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青崖夕阳白鹿惆 湘江高日紫云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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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椽破屋,泥墙草顶漏篱笆。本是近郊农家,而今却时常出入一个白裳绝色的女子,引得四周不多的几家邻户交头接耳。有人说自己前些日子在城里见这姑娘从天而降,定是个仙子娘娘;亦有人说这姑娘带回来三五个郎中给人看病,那些郎中回了自家不出半个时辰便都毙命,定是个采人阳气的妖精。贺兰武顾不得旁人指指点点,驾着骕骦自荆州城内飞奔而来。下马进屋,却见清湘呆呆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的人出神,那样子令贺兰武的心狠狠地酸了一阵。

    “武哥哥,有什么消息吗?”清湘没抬头,只盯着床上死灰的面容,一个眼神也不愿分。

    “城中最后一个大夫也被欹月教的箜篌精杀了。前头几个都是被毒死,这最后一个却是被一条蛊蛇入脑食髓,死状惨不忍睹。”贺兰武抽一口冷气,接着道:“这近处几座城中的大夫即使真有本事也再没胆子来为逸尘兄弟瞧病了,湘儿,你看……”贺兰武说到一半,却有意留下尾音。

    “武哥哥是要我放弃了他,改走他棋?”阮清湘面不改色道。

    “这小兄弟虽是玄铁门惟一遗存,于我们的价值却不过是一个招牌。不如只吊住他的性命,待我玉门、静佑斋预备齐当,一同讨伐拜月峰时打他作大旗,权当个出师有名便是,又何必一定要医他成功,助他亲自报仇?”贺兰武言中不解,心底里却着实害怕阮清湘给他一个更为惊骇的理由。

    阮清湘听得真切,徐徐立身而起,移步窗边,含笑道:“武哥哥,你大可不必过分担心。湘儿所做一切,绝无半分出于私情。”

    贺兰武听罢才长出一口气,释了重担。

    “逸尘不仅仅是我要打的一杆旗,更是一把钥匙。武哥哥不会不知碧海丹心罢?”清湘回望贺兰武,郑重道。

    “碧海丹心,当真有这物件吗?我自小只当一个传说而已。”清湘笑道:“自古没有空穴而来之风,碧海丹心着实存在,而且碧海就在我的手上。”贺兰武大吃一惊,又听清湘道:“而今我所缺的仅是丹心而己。”

    贺兰武忽觉这其中无穷奥妙,屏住气息生怕漏听一分一毫。

    “碧海丹心之中的秘密,并非全真,也必非全假。如金陵莫家一般的商人大贾无不想拥有它而扬名得利,如欹月教之属的邪魔望得到它以抵抗正宗,而我等宗门纵有一身正气,徒少了这一分外力仍是输一分给邪门。”

    阮清湘一字一句钉钉铁铁,将贺兰武听得初惊后愧。论深虑远见,他纵是男子却不及水容仙子十一!

    “就此说来,我们大可以只寻丹心,却又拖着这废人作什么?”贺兰武忽而驳道。

    “你应知道,商贾贪图碧海丹心犹可以说是贪图其中利处,邪门歪道想得到它也可以说是妄图称霸,独独我们宗门不可染指,否则必受江湖中人诟病,百年声名毁于一旦。”清湘波澜不惊,贺兰武已冷汗湿衣。

    “而今之计,唯有借逸尘之手达你我之志。天下人妄得碧海丹心皆受诟病,惟有玄铁门遗人得到它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若想要逸尘无悔无求地与我们联手,惟有助他复仇。”阮清湘将各中道理一一阐明,贺兰武此前万千不解皆消于无形。

    清湘徐徐回到床边,俯下身去,心中却早已不只有什么门宗大义。她心中清楚,方才的话正是她刚知悉逸尘身份是心中盘算,可而今心下还是这般想法么?只是武哥哥并不是个宽宏的人,又怎能将心中所想都告诉他?她看着眼前昏睡的人,呢喃自语:“只是不知你何时才会苏醒。”

    贺兰武将下唇咬紧,眼中竟有些许异样的神情,半晌才道:“湘儿,方才城中枫叶苑内传话,静佑斋清缘师姐带着清暮妹妹打金陵来,想是师太怕你一身应酬不过欹月两大魔头特派来的援手。”

    “清暮来了?”

