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堂中只有一尊金身罗汉冥神高坐,佛台下有二僧相对参禅:其一须发已白十之七八,长眉曳下,双目半瞑,盘膝涌经;另一个望去约摸四十上下,麻布袈裟虽很破旧,却是洗得纤尘不染。这中年和尚定力远不如那老者,被这夺进门来的小和尚打扰,便张口道:“止难,莫要着急,慢慢道来。”
那名叫止难的小和尚低头扯几下胸前的佛珠,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平了气息,方道:“师父,师叔,云门山下来了一位施主,点名要找独一师叔麻烦。止清止圆和其他师哥在前盘问几句,那施主便不耐烦,说是再见不到独一师叔就要放火烧山。”小和尚说到委屈处竟沥了几滴泪下来,一副小孩子模样。
“是谁如此大胆?师兄,我且下山去瞧瞧。”独一已立身而起,正要去时却见老和尚缓缓张口道:“独一,莫要去见她,否则这云门山会不得安宁。”
“莫不是师兄已经算到来人?”独一奇道。
“这孩子与我也有一段业报,你且避开,让我去见见她。”“你们光泰寺院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紫荻正单脚踩在刻着光泰寺院大名的石碑上不耐烦道。
“小施主若有事,可待众僧回禀了师父再引你入寺也不迟吧。”知客僧止清心性柔和,不紧不慢道。
“你们云门山的和尚都这么慢吞吞的模样,我怎么等得及?我可是要救人命的。”紫荻不想跟他罗嗦,摇身展开凤凰台身法一脸闪过十二个拦门小僧直冲上云门山石阶,“噔噔”不过一瞬目的功夫便已闪出十余丈。
云门山光禅寺本是禅宗五门之一,并不重武,重在辩佛理。可若当真撞上这些不讲理的主儿,也无法可施,一群大小和尚只能“阿弥陀佛”地念成一片。
“小施主,您尽管上来罢,老衲在此迎接大驾。”一个苍遒的声音由山顶传下,一阵一阵地击得人头眼发花。紫荻暗叹这云门山实乃藏龙卧虎之地,没想到在这大大小小一群呆和尚中还有这样一个内力深湛的高手。紫荻当下顺着石阶一道爬去,本是有意炫耀本事而施展凤凰台身法犹似飞鸟一般,却不料已掠了有几千阶也不见个尽头。紫荻心头烦躁,自知是上了大当,当下气鼓鼓地收了脚步,双手撑在腰间,大口喘气。
“我说……”她刚想回头问问这山上僧人究竟哪条是上山的正道,却听山顶之声又起:“小施主若真有心救人,便不会烦这云门山的千百阶梯。此梯为防外客擅入,自有门道,小施主不妨自己参详参详,老衲在此恭候。”
紫荻心下一凉,这绕山之梯何止万余?若当真一步走错被困死在山中,几时才能找到独一?而逸尘的处境更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她心下一乱,步子抬得便不稳当,脚底一软滚下阶去,直跌得肩背欲断才勉强被一棵长得歪歪斜斜的大松树截住去势,爬身而起,却不料脚下一滑又一次倒下。这一回她吃了教训,特意找一处平实地方腾身而起,落脚在石阶旁一株古树上。日正当空,她从高处放眼瞧去才知道方才使她一再滑倒的是滚落在阶上的几颗檀木佛珠,登时气血上涌,恼怒万般。
“老和尚,你待客不周也便算了,如此戏弄姑娘可是要谋财害命吗?”紫荻愤道。
“小施主不可妄言。这佛珠共九百九十九颗,无端断线顺道滚了去,若你能替一一老衲捡了起来,便可以登门入寺,谁也拦不了你。但若你觉得烦心不愿出力,老衲也不强求,施主便可在这山上绕几百个弯,老衲保证你见不到光禅寺一椽屋角。”那苍遒的声音久久不绝。
紫荻听得甚是愤然,从高处放眼望去,却见方才已走过的千八百级石阶上零星地洒落着颗颗红紫色的珠子。明摆着,若她想一一拾起,就得从头再来。
“你,你欺负人!”紫荻声中已带哭腔。
“小施主若不愿,但请自便,只是云门山的规矩不能变。”
紫荻性子刚强,本最不爱受人胁迫,可今日之事关乎逸尘生死,便是刀山火海,俱不容她稍有犹豫,当下抬袖一抹泪花道:“捡就捡,我还不信你能拦得了我。”
