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你慢些,只怕我这一朝睡去,世间万事便再也看不清晰。
没日没夜,紫荻这样驰着燃着,仿佛过耳的风与自己的泪水可以将这一路上已经枯萎的冬草救回半点生气。然而,她驰过的地方,仍然是萧条一片,连马蹄印都被风吻去,不留半点痕迹与眷恋。
又一阵睡意侵来,她将下唇咬破,吮吸自己苦楚的伤口来得到一丝丝清楚的思绪。欹月教的这种毒她是知道的:山中疗忧草与兜娄婆香共焚,与蛇涎混合成雾,中毒的症状因人而异,或当即毙命或多年复发,而最幸运的莫过于能免受毒噬之苦,睡梦至亡,可含笑九泉,是故此毒亦称“江南梦”——一梦黄梁,匆匆而过,无知无觉,如烟如织,迷蒙百态,恰似是在江南烟雨中,能得一梦,足已。
然而,紫荻现下只求这“江南梦”可以宽限她再多一些时日,不到一月也可,短则十日也罢,或者只是几个时辰,足以让她找到个忠信之人带信给独一,叫他速救逸尘!然而毒只是毒,不会给任何人情面,纵使它有那样美妙的名字。
眼前是条横道的溪,却在紫荻迷离的眼中又似是从天边舞下来的一条大江。不,是一条巨蟒,也不是,是一道白练。她的眼睛已经看不真切,头脑更想不明白。马蹄不息,脑中那催她入眠的招唤是魔魇,而她,抵不住魔的诱惑……“是你?”梦婆仍站在罗汉堂外,那个从暗影中踱出来的身影将她沉睡多年的梦唤醒。
“女施主好记忆,贫僧法号独惑,乃云门山光禅寺住持。多年未见,女施主过得可好?”独惑那串长可及地的紫檀念珠飞速地在掌中旋动,梦婆一时间神思恍惚,两眼紧紧盯着这串珠子,竟觉得这便是千年的轮回。
“老爷爷呀,什么是‘石猪’哩?婆婆以前认识你?怎地叶儿不知道哩?”小叶儿的脑袋从梦婆婆臂弯里挤出来,两弯浓黑的月牙儿一般的眼睛向独惑大师投来孩子独有的山泉一般的疑惑。独惑瞬时动容,心中道:“这孩子与当年的小丫头着实相像。”
“叶儿,婆婆的药方子上山时丢了一张,你且下去找找,不必走远,天色一暗就回来。”梦婆俯身吩咐,孩子闪闪眼似不情愿,反而问道:“婆婆丢了哪一张哩?”梦婆略一思索道:“你逸尘大哥哥疗伤的那一张。”小叶儿二话不说摆开小腿便向山下跑去,似一阵小风掠过堂前,步伐还有些踉跄,梦婆婆望了她的背影身形,幽然地笑笑,又苦苦地叹气。
“这孩子当真机灵。”独惑遥遥望着那跑下山去的小点儿,含笑道。
梦婆却刹时变了脸色,回转身来,凝然盯着独惑的一双慈目,冷声道:“转瞬十余年,大师,你欠我一个解释。”这声中是冷是凄是痛是怨,无不是为了这两个字——“解释”。
独惑垂首,须臾才道:“女施主,可是问孩子的事?”梦婆不语,算为默认。
“女施主却不知,十几年前的那场事端又岂仅仅为一个孩子?”独惑慨然,竟自此不语。
“呵,倒不止是这些吗?我反要问,光禅寺院住持大师还说过多少不可告人的诳语妄言,欺骗过多少人!”梦婆刹时极怒,提声道:“十几年前大师道是要救我回金陵,却中道改路,把我带到一座山谷;大师说我已家破人亡,却在十余年后让我知道我夫家尚在小女犹存;紫儿分明来过,大师却一味掩掩遮遮;独一分明没走,大师却不愿说出事实。”梦婆一口气道尽,冷笑一声:“好一位大师!好一个独惑!却是要这世上独你一人明白清醒,余者全都迷惑到死吗?你可知道,因你一句诳语我十几年心灰意冷在谷中苟活,不知日夜年月?你可知道,因你一妄言我们母子分别十几年,夫妻阴阳永隔,至死未能见上一面!”梦婆已泪流满面,几乎无法将这痛诉继续下去。只是独惑仍旧含笑,仿佛梦婆所说的人与他毫无关联。
“女施主只知独一乃光泰僧人,可知他从前是什么身份,又曾经做过什么?”独惑待梦婆稍平愤慨才徐徐道。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见我的紫儿。”梦婆一拂袖,忿然道。