    阮清暮与清湘在处时日最久,即使在金陵窈窕馆时也是这个师妹屈尊扮她的丫头小落,与她消磨时光。故而清湘立身而起,道:“武哥哥,劳烦你照顾逸尘,我须去见见姐妹们。”

    屋外骕骦蹄声又起,清湘离去,屋内骤然间变得死气许多。

    贺兰武回身向榻边走去,灵动至极的眸子闪着异样的神色,“我心里清楚,她在意你。”他自对自说。水汽白茫茫的,迷得逸尘张不开眼。恍然自己又在那艘凤凰湖上的囚船里,手脚受缚,被捆得抽不上气来。“紫儿,紫儿,把网解开。”他朝四下里喊去,湖面荡起了几凌波痕,一个紫影顺着船顶的草蓬飘了下来,是个身着紫貂裘头戴银冠子的俊秀公子。

    “小子,你见过熬鹰吗?”公子道,声音甘美清冽,尽管咫尺之遥却是看不清容颜。

    “没有,就只见过熬粥。”逸尘不由自主地答。而后道:“你弄什么鬼把戏,快把我放了,我要去找玕玑报仇!”

    那紫衣公子笑声如银铃:“别逞能了,你这副德性还想要报仇?好好在凤凰别庄里呆着吧,给我当一辈子奴仆。”

    逸尘胸口怒闷,破声道:“莫紫荻,你忒小瞧人!”却刹然不见了那个紫衣人影。逸尘手脚捆缚,便尽力扭动身躯。“扑嗵”,他终于落入水中,奇怪的是这湖水不冷,身子却仿佛浸在刚刚温过的醇酒中。他大口地喝,想一醉方休,却觉入口的当真是水,只有些凉苦,似是药的味道。他正自奇怪,却猛然发觉自己正躺在中秋月下的菊花丛中,身旁的一个面容看不清晰的女子半醉半醒。

    “嘻,你是不是怕我下辈子化个女鬼来缠你?哈,下……下辈子。”那女子声音越来越远,几乎听不到了。

    “紫儿,你去哪里?”逸尘大声道,伸出去的手却永远触不到温度。遥遥地,一袭白衣飘动,莫紫荻的眉目清冷逼人:“你不能去,你根本报不了仇!”她说的字字都像切进逸尘胸口的匕首,冷冷地一阵痛从肩头袭过,他看到寒雨剑割下了他的右臂,血肉模糊地滚落在凋零的菊花丛中,半顷菊花都化为血水。紫荻的声音从他的鬓间流过:“我宁可让你残废,也不想你像楚风一样的下场。”逸尘听着这鬼魅一般的声音,陡然间心生余悸,歇斯底里道:“放开我,我可以的,我一定能报仇!”也许是喊得猛了,他顿觉喉头腥甜,戛然而止的是梦境中的恐惧。

    逸尘自床头望去,这儿不是凤凰湖,也不是菊花圃,仅仅是一椽农舍瓦屋。午后的余热弥漫开来,将他的心肺点燃,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清醒的头脑,直到一切都燃尽。他恍然发觉,那种纠结了寒雨剑与玄铁热力的叫作“秋灵怨”的苦痛已完全化成侵蚀他神志的魔障。一切,都静得出奇,仅仅是院后的蝉声在兀自噪着。

    桌上的那只茶碗留着浅青色的药渍,也透着连日来回桓在逸尘口舌间的清苦味道。茶盏还在,只是已然冰冷了。旁边一列十二颗碧色丸子仿佛特为他准备,被他随手揣在怀里。门“吱”的开启,那一椽破屋又寂寞下来,空荡荡地张着口,迎接着阮清湘进门时惊骇的神情。“你着实性急。”玕玑不尴不尬地止住箫声,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像与一个老友叙谈家事。身后是零乱的石群,而石群之中隐隐地有一件斗蓬在飘动。来的人将灰蒙蒙的兜头斗蓬从顶至踝地裹了,若不细心去看,倒像是乱石之一。

    荆州城外十余里,崇山之中箫声骤断,仿佛扼住了风的喉咙。

    那刚来的石头说:“并非我急,是你限的日子太短。”声中仍少不了少年稚嫩,却怎么也听不出当日的放荡不羁。

    “放心,即使你在相约之后一个时辰来找我,我也不会逃跑。”玕玑含笑道:“只是你竟不怕我第一次便将你送去见楚风梁生?”他回身,排箫用胸前的广袖笼了,柔和地拭着。

    逸尘呆了一瞬,一时间竟有些踌躇。或许自己只是因为梦里的人一声讥嘲,便只身犯险不顾身后事。然而他胸口的纠结着的怨气将他带上崖顶。逸尘踏着乱石,四肢百骸都不由自己控制,而是完完全全地听命于一种冲动。

    玕玑再回首时,只见乱石旁的竹林与不远处的一段断崖皆已被将殒的颓阳染上血一般的色泽。他刹然心动,叹一声:“这里的夕阳真美”。

    逸尘不解道:“你?不过爱看那红红白白的山石林子罢了,又懂什么夕阳?”