于是山下的小和尚们便看着方才雄赳赳地奔上山去的破衣小子又乖乖地从第一级起一步一步爬上去,一颗一颗拾起佛珠,兜在宽大的粗布衣裳里。一个小和尚戏道:“这人方才还说我们慢吞吞,他却是比咱们还慢呢。”知客僧一齐大笑,紫荻听得清楚,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压下性子往山上走去。
说道是九百九十九颗,却也不好寻找。珠子小而阶陡,一不留神便会被滑倒而前功尽弃。紫荻心知这老和尚有意为难,却自心底腾上一股不服的气焰,定要让这老秃驴看看自己的本事耐性,硬撑着爬了大半天,直至天色抹黑,才发现这散落珠子的确引了条正道给她。紫荻顺着珠子指引的一条偏僻小径直走进一处密林中。这时天已全黑,可她心中默记数字,这珠子还差一颗。
待至林中,才发现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正盘膝坐着,月色照上他深埋的顶心,烫了戒疤的光可鉴人的头顶几乎可以为人引路。他手指间正捏着最后一颗珠子。
紫荻也不吃惊,上前将一大兜佛珠倾在老和尚的光头顶上,“嘭嘭”地砸出声响来。“怎么样,我还是上来了。”她已几乎站立不稳,却尤自含着泪花笑道。
“老衲自是知晓,只不知姑娘你还认得我吗?”老和尚缓缓抬头,炯然的目光灼在紫荻脸上,她不禁“啊”地失声惊叫,昏倒在林间,身旁是一地的佛珠滚落。“叨咯咯,你醒了?”一只小小的手在逸尘眼前晃了晃,而后便是一张粉扑扑的小脸蛋儿移上前来,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儿滚来滚去地闪了几闪,又道:“叨咯咯”,然后便咯咯笑着边跑边喊:“梦婆婆,叨咯咯醒来了。”
逸尘张张嘴,唇是干的喉是涩的,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他欲坐起,腰上背上臂上腿上,没一处有气力,仿佛这身子这意念已然全非自己。
记忆之中的最后是山岚之间的迷蒙的雾,伴着溢在舌尖的幽深山谷中青藤汁的苦涩。再往前,便是残阳如血之中一抹如水般清淡的影子,与那影子里无数记不清面孔的脸,狰狞地冲上来,终于,他想到了自己身中暗剑的一瞬那衣料那皮肉那肺叶那骨筋一同被撕开的声音。刹时间他意识到了自己胸口的伤,疼痛便这样从右胸前浸了开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了去。可他此刻偏偏又是口舌四肢都无法动弹,欲喊欲抓俱是不能,只能以意念抵挡这种煎熬,一时间只觉着这全天下的苦痛都让他一个人承担下来。
“年轻人,你醒了?”
他平展地躺着,转动眼珠——全身唯一还能动的地方。却见榻边上来了个荆杈布衣的三四十岁妇人,声音柔和清润,犹是那一双眼,虽是爬上了些许纹路,仍让他想到了记忆中某个角落的那道爱过恨过的目光。
他张张口,答不得,只得沮丧地阖了阖眼。
“你伤得很重的。”
妇人移开了,出了他的视线,他的耳畔只余了柔和温润的声音:“你胸前中了一枝银梭,带毒,一寸七分长,直穿肺叶胸骨,所以你右侧的肋骨已经断了两根,幸而还能治,已然接好。”她将那一枚银梭举与逸尘看,那梭头上幽幽悒悒的蓝,昭示着这其中的厉害。
那妇人接着道:“你右腿胫骨约摸是撞在了疾流中的大石上,碎了。我用续骨的上好药材替你施上,你如果能在百日之内不大动,大约可好十之七八,但原先腿上功夫能否如初,我不敢担保……”
那妇人徐徐道来,前后竟说了一炷香时光,全是讲他周身各处大伤如何轻重如何医冶,可否痊愈之事。但逸尘没听几句入耳,眼前幻现的全是那幽蓝的银梭上赫然的字眼:“潇霜”。
“原来他为我解围与我并肩迎敌全是假的!”他心中豁然。那管排箫最终还是放出了其中隐藏的利器,虽没能伤及五脏,却深深地划破了他的心。
他不住在心中念:“我完了!”