“独一原是秋灵山玄铁门独孤惑老门主的独子,本名叫作独孤一。”独惑似不经心道。
“我并不知道什么独孤一,独孤二,也不清楚什么玄铁门。”梦婆已无心与他胡言乱语。回身便要离去,然而心中已多少被他这一番话荡起了波澜。
“女施主莫不是连风无一都忘记了?”独惑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梦婆回首骇然道:“你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他在二十几年前便已入土,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已有二十几年没人提过,你又从何知晓?”梦婆的唇因惊惧而发白继而颤抖,团紧裙角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正在此刻,两人耳中忽听到一声孩童带着哭腔的呼唤:“婆婆,山腰山下都找不到叨咯咯的药方子”,却是小叶儿回来了。
梦婆昂首望去,天已近黑了。“没关系的,婆婆忘了,那方子是逸尘自己带在身上,不会丢的。叶儿辛苦了。”梦婆为叶儿抹去汗水,理好额发,自己眼中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叶儿甚是奇怪,问:“婆婆怎么哭了?老爷爷欺负婆婆哩?没关系,叶儿叫叨咯咯来教训他哩!”梦婆失笑哑然,斜乜去,见独惑神色亦有微变。
叶儿忽然又“咯咯”的笑着俯在梦婆耳畔道:“婆婆你不知道哩,山底下有个大洞洞,里面有个金娃娃呢!”
梦婆一楞:“什么金娃娃?莫不是你看错了?”
小叶儿道:“才没有哩,就是有个金娃娃,好大好大呢,对了,还有一个怪老头儿,闭着眼睛不理叶儿哩。婆婆,是不是山上的人都不喜欢叶儿呢?咱们回去好不好?”小叶儿撅起嘴来,扯了梦婆的衣角便要走。梦婆安慰她一句,回首望向独惑:“大师,您这又作何解释?”独惑长叹道:“既是如此,施主便在山上暂住一夜,明日老衲引你去见他。”夜幕,浓黑色的,伴着初冬的灰暗与残秋的眷恋,滚滚而来。
阮清湘就这样坐在小屋前的石矶上,仰头向着本该挂着一轮皎月的方向,整整两个时辰,一动没动,似是在等待那阴云背后的明月一刹那如昙花般的绽放。夜风很冷了,她紧了紧身上的抖蓬,银灰色的,在暗夜下仅余了剪影。这件衣裳本就出自她手,跟随过她最在乎的人,又温暖过最在乎她的人。而现下,最终,还是回到她自己的肩上。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年便不作,也便不会有这许多不得已,这许多凄凉的回忆。
骕骦在远远的土丘上矫首。它在看什么呢?它的主人已堕入深谷去,又会有谁会像他一样地抚它驳色稀疏的鬃毛?它恐怕再也享受不到那种带有玄铁门内力的掌心的温暖。
碧海汹涌,丹心何在?
“湘儿,她醒了。”贺兰武呆呆地在屋檐下望了阮清湘许久,犹豫再三,才迈出步子上前道。
阮清湘一惊,夜色中递来她冰冷而灼热的一缕目光,“醒了?你难道……”
贺兰武低头一笑:“她中的是欹月教的毒,我自然不会治本。这种叫“江南梦”的毒非欹月中人不可解,我只不过传了些真气与她,否则她怕是又要睡上大半个月了。”贺兰武的笑一向清朗,只是在夜里看不真切。
阮清湘心头紧紧放放,却是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让她醒过来活下去,还是让她趁早弃了尘世,为她寻一片安宁的地方睡去?