    玕玑轻笑:“小兄弟可谓稚嫩,真正的伤不是滴血的殒日,而是染血的红颜。”

    逸尘盯着那片竹林良久,仿佛要从一片碧色红色的海中看出一抹人影来。

    玕玑会意浅笑道:“兄弟莫要担心,我虽是欹月门人,却还晓得信义两字。这一次我应信而来,连珞珧都不知道,更不会有伏兵。”

    逸尘轻吁一口气,半晌道:“你,我信得过,只是我二人既然已经两立于天地,从今往后再别称我兄弟。”

    话声从乱石丛中砸下去,清清脆脆地敲碎在石块上。而后是一声鬼神同泣的风啸,玕玑一惊:“你居然半月之内回复内力!”

    逸尘的劲力足以将斗篷震飞,帽下抛出的冷峻的眼中竟浮上些自得:“不错,我一定要让你死在‘秋灵怨’下。”

    寒雨剑曳着黑魆魆的长尾,呼啸着斜走偏锋,从玕玑斜肩上冲了过去。玕玑一惊,正自奇怪对手打偏兵刃是何用意,却听到身后破空的风声。

    “这便是‘蓦然回首’”。逸尘道。

    玕玑始料未及,腾身而起,纤尘不染的广袖中显出青翠的排箫。箫本甚短,已经接不得突来的袭击,他索性甩手放箫,让它如一柄直刀一般舞向夜风索的中节。这一击震动长索,玄铁力道回弹,直击在逸尘虎口,“嘶”地一声,鲜血直流,染在灰白的石块上。然而这一击虽让逸尘挂彩却是如剑带双刃,夜风索末端带了寒雨剑以更疾的力道向玕玑削来。轻轻的一声,“嘶……”,两个人都没看分明。

    逸尘无奈收索,单足立在一块高石之上。空中玕玑缓缓落下,选一处高地落下,排箫回手,白衣翩飞。二人都想求个居高临下,怎奈这乱石无奇,左右拼了个不相伯仲。

    “小兄弟”,玕玑微喘,“你这几日可曾服了什么奇怪的药物?”却见逸尘眼中一道寒光射来,玕玑立时缄口。他白衣微污,袖口有些许扬起的泥尘,而腿侧却是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血红。

    “怎么,长见识了?自己斗不过便投降了也好,免得再动干戈,我好好地葬了你就罢。”逸尘掌上满是鲜血,汩汩汇进寒雨剑的深槽中,心知自己亦受伤不轻,却仍不示弱,至少口上如此。

    “我只是觉得你的剑法精进如神,太不寻常,只怕是误食了什么……”玕玑还没说完,但见那条黑蛇再次吐信而来。

    “少废话,再来。”

    玕玑心知秋灵怨已使到这个地步,自是同归于尽的路数,也不再死守,这便要下恨心拼个上下。排箫闪将出来,并不使巧招,却是一势最平凡的回击:一双掌的力头全贯在箫管之内,夹风带势,在空中划成一层碧波;劲风穿过箫管,奏出一串动听的乐音,直向逸尘中腰斩来。这一斩已有开山之力,逸尘自知不可硬接,只有向斜后方腾去,看准了一块巨石,闪在其后。“隆”地一声巨响,齑粉成雾,原是这巨石已分崩离析。逸尘暗抽一口冷气,若这一斩正中腰间,只怕如今自己只余了半截尸身了。

    “天音斩”。逸尘心下暗道:“名不虚传”。

    欹月教教主以下五大弟子玕玑,珞珧,玘琪,玙璇,璎珺,分使排箫,箜篌,铁笛,七弦琴,青石琵琶。五人常同出同没,行事毒辣,江湖人称“五乐魔音”。

    玕玑既为“五乐”之首,掌中的一管排箫自不会是自娱自乐的把戏,聊是逸尘自小在秋灵山不问世事,耳中零碎听得的传闻中也早有“五乐”之首“竹箫天音斩”的名头,今日见识方才知晓欹月教的功夫可不仅仅是江湖中贬为旁门左道的一路货色,亦有不可小觑的真才实学。