的确,他本就内力纠结,现下已受如此大伤,只怕今后全然成个废人,纵使千恨万恨也难再提什么报仇二字!
想到此处逸尘心中酸苦,万般失意一齐涌了上来,竟似咬噬着他心肺的蚂蚁。他张口呼不得,只得将唇拧成一线,强抵着这肉身上与魂灵上的苦楚。
那妇人似是并不清闲,只呆了一会儿便吩咐了方才的小孩子几句离身而去。那小丫头只不过四五岁模样,那股子灵透却是比过了十余岁的姑娘去。整日里煎药、喂药换扎条竟全是由她一个人张罗,连逸尘都不住脸红,心中道这孩子着实让人佩服。
小丫头大约是平日少有人相处,现下忽然来了个人作伴,甚是欢喜,纵使他似节木头也乐意不住地对他说话。逸尘从这小丫头口中渐渐听明白,自己是被谷外来求医的人在江边上发现的,想来是在资水里漂得久了,涝上来时人都白了。可人人都说“梦婆婆”是神仙,他们把他送到谷里来,就果真让婆婆医活了。逸尘虽不能说话,却在心中道:“她医活我倒不若就此让我死了,也好过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
逸尘每日里必有一两次内力相互盘结,苦不堪言。那小丫头看在眼里,却只能干着急,“叨咯咯”地叫个不住。逸尘听了几十遍却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哪地方言,只觉得听起来分外熟悉亲切。后来渐渐明白这三个字连在一起便是:“大哥哥”,心下不由地暖了暖。
一日他实难忍耐体内的苦楚,忽想到当日在荆州城外,自己一梦醒来从桌上揣来的一把十余粒药丸,青碧色的看来邪门的很却对自己的内伤极有效用,想来是清湘从别处弄来的。逸尘趁着小丫头换药,以目示之,引她从自己怀里扒出那一小包东西。这布袋内里不想还有油布,在资水中漂了这许多天竟是未浸水去。小丫头聪明,问这是什么药,定要先让“梦婆婆”看过才肯喂他吃,逸尘心道这种救急之药多半性邪,只怕那妇人不允,拼着刚能移动的颈项一个劲地摇。小丫头也不愿为难他,见他坚持,便把丸药凋了水喂他下肚,且答应他不告诉梦婆婆知晓,条件是待他好了须带她出谷去玩儿。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便这样一个说笑,一个眨眼点头,也定了个君子盟约。
这怪丸药当真有奇效,不仅可止痛还能压下逸尘胸中内力纠结的势头,似是有一只手伸在胸口,将纷乱的内息一寸寸理顺了。逸尘想这约摸是水容为他找的对症药,心下好生感激。
心中一轻伤,便也好得快。五日后梦婆婆再来,他已能拄杖下床走动,口舌也不再麻木,含含糊糊地能道个谢字。那“梦婆婆”虽相貌清雅,言语温和,眼神中却有一种古怪隔阂,仿佛本不愿救他一样。现在见他好得出奇地快,也不甚惊奇只吩咐他万不可大动筋骨,便又匆匆出谷去了。倒是那个小丫头,梦婆婆叫她小叶儿的,很是欢喜,与逸尘言语之间很是得意,仿佛全仗自己英明决断对症下药才救了逸尘这一条命。
这日屋外明媚,逸尘拄了小叶儿为他削的木杖一步一歪地走出宅子来。他已有许久未曾见过阳光,当下一见眼发花,头一昏,险些倒了。定神再看却见自己所待的这一椽极平凡的石草屋子,正危危然立在水潭上,以下四五大木支着,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下叹奇。再往前去是一道潺潺清清的水溪,水中石头无不古怪,竟是一片一片的。泠泠水过,这石片反射了大好阳光,竟是什么颜色都有!溪边有一片林子,低低密密地生着,细看去枝丫上全是花苞。再往前去却是一大片桃林,粉若云霞,红似锦绣,更有同一枝上绛皓驳色的,直看得逸尘心中道:这大好春光,竟险些因病误了去。
等等,明明是深秋入冬,却又哪里来的春光!明明是霜菊谢尽的时候又何处来的桃李芬芳?他一惊:莫不是我已睡了这许多时候,竟已过了半年?如此说来百日之仇无从谈起,再要找阮、贺、莫等也是难上加难。
他心中一急,大声喊:“小叶儿,小叶儿!”却见小叶儿赤了双脚挽了泥裤腿从下游淌水上来,手中拎了刚摸的小草鱼,一脸错愕道:“叨咯咯,什么事哩?”逸尘抛了杖子捏着小叶儿的肩头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小叶儿不解其意,反道:“好日子喽!”逸尘又问:“我是说是什么月份,是十月,腊月?还是三月四月?”小叶儿更是不明其理,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的小鱼儿扑腾几下进了水。
“你别为难孩子,她从没出过谷去,这谷中四时如一,你叫她如何知道年月?”梦婆婆自谷外回来,方好路过,上前拦下。
逸尘见她外罩了两层夹袄,内里又两层衬袄,并不应这谷中节气,方信了这谷内四时如一永葆春光,此时外面的确是深秋天气。
逸尘同叶儿、婆婆一同进了水上石屋,一时为自己的行径所汗颜。婆婆也叶儿倒似内部在意。
“你可是要赴什么约?”梦婆婆今日亲自煎了药,为他端上来,淡淡问道。
“是”,逸尘恭敬地接了,郑重道。
“怎么,阎王殿都闯了一遭了还不死心?定要去送死才罢休?”那妇人一时竟有些愠怒:“早知如此,我何苦费心救你?”