末了,她含笑道:“多谢了,武哥哥。”
“水容仙子。”一个冰冷透骨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这四个字是不仅是阮清湘作舞姬时的花名,更是一声冷得彻骨的提醒,仿佛要把阮清湘的五脏六腐都狠狠地抽上一顿鞭子。这一声中所含的是蔑,是狠,还是仇?都有或都没有,总之是伴着一段人影在夜风里颤抖。
“你该多歇歇的。”阮清湘道。夜风中,小屋前的女子身形已薄如片纸,却不知这近一个月的奔波榨尽了她体中多少血汗。
“歇?我能歇吗?逸尘命在旦夕,我能歇吗?”紫荻心中充斥了莫名的怒火,全身都为之战栗,自己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
“原来你还不知道”,阮清湘的叹息划破两人之间厚重冰冷的空气,直戳入紫荻心底。“是啊,你一怒而走,远行去了,又怎会知道?”清湘喃喃,像是自语,可偏生顺了风,让紫荻听个清清楚楚。
“什么?什么我还不知道?”紫荻感到莫名的紧张,团住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阮清湘犹豫良久,徐徐道来。
荆州城外的崖,欹月教的奇服堂主,玕玑的箫,珞珧的箜篌,还有,逸尘的斗篷,一切都在这个冰凉寂寞的夜里被揭挠,就仿佛挑开了紫荻心底已将愈合的伤口,彻底地麻木,既而痛彻心肺。她滑着门边坐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是了,先前的一切全是梦境罢,这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唯一留下东西的却是穿在水阮清湘身上的斗篷!这真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的讽刺。她原来就是不应幻想与他相依相偎,而今尝到的只是自己预先造好的毒酒。
“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便让我睡去不是更好?”紫荻的唇几乎被上齿咬破,还是忍不住冰冷的泪流落下。她依旧战栗着,只是发觉倚着门槛的颤抖会比先前多些凭靠。
阮清湘一步一步地走来,抖开自己身上披风为紫荻覆在身上。有一瞬间紫荻的肩止住了抖动。是他的温度?还是彻底的结束带给她瞬间的平静?紫荻回转身,凝视面前的人,无言,浓得化不开的夜就此沉寂。
“啪”,清亮的声音,似是昙花初绽的一响。清湘的脸颊却为之一痛。
紫荻这一巴掌打得没气力,又似乎是自己也觉得没意味,却仍是倔强地出了手,只因心头忧郁结的悔。
贺兰武上前怒道:“莫小姐,你为何恩将仇报?”
紫荻抖手丢开了肩头的披篷,正砸在水清湘脸上,绝然道:“自此你我关系断绝,再无瓜葛。”
清湘一怔,继而叹道:“他既已去了,你我之间,的确没什么瓜葛。”
紫荻蓦然起身,头昏目眩,却硬是推开了清湘来扶的手。她的马束在不远的树下,正自啃着枯干的夜草。紫荻飞身上了鞍桥,全不顾心悸头沉,打马又向南去。
一声鹰啸,将这浓浓的夜划破一条长长的口子。贺兰武学着鹰啸回应一声,又举起臂上缚的食袋,那鹰看准了,俯冲下来,掠过紫荻头顶。紫荻一怔:这分明是欹月教传信的神鹰!她腾身而起,凤凰展翅,生生扯下了鹰爪上的竹筒。夜色太浓,她却仍看得清密信上的些许字迹,她的脸上交杂着狂喜与惊诧,丢下信条打马便走,奔行极速,连鹰都比不上。贺兰武上前捡起密信,忍不住向紫荻打马奔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武哥哥,什么消息?”阮清湘惊诧于紫荻的举动,上前问贺兰武。