    逸尘所识固然不假,可他不知道欹月教的“五乐”真正令人胆寒的不在于招式的凌厉,而在于所使暗器的阴险。“五乐”之中或隐钉于笛或纳毒于箜篌之腔,不失时机可治对手性命于黄泉之下。然而玕玑生性沉稳温厚,既与逸尘立君子之约,便不会以小人之道胜他,故而只用“天音斩”而不使箫管中足以一招致命的毒梭,实已经自己削了七分致胜的把握。然而逸尘若几日前与玕玑过招,只怕根本用不着玕玑使出‘天音斩’就以横尸就地,而今他的本事忽达到这步田地,莫说玕玑,只怕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逸尘只转一念,便顺势腾身,从藏身的碎石一片中择了一块飞起的暴施一腿,击向玕玑下盘。玕玑惊慌闪过,却明显地立身不稳。

    “逸尘,你听我说……”玕玑不专心应敌,却是拧了眉头道:“你莫再运内劲了,当心内力反噬。”玕玑不顾接连不断的乱石突袭,歇力劝说。

    “你以为用这点伎俩就骗得了我吗?”逸尘哪里肯听,只觉得先时阻塞在胸口的两股逆气现下顺当得很,一时酣斗反倒便添信心,怎肯罢手?又见玕玑立身不定,正是好时机,登时寒雨剑剑光大长,向对手下盘攻来。

    玕玑一腿回扫,勉强抵回几块碎石,却已是力不从心。逸尘心道:“欹月教首座弟子,也不过是绣花的枕头。”当下更加力道,将一块两尺见方的大石踢起,正飞向玕玑天灵。玕玑心道不妙,以箫为刃使“天音斩”回驳,无奈大石势强,只得飞身拔地三尺余,暂且避开,趁势以腿力还击,放好击在石身上。却听“嚓”地一声,石块碎裂,与此同时玕玑自空中倒入乱石丛中,方才夕阳染在白衣之上的那抹明艳的红原来是寒雨剑削过的伤口所渗出的血迹!方才玕玑迫使力道,右腿胫骨已断,登时立身不稳瘫坐在乱石之中。

    逸尘只道今日玕玑分外软弱,却不知自己一手秋灵怨也陡然强悍出奇。他收剑喝道:“怎样,你已输了。”玕玑右掌撑了一块大石,“啪”地一拍,竟再次借力腾起身来,回道:“还早呢!”的确,失一足又怎么会使欹月首座弟子相屈?只是这时玕玑已足下发虚,再在乱石中相斗已经是凶险万分。

    玕玑回身半立在空中,只一瞬目功夫便已闪身到不远处的竹林中去。逸尘见状道一声:“别逞能了,干脆些降了吧。”玕玑却已经闪进密林,一时已看不见身影。

    逸尘冲入林内,是时虽已入秋,可竹林茂密,二人相隔仅几十步便已互相看不清晰。逸尘正自踌躇,忽听头顶异动,玕玑如一只白鹞翩然而下,青竹箫管斩过逸尘顶心。逸尘闪身窜上林顶,却见玕玑也在林端临风而立,足尖踏在竹枝之上,虽然一足已断无法吃力,仍不见丝毫摇摆。此时反倒是逸尘轻功不力,踩在枝头摇摇欲坠。

    玕玑已找到有利地势,却又不急于进攻,仅是不住地问:“逸尘,你可知道……不,你再回一个小周天试试,看脉口是否有一串青线显出来。”

    逸尘哪管他说什么,只顾取攻势,寒雨剑上下翻飞,大片竹叶被切碎,兀自腾成一片青绿色的浓烟。“怎么,看小爷我功夫不凡嫉妒了不成,还是疑惑我用了什么旁门左道?别再分心废话,当心被我把你另一条腿也削断了。”

    玕玑右腿已然鲜血淋漓,染红了足下一片竹叶。他心道:“秋灵怨本不宜于逸尘的内家功底,何以精进若此?若要得知其中原故,须拿住这小子才好。”当下也不再留情,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只听“嚓”地一声,玕玑的排箫在空中虚摆一圈,掠下几十片青苍的竹叶,叶尖若刃。只见他以挽手,几十片竹叶齐齐向逸尘右臂、胸口切来,这竹叶来势虽猛却都不是想着大穴要处,逸尘摇身闪过,也不在意。然而此时逸尘只觉得耳后风声,又有十几片竹叶自背后袭来,逸尘“噫”地一声,抖袖欲以铁索格开,却不知这竹叶本韧,他的铁索并不能减弱来势,十余片叶子中倒有一半生生削在背上;鲜血登时淌了下来。

    玕玑见逸尘背后受袭,也是一惊,心道不妙,莫不是珞珧来了?