逸尘看着梦婆婆的微怒模样,竟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她也是这样,无端气恼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而她所关心的那个人也是这样一句也听不进。
“婆婆,并非我想,只是不得以。”他抿一口药,只觉苦得厉害,若在从前,他是一定要抱怨两句的,而今却是少有地淡定,一口气灌了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休找什么借口罢”,梦婆婆道:“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遇了事情放不下也搁不起,定要抛了所有去赌上一把,输了固然一身干净,却不知身后又有多少伤心泪得流,有多少人得为他报仇。赢了的又能得了好去?日日耳根不得清净,总有人苍蝇样的寻你,末了不是被人杀了,便是自己疯了,又有个什么想头?”梦婆婆絮絮地道。
逸尘忽然明白人只有到了身子动不了时头,脑才肯动上一动,往日里那个人几千几万遍地劝,他却总是听不进,而今成了废人,才将这一番道理听得明明白白。可不是?原以为紫荻可以为伴,却不料中道改路;原以为玕玑可以知心,却又哪知他是在逢场作戏;原以为此生最欢喜的事莫过于与水容相随,却不知当真朝夕相伴又只余一份尴尬情状,更何况仍有个贺兰武原是青梅竹马?而今命虽活了。即便再回尘世,物世皆非,所有人都道我已经死了,又何苦去重拾旧怨?这山谷外的一年四季又有个什么想头!
心下不想了,身上的病痛便又轻了几分。此时逸尘一心只愿留在谷里,帮着婆婆培花种药,连寒雨剑都交了婆婆收着,只留夜风索在身边作念。小叶儿却时常提醒着他要带她出谷去玩,不许反悔。逸尘总羡慕这小丫头的纯洁灵透,从未染过尘世泥尘污垢,水晶一般剔透无瑕的性子令人爱怜。每每叶儿问起,他就将她抱起学了她的口气道:“叨咯咯生病了哩,怕是一年半载走不出去了,小叶儿要乖乖地等呀!”小叶儿怎是好唬弄的?马上嬉笑道:“叨咯咯病好了哩,都能抱叶儿起来了喽。”逸尘苦笑,不知是这孩子太机灵,还是自己太傻。
人一旦心闲下来,日子便过得似流水一般。一瞬眼的功夫又是半个月过去。那夜里,小叶儿忽跑来抱着逸尘的脖子道:“叨咯咯,去瞧瞧喽,婆婆在花儿林子里哭哩。”逸尘心中的确好奇,嘱咐小叶儿别出声,两个人踩着落花一同来到溪畔的林间。半月前还低低地含着羞的花苞,这夜全开了,竟是一色的雪白,看得人心上发冷。梦婆婆果然呆呆坐在花林中的一张石几旁,独自看着冷月花魂落泪。逸尘心下又一动,这般月下垂首含泪的模样,似曾相识。
“出来罢,这一地落花埋不住你们的脚步。”梦婆婆拭干了泪痕,提声道。
小叶儿蹦起来一拍逸尘脖子:“都怪叨咯咯,步子太重了呦。”逸尘回敬她的额头一指头,佯怒道:“小丫头没大没小。”
待三个人当真坐在一处,却又尴尬无话。只余下风度花语细细簌簌的声响。
“想问什么,直说便是了。”梦婆婆淡淡道,月光下她的脸极其柔和,令人联想十几年前这张脸将是怎样地颠倒众生?