他二人月余前无意中得了一袋欹月教饲鹰的食料,才知道这神鹰传信全靠这鹰眼神锐,即使相隔百丈仍可辩别谷袋色纹而投书于主人。二人暗道这欹月饲鹰也不过如此。却不想今日意外得了这一纸密书,且是在这偏僻地方。
贺兰武展纸,借着刚出来的月光瞧去,见其上两行字迹潦草,内容却是令他如吃当头一棒。
“他竟还没死。”贺兰武将一片纸团在掌心,几乎揉碎。
“谁,谁还没死?”阮清湘见贺兰武神色反常,用力松开他的指节,亲眼瞧见信上的字迹时亦头脑轰然,是喜?是忧?是苦是甜俱来不及细品。她一声呼啸,骕骦从不远处的山丘上奔来。骕骦自从失了主人,便只听阮清湘一人差遣,他人俱不可近。清湘认蹬上鞍,喝一声:“骕骦,走,去找逸尘。”这马儿便似是离了弦的猛箭,冲将出去。
阮清湘奔出数丈却又驳回马头,来到呆在当地的贺兰武眼前翻身若蝶,腾空下马,道:“武哥哥,这匹马儿你骑着,务必赶上莫家三小姐,一路上照应她,莫让她再出什么事端。”贺兰武错愕,接过缰来。骕骦机灵,而今知道要投奔自己主人去,也不论是谁驭驶,只蹬蹄便走。
贺兰武翻身上马去,忙扯了缰问道:“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阮清湘淡淡一笑,仿佛守着一个秘密:“我要等他来,我感觉他会来。”
贺兰武跑马出了三五里,仍不见前方莫紫荻身影,他忽抽缰停骑,愤然自语道:“湘儿,你只道用这小子作步棋子,却甘愿为他治病求医,为他寻仇觅恨,为他堕谷洒泪,为他还生狂喜。你看着他的衣袍出神,骑着他马儿求慰,现下连他钟情的姑娘也为他维护!真不知,真不知你是当他作棋还是被他作棋!”
骕骦不愿留步,四蹄不住地刨起道上浮土,在原地兜圈子。贺兰武放缰再往前去,捏在拳中的丝缰勒得更紧了些,绷得指骨发白。
天色,渐渐地明朗了。黎明的钟,一下一下的,撞动山岚风雨,雾霭晨曦。
金陵窈窕依旧宁静,这是几乎所有像这样的烟花之地辰时应有的景象。然而窈窕馆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其一旦过了辰时,也就是百花苑花钟盘面上朝颜初放的一刻,便不再寂然如死,只因这儿有一个人——“金陵第一歌”,孟韶音。
金陵邑一向是沉浸在金银美酒中的城郭,尽管城外战火烈烈,这城中,仍是一派升平景象。若论鼓乐丝竹,灯红酒绿自是数窈窕馆第一。
孟韶音定了很多规矩,因为她是“金陵第一歌”。想看她绝色之容听她缥缈之音的人,只能辰时来窈窕馆,坐在百花苑中牡丹亭下静听,不许和不许赞,甚至不许大声呼吸。而她独在花楼之巅抚琴,蒙了面纱的容颜与晨雾中缈缈的歌声俱美得令人心碎。更奇的是,她每日只许五人听歌,多一个则不允。于是金陵便有了各式的比斗:富家子弟比金银彩礼,尚武少年比拳狠脚利,赢了的人自然有幸听曲,然而极少有人能听歌两回以上,只因为长江后浪推前浪,太想留在百花苑的人大多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然而这座城池本就不卸乏例外。
风无一便是个例外。
接连两三个月,每日辰时他都会在牡丹亭中听歌,从《分飞雁》到《春江花月夜》,他一一听遍。
接连两三个月金陵都在死人,富家公子为风无一足可敌国的家财如而吐血,尚武子弟为风无一如铁的拳脚而暴亡。至半年后,牡丹亭中往往只有风无一一人听歌,而楼头的女子也仅为他一人而唱。
复半年之后,“金陵第一歌”再也不会辰时而歌,而是与风无一隐于竹林清幽之地共享人生哀乐。孟韶音容姿绝丽,犹爱画眉;风无一风流倜傥,犹善以螺子黛为佳人画眉。或为远山清丽或似明溪妖娆。孟韶音罗袖遮面,青纱含羞,常道:“我要你一生为我画眉。”风无一浅浅犹豫才道:“一定。”