    逸尘既已无法在竹林上取胜,当下假意从竹枝间跃下,闪出林子,向着断崖方向奔去。玕玑右腿已断,走出竹林无疑自寻死路,便也不急于追击,仍然立身枝头,看准逸尘的去向甩手将排箫击去,并不向致命的地方,却是冲着他左腕脉口。逸尘只想着诱敌到险峻的地势,却未及闪开这一击,只觉一阵大力从臂上传来,胸口一塞,四肢百骸一时间血回不转,登时僵住难动。玕玑这是才从枝头曳身而下,跛了右腿不顾凶险上前扯起逸尘左腕,却见脉口青紫,乃是异样。

    “要杀便杀,又玩什么花样。”逸尘已无力反抗,僵立在场,甚觉不忿。明明占了上风,顷刻之间便于丢了大好机会,落得个他人玩物,怎能不怒?只是他愤然说得这一句之后,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他突然觉察自丹田内涌上来的暖意与掌中寒雨剑至寒的劲力竟又在自己胸口间纠结起来,令他好不苦痛,仿佛是那日在荆州酒楼的可怖情形重演一般。“秋灵怨”果真是令人着魔的功夫!他方才还支着的右臂颓然垂下,登时全身肌肉抽搐,软倒在地。

    “有人要害你”玕玑见了他的模样,又仔细查了脉息,若有所思道。

    “除了……你,还有……谁?”逸尘口舌已抖得不住,结结巴巴。玕玑一时语塞,忽听竹林中有人道:“不错,欹月教中意于你的人物可不止潇霜苑玕玑一人。”

    逸尘听到不远处的竹林中的声音顺着风势而来,狠狠瞪玕玑一眼道:“伪君子。”玕玑有口难辩,这些人听起来的确是欹月教的人,却决计不是他带来的。

    玕玑逸尘一同向竹林边望去,只见夕阳中,来的四人皆是奇装异服。逸尘不看都知道定是欹月教遣来的帮手。反是玕玑奇道:“四位堂主来所为何事?是师父之命吗?”四堂主中那个髡发瘦汉子手持一条黄斑小蛇,阴阳怪气道:“潇霜苑主人猜错了,我们是奉兰亭榭主人之命前来……”她旁身披白虎皮的三十余岁女子立时打断他道:“主人不必知道太多,权当我四人来帮你就是。”

    玕玑心下一冷,心中道:“三师弟玘琪一向勾结四大外堂,有不轨之心;而今四大外堂堂主齐至,难道是他已经想发难夺权?”玕玑想到此节,心中一凛,旋即厉声道:“即然各位还称我一声主人,便应知道咱们欹月教的规矩。”他一手拿住逸尘脉口道:“风虎堂贺三刀,䴔䴖堂员龙,玉豹堂萧一贞,英隼堂陈若兰听命,速退出荆州之外百里,百日之内不得入,更不得对这位公子有丝毫冒犯!”玕玑果绝凌厉,四外堂堂主皆是一震。在欹月教中,尹莫颦为遏制八大堂主的势力,特封玕玑,珞珧,玘琪,玙璇,璎珺,等五大亲传弟子为潇霜苑,紫菱洲,兰亭榭,晴雨轩,沐风阁主人,地位均在八大堂主之上;八大堂中嫡系的四大内堂地位又远在四大外堂之上,是以四大外堂堂主对玕玑当是惟命是从。然而此时这四人仅是相视片刻,而后这四人一同大笑,竟是肆无忌惮。

    “此一时彼一时,玕玑,而今我四人唯兰亭榭主人玘琪之命是听。即便是教主圣谕,我等也断不放在眼里。”员龙挥动掌中之蛇,黄斑蛇狐假虎威,吞吐信子向逸尘的方向探头探脑。“这个小子,我们要定了。”

    逸尘此刻自身难保,但见欹月教摆这般糊涂阵势着实不解:“玕玑,你要毁百日之约尽管做便是,何必找这许多乌合之众来扮什么黑脸白脸!”他一句话出口,气逼得猛了,胸中苦闷,哇地吐出一口青黑的血浆来。

