高的梅枝上,正是阮清湘。众人遥遥仰视,只见她傲然于右掌中托着一只白绢小包,轻抖开来,正是翠绿得似湖水一般的一只玉盘,隔着半透的翡翠隐约可盘上有二十八粒滴翠珠如水般流动,行得是八卦轮回。这梅林内外所有人目光全在清湘一人身上。一时间静寂无比,落雪簌簌尚可听闻。
清湘傲立枝头,一袭素衫洒在空中就似临寒盛放的雪梅。她俯视众人,虽没有月光,却仍可分辨各人不同目光。静佑斋姐妹们始料未及,互视一眼却皆浮上笑来,心中自喜这玉门、静佑斋、铭岚派三家豪俊之中,却是独自己门派掌了先机。余下的二派中不乏有人怀疑,但大多数皆由掩饰过的目光中透出些妒意。才刚逼近江边的黑衣欹月徒尽数漫了回来,丢开江中二人不理,一步步向西围来。这些人虽不敢逼近,却仍尽可能地占据了青、玄二色之间的几片地带,个个怒目如眦,似要立时扑上来的群兽。清湘在这一瞬间的寂静中一一扫过各人的脸孔,不禁心下发颤:说到底,世人皆为利驱逐,就算是这浩称正统的几家豪俊,那一道道目光背后却又有几个不充斥贪婪?口中说着道义廉耻,却个个仗众取势;说道是结盟抗敌,却其实是勾心斗角。而今这一切在清湘眼皮下铺展开来,她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侧眼望向江中,逸尘正向着里顾盼,他心下一定是很奇怪的。而梅林中那个穿这火一样的红裳的女子,正向清湘射来寒彻透骨的目光。
这寂静直持续了几个喘息的功夫,却让人觉得过了几个时辰一般,忽听一人压低声音道:“主人,可须拿下?”珞珧嫣红的唇开合:“不必,她掌中的盘子里根本没有‘丹心’。”这一句华夹嘲带讽,却是非同小可。欹月教人自然不肯放松,仍凝视清湘的一举一动,只是不再围逼;穿玄色道袍人交耳不绝,青衣铭岚人亦有骚动。原本清湘所立之处甚高,竟不让人看透这盘中二十八珠流转的当心究竟有没有“丹心”。
此时众人皆欲上前看个清楚,清湘神色稍变,唇色愈发地白了。
这盘中的确无有丹心。
长空中一声鹰啸,尖极厉极,众人并未在意,却不料这鹰盘桓几许,竟俯冲下来直取立身高枝的清湘顶心!静佑斋女子多数已惊叫出声,不知谁人叫道:“是魔教的畜牲!”大家皆向上看去,欲救却不及。而珞珧在林中兀自奇怪:“我几时放鹰了?”
巨喙已近,清湘已避不开。不料神鹰俯下时并未用利爪尖喙伤她命要,却听“喀”的一声,神鹰便又是一声尖啸,提翅复翱,再不理会方才被惊呆的人们。
清湘不解,只知手头一沉。忽听一人道:“碧海丹心!”清湘向掌中看去,却见二十八珠流转,当心的如血似霞浑圆硕大的那颗便是丹心珠!她唇角抹笑意,似是特留给珞珧看的。
一时间林中人不及行动,却见阮清湘翻身而落。惊若翩鸿,正落在坐骑的鞍桥上,丝缰一紧,驳马回头。静佑斋女弟子们不敢稍拦,自然闪成一条通途。清湘打马便去,其后众人一呆。先听欹月教的人喊:“快追,莫让丹心落入他人之手!”接着便听珞珧怒喝道:“统统给我追,拿不到碧海丹心全都送去喂鹰”。一时黑衣人似洪水一般冲开了玉门、铭岚的阻围,向西追去,而其后玉门、铭岚二派数百人亦不舍得放弃,皆大喊:“万别让魔教抢了先,戮力保护阮姑娘!”
数百人马都向西去,白雾腾腾弥久不去。不过弹指间,这一片方才还极热闹的地界刹时宁寂,而方才还斗得难分生死的江中二人见岸上忽然静下来,梅影抖动纷乱。二人竟相视无语,一时间皆有些不解,继而心中腾上一种劫后余生的味道,相视一笑。
逸尘的夜风索正牵在慕雪亭不很稳固的柱子上,掌中吃了力,便不似先前无着无落地心慌。玕玑盯着这条夜蛇一般的指粗软索,雪光映上,竟也有些摄人心魄的异色。夜风索再奇特,若当真没了寒雨剑相配,也如失魂之索,挥挥洒洒俱没了方向。玕玑蓦然惆怅,在冰排上长叹一声,直撼得人心张惶。
逸尘正以玕玑骤然变色而为怪,却遥遥见到上游一个黑点顺流漂近了,目光便禁不住凝在这一个点上。那东西飘摇了盏茶时光,他才看清这是一只寻常人家浣衣的木盆。玕玑也回着望去,忽而奇道:“天寒到这地步,怎会有人家浣衣?”
二人一时歇手,静待木盆顺水漂近。逸尘望入木盆中中登时变色。只见夜风索头的冰剑忽然向这部盆击去,“噔”地钉在盆缘,却“咯”一声击断。终究是冰化剑器,又百般着力,岂有不断之理?可水至慕雪亭边,受渚冰阻拦,流淌很快,逸尘一时失手,这木盆便顺水漂远,刹眼功夫出了夜风索的范围。逸尘心下如火,却见一抹飞雪掠过,又有箫声纡回,翠竹排箫飞出,由反向击中木盆。木盆吃力竟反向回游,逸尘忙飞身去拦,将将阻住木盆去势,将其拖到慕雪亭旁。
白梅堆积当中是一只漆成黑色的木盆,盆中红绫铺就,上盖一张寻常人家给孩子御寒的小被子。
逸尘双手颤抖,却不知是不是天凉缘故。
他细细地掀开小被,呼吸刹时止住,耳中轰轰然竟全是自己的心跳。
盆中的孩子漂亮得紧,额发齐整,仅是四五岁模样,雪也似的一张小脸上,却是没一丝血色,但那莹莹颤动的长睫下,竟已是涣散开了的瞳仁。
玕玑十分惊奇,心中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父母便这样忍心让孩子漂尸江上。可再细看去,却见孩子颈项僵直,似是特意被抬高,好奇心起下手摸去,在她颈后垫有一冰冷的硬物,心下一紧抽了出来。银白色的冷器却烫了玕玑的指尖,其上二字赫然,“潇霜”。
玕玑顿觉背后冷透,只因一条魆黑的索已经夹这世间最为怒怨的目光不可阻拦地破空袭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