就是这最浅最淡的犹疑,注定了某一日晨起,孟韶音不见了风无一的身形,只余了桌头一纸朱砂笺:“世事纷繁,待吾归来为子画眉。”
等待,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最容易而又最艰难的事。鸨母上门,扯了她重回窈窕馆,自此辰歌又起,只是她独唱一支《分飞雁》。一日,齐王游市,见佳人楼头,顾盼流连,便遣人来欲掳韶音为妾。孟韶音岂肯从之?几乎自饮鸩液。却在此时,一抹墨云翻过楼头,众人眼前一暗,便不见了孟韶音的踪迹,识得其中原由的明眼人道:“这是莫家‘凤凰台’。”
再过半年,金陵莫家广散礼帖,却是大公子莫冲虚娶妻孟氏,容姿绝丽,歌喉尤美。客中皆知孟氏前身,只不揭穿,以免尴尬。却未料席中忽来一酒徒,提壶击节,唱的正是一曲《分飞雁》,曲中有句道:“为子画眉竹林间,青纱遮面掩俏颜,未料昼夕皆是变,劳雁分飞,画眉孤啼为谁怨?”新娘饮泣,来人欲上前而被阻,口中犹自道:“韶音负我,金陵莫家亦不会好过!”座中客俱骇然,唯莫大公子饮酒自若。
复月余,有人道附近山林中有一人仗剑而亡,长剑穿腹,拄在林间碎叶上,碎叶成雾,俱是血痕无数。
韶音闻讯赶赴,林中只余长剑锈驳兀立。韶音焚冥纸无数,于林中建一孤坟,其上篆“画眉誓冢”。
自此,再无人知晓风无一之名。此人,此事,如落烟尘,风卷残云,为留丝毫痕迹。
初晨的钟,响彻云门山上下,光泰寺院就此热闹起来。喧闹惊醒了客房中的妇人迷离的梦。
“无一,别怨我,我是身不由己。”梦婆惊而坐起,颊上浸湿一片。
罗汉堂中,独惑半瞑的双眼张开,自语道:“该是你们相见的时候了。”“你终于来了。”
密林间只有这样一条小径,若要速达,这是必经之路。
阮清湘跨一匹胭脂骏马横道当中,眼中含笑,仿佛等到了多年前相约的故友。
“欹月的线报当真准得很。”她低声道,却仍不抬头,她知道,她自己还没有这个勇气望一眼眼前那个重生的人,她只埋了头再读掌中信笺,只见其上道:“竖子未亡,携梦婆往韶州云门。”
逸尘停马呆立片刻,就这片刻时光,他从清湘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了些令人酸楚的意味。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孩子了,尽管不过弱冠之年的脸上,还脱不去稚气的线条。他面对这一袭年少时梦中的白衣,没有想像中的心潮澎湃,只不过低低地谢一声:“久等了。”所谓心照不宣,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紫荻已经调头,云门山下大概已经放了她的坐骑”,她不紧不慢地道,蓦然间又疑惑起自己就究竟是水容还是阮清湘,又或者谁都不是,总之只是一个久等了的人,仰头望去。逸尘的脸苍白却宁定,依旧缚了夜风索的右臂布满血痕与沧桑,还有那年轻却涂满了岁月的眼。她蓦然明白,这一切叫作成长。
“走吧,我们也回去。”阮清湘的口气,仿佛是招呼本家的兄弟一同回家过中秋,说不出的惬意温馨。
这便走罢,还想什么呢?那一朵紫云彩早飘在眼前挥也挥不去。扬鞭与那朵紫云向同一个方向,心底下的灼热已烤得人说不出话来。午时,梦婆打理好叶儿与自己,发觉自己多年来的盼望到了眼前,却都倦了,也许是怕了吧。
门外引道的小和尚已久等了,门“吱呀”开时,小和尚惊得“啊”一声。云鬟新绾,细粉敷去岁月的划痕,胭脂晕在颊与唇上,浅浅地尤若少女自有的光影,束腰新贴绣罗袄,鹧鸪双飞;青纱覆臂,宛然便是当年的韶音。只是,有那么些许的欠缺。是了,是眉,有些散乱的未画的眉,似是在等待一个诺言的兑现。