逸尘挠挠后脑不语,不知从何问起。
“叨咯咯肚里的话,叶儿知道!”小叶儿忽然挥手大嚷:“叨咯咯,叶儿现在就告诉你谜底,叶儿是婆婆从河边捡来的,所以叶儿才五岁;因为叶儿不是婆婆的孩子,所以没有婆婆长得好看。”小丫头以为大哥哥是奇怪自己的身世,又兼口无遮拦,一时令两人相视而笑。
良久梦婆婆正色道:“我本不在此居住。”
逸尘心道:“这我自然知道,莫不是你也是从山头落下来的?”
“二十年前我本可以是平凡一生的女子,却不幸嫁了个如你一样的年轻人。我本不懂医术,却因他常与人相争负伤,渐渐研习了百草外科。我本可以养儿育女安安稳稳地生活,却因他一心闯荡惹了一身命债。我们一家在城中难得安生几年,家业也依着先人的厚底打理得红红火火,却因一朝宿敌偷袭,我被人掳去作质,自那以后再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孩子们只能在我的梦里哭。”梦婆婆语带凄哀,却强忍了泪花,“我不图他来救我,因为那敌人要他交出祖传的宝物。他的确没来救,那贼人也再没出现,约摸是见讨不着东西,便也不再来理会我。我在被掳的山中待了半月,日日担惊,又想念儿女,一病不起。忽一日有个老和尚来,道是要送我回家,走了半道却又说有消息说我的家被那贼人一把火烧至干净,儿女夫君俱流落他处去了。我听后昏厥三日未醒。老和尚后来便送我到这个四时如春无人叨挠的山谷来,嘱咐我好自生活,自己去了。我也不作他想,便在这儿住十几年。这儿本无人居住,但谷外三五里便有村庄。这里虽是偏僻之地人却善。,我稍知医术,加之这谷中又有草药,便以行医为生。我本家姓孟,时间久了,这儿的人便叫我“梦婆婆”,这谷也叫了“梦婆谷”。五年前我在溪头捡到了一只竹篮,篮子里盛着猫儿一样的婴孩儿,便是小叶儿了。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只盼了此残生。只是我有时会想念儿女,故此对月垂泪,让公子见笑了。”梦婆婆说完勉强笑了笑,却仍有泪珠儿滚下颊来,月色之下的一片晕开的光仿佛让看到多年的夙愿。逸尘听后亦唏嘘不已,心道世间百态人各有命,确不是人人都有好命数的。
半响叶儿已困倦不堪,梦婆婆揽着她在怀里睡了。逸尘垂首,心下忽转过几道弯子,猛抬头问道:“小子冒昧问一句,婆婆夫家原在哪里?”
梦婆婆沉吟许久,才道:“金陵”。“娘!”
紫荻看到凤凰湖,看到日出,看到母亲含着泪堕入窅深的湖中去,一去不复返。她又看到五岁时那个云游至凤凰别庄的白胡子老和尚,正对她念道什么:“丹心随风转,碧海顺水流,星河十二度,穹天卄九愁。”娘亲便在转动的“碧海丹心”之中幻现,又回到她身边给她唱歌讲故事。可瞬间这一切都成了泡影,老和尚将满盘滴翠珠与血红的“丹心”一同从山顶洒下去,滚落在尘世,让她去找,说只要她找到,便可见到她最想见的人。她大呼“娘亲”,从床上坐起,一头一脸的汗却是和了泪水淌下,翻身而起,便要冲出门去。
“施主你不能出去。”守在门边儿的小和尚正是那个叫止难的,傻乎乎地拦在紫荻身前,紫荻低头见自己身上衣裳未动,回头见枕旁摆了一套女装,粗布麻衣,不显眼却很合身的样子。她“咣”地合上了门,门外的止难长吁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她回身换了衣裳也不理头发散落满肩便又“咣”地拉开了门,止难一口气刚下肚又抽了上来。
“施……唉?”小和尚从未见过这么大变活人的,刚刚的邋遢小子一下子就成了大姑娘。就在他这一愣神功夫,一朵云彩飘了出去。“你醒了。”独惑和尚在罗汉堂盘膝诵经,双目不开,却将门外动静听个仔仔细细。
“独一在哪儿?”紫荻冷冷道。
“他不在寺中。”独惑大师瞑目而答,掌中拨动的念珠正是那日里紫荻一颗颗拾回来的紫檀珠子。九百九十九,好个吉利的数字!直串成丈来长的串子,曳在地下,盘曲着,令人心下生畏。