梦婆低声道:“我们可以走了,”径自迈了出去。小叶儿跟在其后,挤眼一笑,跳起来帮那和尚把惊脱的下巴合上。
曲折的山道行尽,又走了约莫半里竹林泥路,直从山前绕到山后,从寺里走到寺外。一行人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前。洞口甚小,寻常人都需俯头弯腰才得进入,也难怪昨日只有小叶儿发现。
独惑道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请”。自己先矮身进去,接着梦婆叶儿也进去,不意间梦婆瞥见洞边新彻的俱是新泥。
原想这洞中会是拥挤不堪,入其中来方知其内轩敞。大厅可容人数百,却不见一人。
独惑大师含笑道:“女施主不妨再往内去。”
一行人又往里走,过一穿心甬道,道侧左右相对,全是小窟,窟内暗极看不清晰,独惑道:“此乃云门山藏经之处,故而封洞甚小以求万全,施主见谅。”
直走了百余丈,眼前一亮,原是进了一间斗室,室中有一尊罗汉金像,想来便是叶儿所说的“金娃娃”,金像之前一人麻布僧袍白布袈裟,目瞑神定,盘膝合十,正自捏了佛珠念“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流”云云。梦婆心下一动,迈一步向前,后又一步后退,只是不敢再离他近些。
“独一,施主来了,还不见过?”独惑对那僧人道。那僧人于蒲团上徐徐转过,双目张开,唇角挂了莫测的笑。
“真的是你!无一,你没有死?”梦婆失声道。
“施主错了,风无一早就死了,此刻这寺中只有独一。”僧人复合双目,又念起心经。
梦婆回首,目光冷冷向独惑逼去。
“阿弥陀佛,看来我须给施主讲个故事了。”“故事?”逸尘奇道,禁不住勒了勒缰绳好让奔驰的马儿慢下来,耳畔的风啸静下去。
“是啊,我也是在金陵窈窕馆时听到的,只不知你愿不愿听。”阮清湘也将马儿慢下来,展颜回首。
逸尘预感这其中必有些许怪异,半晌才颌首答应。毕竟,水容仙子的话他仍是极乐意听的。“二十几年前江湖上有一乍起新秀自号“无一公子”。论财力几可敌国,论武功至纯至正,等闲之辈不敢造次。公子性情乖张狂妄,犹好与江湖上已成名的各派前辈斗法,故此不过几年功夫,江南一带已无人不知‘无一公子’大名。只此人亦庄亦邪,各派皆不敢与之交情。
江湖传闻,这‘无一公子’乃是秋灵山玄铁门独孤老门主的独子,本名独孤一,因不屑在玄铁门中坐享父辈旧业出来闯荡。然而玄铁门人与公子都不承认,这“无一公子”之名便成了个谜。
后有大半年,无一公子不见踪迹,人们还道这狂妄小子约摸得罪人物太多知趣引退,免受诟病。却不料半年后东海一船大生意遭倭人所劫,而肇事者之中便有“无一公子”。自此江湖中人群情激愤,‘无一公子’也便成了群起而攻的靶子。公子无羁,也不理会其中黑白,只身赴金陵莫家,大闹婚宴。不出一月,便传出消息,道是莫家大公子莫冲虚为江湖除恶,仗剑杀了‘无一公子’。
又不出半年,玄铁门发帖道是独孤一成亲,娶的便是静佑斋门下阮氏师太之幼妹,转年便得了一对双生龙凤,独孤盛年老得孙,疼爱异常,却听说独孤一自那之后便失踪不见。独孤老门主恐有玄铁门宿敌要挟,将一双孙儿送往别处抚养,至于送去何方,自是无人知晓。
恍然又是三五年,金陵莫家出了一桩大事:莫少夫人孟氏无故被贼人所擒,困于他处。那人不开价码,却是要莫家拿‘凤凰台’‘凤凰游’的武功心法来换。世人皆晓这‘凤凰台’‘凤凰游’乃是金陵莫家立身的功夫,拿它去换,这几乎不可能。果真莫少夫人再没回来,而那贼人听说与莫大公子一战受伤甚重,似是死了。后有莫家家人道,贼人身法古怪,但内力至阳至纯,仿佛便是玄铁门的内家功底。更令人惊诧的是,贼人所使兵器乃是索头短剑,江湖人称之为‘秋灵怨’。”逸尘早已忘记了丝缰在哪里,只余了出神。这个故事极动听的,尤是牵连到玄铁门与凤凰别庄。“后来呢?那独孤一又哪里去了?”他不禁问。