“我不信。”紫荻向前逼近。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和尚道,掌中的珠子却转得越发地快了。
“你当我还只有五岁吗?当年你就是用这一句话害我苦想了娘亲十余年,苦搜了什么‘碧海丹心’十余年,可你明明在骗我,哪有人死而复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你十几年前就不配说。”紫荻怒道。
“施主莫妄言过早,你可得全了碧海丹心?”独惑终于张目,两道炯然的光射来。
“……”紫荻一时语塞:“丹心还没找到,碧海,也送人了。”
“这便是一个命数,施主本可借这碧海丹心见到你最想见的人,而今却是不能了。”独惑叹道:“既然施主已无事,不若早下山去,光泰寺有规矩,不留女眷,而况你已在此逗留十余日了。”独惑道。
“你胡说什么?十余日?我只不过睡了一觉而己。”紫荻道。
独惑一听竟是大为惊讶:“莫非施主还不知道自己已身中剧毒多时了?老衲不知这毒性与用药,故十日来只是以佛门清静散调理施主体内淤寒之气。现在看来,这毒一旦入了脑,并非一日毙命,而是让你越睡越长,直至……”独惑不再说下去,紫荻却是瞬间觉得头重脚轻,天地一暗。她从未料到那日凤凰庄外一次中招竟可牵连到她性命!这便必须去死了吗?人世沧桑还只过了小半段,却就此放手么?紫荻忽然想到在金陵时阮清湘所说的话,的确,她这一生恐怕就要全栽在玄铁门的手上。
事已至此,也不容她多想,上前一步,“横竖我也活不长久,也不想活长久,我只问你,独一当真不在光泰寺?”紫荻步步逼来,几乎与独惑面面相对,目光深深地探进他眸子中去,比寒雨剑还冷,还利。
“不在,独一确不在山寺中。”独惑坦然,甚至眼中只有一片秋水似的平静。
云门山下有两个扫落叶的小和尚,其中一个道:“师哥,方才似是有一人飞过去了。”那另一个道:“瞎说,明明是只鸽子。”她没有方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每一次施展凤凰台都仿佛失了方向忘了目的。
“死独一,臭独一,”她在心里咒了上千遍。“你在这当口上出去云游,不是要教逸尘死在珞珧手上吗?”
紫荻下山后,已没了银两买马,干脆从一队商贾处抢了一匹,也不管什么脸面道义了。她心中只想着要找到独一,又没个方向,打马而去,只是向着北边。
金陵,金陵,他一定去了金陵!道上有个歇马的凉篷,挑着“茶”旗,孤零零地几乎被埋没在竹林里,窄小得很。两匹马并肩驰来,本已抬蹄奔了过去却又调头回来。逸尘把梦婆婆扶下马来,道:“婆婆,我们且在此歇脚,云门山不过咫尺之遥,黄昏时即可到达。”小叶儿早已在马上颠得受不了,拍手道:“叨咯咯好,叶儿要喝水。”梦婆神色恍惚,几乎是任她摆布。
“我真能见到她吗?她怎么会跑到寺里去?”梦婆坐在茶摊的桌旁兀自念叨,执着逸尘的手。
“能,自然能,我心里知道的。”逸尘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心底添些温度。
“紫儿,她还活着?十几年了,我日日盼着,现在到当真能见到她时,却又不信了。”梦婆呢喃。逸尘低下头去暗自冥想。他不知怎地十二分确信,那个他梦中飞舞的影子定在云门山。也许是独一自始至终都是他认为最可投靠的人,他便也想她会投去云门山;更是因为独一在凤凰别庄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徘徊在耳边:“若有事,可上韶州云门山寻我。”
“婆婆,您放心,紫儿她定在云门山。”“店家,快给我提桶冷水来。”紫荻不及下马便道。
“冷水?我们这儿只卖煮茶。”小凉蓬的伙计道,一面漫不经心地抹桌收拾茶碗。
“少废话,快些。”
那伙计见这姑娘厉害得紧,不情不愿地提了半桶冷水来递上马去,却见她将冷水兜头浇了一身,滴滴答答地吓了伙计一跳。
“您,这是……”他心道这姑娘莫不是失心疯?怎地古怪若此?