阮清湘许久才道:“听说云门山的老和尚在海边发现了一个人,几乎重伤断气。好在那人身上带着玄铁门的宝物——碧海丹心之中的丹心珠。老和尚以珠救治,终保性命。那人留了一索一剑,托和尚交到秋灵山上,传其后人,自己登一叶小舟,远赴东瀛,参禅悟佛。这近二十年来,再无消息。”
逸尘已不必再往下听,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自幼便被送到秋灵山,而独孤老门主为什么对他关爱至微,又传他夜风索。门主有意将逸尘深藏十几年的内力封锁,为的是他不遭人暗算。而金陵城中那夜见到的独一大师又是万般熟悉,只不知在哪里曾见,这一切的一切连成一片,原来血浓于水的汹涌可以来得如此澎湃。
打马,飞奔,他不需要什么故事,只求早一刻见到那个故人。独惑长长吐一口气道:“独一,老衲的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余者,由你来续罢。”
盘膝瞑目的独一缓缓立身,掌中转动的一串念珠快似流水。
“施主若还有兴致,贫僧的故事便再续下去。”独一道。
梦婆的唇微张,缓缓地抽入充斥了泥土味道的空气,小叶儿拉拉婆婆的手,孩子好奇,怎可放过这故事?梦婆点了点头。
“风无一便是独孤一,只是风无一死在二十年前,独孤一死在十五年前,且都是死在莫冲虚的手上。”独一讲着两个又或是同一个人的故事,神情干净,只是讲故事而已。
“二十年前风无一被莫冲虚一剑穿腹,死在竹林里。只是神死了,形还在,被救回了玄铁门。自那之后他苦练夜风索头寒雨剑,望以此克制莫家凤凰台的灵动飘忽。只是当他发现这种“秋灵怨”的功夫与自己本练就的内家功力相冲相撞时,已然晚了。至怨至艾的情怀已成了‘秋灵怨’的催生之药,而他自己成了魔,无法控制掌中的一切。他曾几乎失手杀了自己初生的一双儿女,为此老门主把孩子们送下山去。他无法控制地想要复仇,而这一切全来自那个负了他的女子孟韶音。十五年前,他只身闯入莫家别庄,蒙面掩形,夺走了莫少夫人。莫冲虚自然不可能以莫家绝学来换妻子,却也拼尽全力与独孤一相斗。独孤一自练就‘秋灵怨’以来自以为可借其灵动如蛇的形态克制凤凰台的身法,却忘记莫家凤凰别庄里有偌大一个凤凰湖,而太白名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分明昭示着莫家除了凤凰台外,还有一门绝学叫凤凰游。独孤一在水下被莫冲虚绞住双手,一剑穿胸,血浸上湖面,故此众人皆以为少夫人被人杀于湖中。莫冲虚的确以为独孤一这冤家已死,待命人打捞时却不见尸身。凤凰湖西口有活水可通江海,独孤一侥幸,顺流漂到大江入海的滩头。在那里自东瀛归来的云门山独惑大师救了他,胸口之伤乃是以丹心救治。他本已心灰意懒,只托大师将夜风索寒雨剑交还玄铁门,愿只身赴东瀛,再不回这纷繁之地。只他那时俗愿末了,迫大师应下一个条件:若要他就此罢手,定要叫莫冲虚与孟韶音永世不得相见,否则十年之后,莫家的凤凰湖上漂的便是上百具尸身。大师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不想这独孤一一去十几年,而今归来,却是幡然有悟,只是世事变迁,再也无法挽回。”藏经洞的斗室中回荡了长久的叹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