“少废话,见过一个和尚孤身向北走吗?”紫荻勉强扶住马鞍,摇摇晃晃道。
“没……没有”店伙计吓得舌根打结,说不全话。紫荻恼他婆妈,将木桶当头扣在他顶上,打马仍向北去。
方才的伙计在桶里“呜呜不绝”,兀自愤道:“和尚?这小丫头疯了,干什么要找个和尚,还不如寻方才南去的年轻小伙子。”不能睡,不能睡呀!
紫荻在马上一路狂奔,咬着舌尖,让一阵阵刺痛伴着腥甜的血使自己清醒些。欹月教的毒已然入脑,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一道绵力催她睡去。但她心下明白,一旦睡下去,这一切便都误了,怎么能睡?绝不能睡!
独一和尚在哪里,碧海丹心在哪里?
既然谁都不知道,便十有八九在金陵!北上,是她唯一的方向。云门山秋风乍紧,潇潇木叶下。那凄凉的味道仿佛是期待了许多年的思念,又似是咫尺天涯的罹怨。苍苍古树本来四季皆是那遒劲姿态,只是四时人心感慨不同,也便被涂了不一样的色彩,至少,逸尘眼中是这样。
凭着方丈一句话,逸尘等三人踏阶过林,不出半个时辰已被引到山顶,穿林过石,终于到了罗汉堂。只是这一次那尊金罗汉不知移去了何方,而空空的硕大的禅座之侧迎门背立着一个老僧,灰白袈裟曳地,看不到面目,却令人无端生出敬意来。
“大师,”逸尘脚步已到门边,却不敢进殿,恐玷了清静,只在门外问道:“弟子请问,独一大师可是在寺中修佛?”
那背影徐徐转过,只露了一半面孔,抖着绵长的白须道:“施主请回罢,独一曾经来过,经后也会来,但独独现下不在。”
逸尘心下一凉,但随即道:“请教方丈,可曾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过,也是要寻独一大师的?”梦婆在逸尘身后两步,怀中抱了小叶儿,掌心里已全是汗水。她不敢向堂内看,恐落下一世失望,便只捧着孩子的脸孔,仿若见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女儿。
那老僧的侧影一动不动,良久才道:“早些时候是来过个小施主,也是来寻我独一师弟。”
逸尘当时只觉心中一锅血汤全沸了起来,口舌竟也为之干涩,一时说不出堵在喉头的千言万语,反是梦婆忽扬首道:“那孩子人呢?人在哪里?我要见她。”逸尘急忙回身搀扶住立身难定的梦婆,见她眼中已尽是泪泉,细细地渗出来,顺了眼角的额下的唇边的细小到看不真切的纹路泛开来,笔笔俱是岁月的刻痕。
那老僧不动声色,却是刻意地回转身子,隐入堂内隐影中去。“老衲只怕施主要失望了,前些日子来的小施主来如飞燕去似飘鸿,老衲实不知她现在何方。”暗影中的老僧幽幽长叹,犹似吐纳云端的气息。梦婆灼烧起来的眼神瞬时冰封,只留下一点余温的目光烧在逸尘脸颊上,本没有苛责的意思却令他受之惶惶。
逸尘只怕是自己没听真切,跨一步踏进罗汉堂,提了声音道:“大师当真?”
那老僧这回将身子旋正,昏暗中微笑着的面容竟令罗汉为之亮了几分,“年轻人,你自以为有必要质问一个老和尚这样的问题吗?”这一次连逸尘心中刚沸起的汤也卷进了冰屑。他一步步地退出深堂,退进已失却了温度的阳光里,呆立良久,蓦地回身向山下奔去。
“逸尘,这都是命数。山河无数,你却到哪里去找她?”梦婆不禁要拦。小叶儿闪着眼睛,正自奇怪,这才刚刚歇脚为何又要启程?
逸尘脚下顿了顿,几片才落的叶子被踏得粉骨碎身所发出的轻响,令他愈加迷茫。
山河无数,却又去哪里寻她?这一切当真是命数吗?
不留,不停,不犹豫,他脚程又起,身后带起的碎叶似雾般飞舞不绝。
“去金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