    “原来是个病秧子,要拿他岂不易如反掌。怎么?玕玑居然治他不住?”萧一贞哂道,掌中一枚虎齿钉已然脱手,直射向逸尘喉头。玕玑慌忙甩袖格开,来人大笑:“呦,尹教主的得意门徒原是个吃里扒外的主儿。”

    玕玑本已受伤,自料敌不过四人,又不愿逸尘被擒,危急中只得贯一注真气进逸尘顶心,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兄弟,你去逃吧,别忘了我们百日之约。”

    逸尘只觉顶心一热,全身血脉通顺不少,一个打挺立身而起,道:“谁要你救!”不料贺三刀一柄三棱大刀已舞将上来,呲牙道:“小子别跑,爷爷留着你的皮去领赏。”逸尘一骇,想使出寒雨剑长索却在半空中折回。

    玕玑大喊:“快走,你已使不了秋灵怨!”他自己横身拦住这一刀,肩头却是被划开一道尺来长的血口。

    逸尘这才信过玕玑,回身道一声:“多谢。”直向西南奔去。怎奈所来四堂主就是要与他为难,又怎肯放他离去?萧一贞、贺三刀一鞭一刀将玕玑困住,陈若兰、员龙二人却是一蛇一猫皆向逸尘张口呲舌。逸尘步步退去,暂且用短剑拦下猫蛇的爪牙,却当真没有冲出重围的可能。一时间玕、逸二人并立崖边,四面受敌。渐渐二人越走越近,竟至于两人背心相靠,互作防御,隐然觉察对方温度喘息,竟是心心相依的情形。逸尘心下叫苦:“不知是不是老天做弄,我两人本是不共戴天,而今却要这样死在一起。这辈子当真想相依到死者,却不知在天涯海角!”

    林中忽传来一声清啸,犹如白蝶出竹,却是急急赶来的阮清湘。其后仗剑紧随的男子丰神俊逸,自然是贺兰武。几丈之外马蹄不绝,正是骕骦紧随。逸尘听得看得,一时心头展舒,心道:“横竖今天在劫难逃,能见到他们是再好不过了。”

    “逸尘,当心。”清湘挺剑出林,便是要救他出围。

    “想劫我的货,别作梦了。”竹林中高喝声乍起,一片红云出林,却不是珞珧是谁?

    “师妹,这四人是玘琪手下,你我不可信他们,当心中了圈套。”玕玑四面受敌,百忙中仍不忘告诫珞珧,她却哪里听得进去?凤头箜篌步步进逼,正啄向阮清湘喉颈。

    玕玑伤在肩头、腿骨,早已支持不住,却犹迎风挺住,傲立在断崖头,最后一抹余阳为他涂上金彩,绝似一铸铜像。贺三刀挺刀上前道:“玕玑好骨气,只可惜山高皇帝远,属下便是在此弑杀了潇霜苑主人尹教主也不能拿我怎样。”言罢,一声怪笑,挺刀上前。

    眼看着玕玑逸尘二人便要一齐横尸崖头。忽听“当”一声长响,却是一泓秋水长剑格架了贺三刀的三棱大刀,剑逸偏锋,迅捷异常地削向贺三刀的右颊,“哧”地一声,鲜血渗上,地下已然落下了贺三刀的一只耳朵,硕大的耳环滚在地上,沾满泥尘,其上的鬼头犹自张合齿牙。萧、陈、员三人怎肯罢休,齐声道:“来的是什么人,敢与我们兄弟叫叫板吗?”贺兰武长剑盈立,散发不羁,却是一派风流模样:“玉门白鹤自逍遥,贺兰武让各位见笑。”逸尘一向钦佩贺兰武丰神俊美,以至于心有妒意,而今果见他出手不凡,不禁高声喝声彩:“贺兰大哥打得好!再削几只耳朵给咱们下酒!”

    逸尘忽见帮手心头大振,暗自盘算小命得保,玕玑却丝毫不领贺兰武的情,排箫摆开,连他也防住。

    “你这小子好面子,连玉门也搬来捧场,只是我欹月教从来不讲什么作事漂亮,只怕也要让少侠见笑!”箫一贞扶住暴怒的贺之刀,抿嘴一笑,忽而张口作长鹰击空声,当下林中几十号黑衣蒙面士冲将出来,将三人团团围在当心,逸尘心下丧气道:“这回是登天也逃不了了。”

    阮清湘与珞珧正斗得似一红一白两蝶翩飞,霎时林边一片旖旎,二人见同伴被围,心中牵挂却被对方绊住,谁也无法放赶到崖上来相助。此刻珞珧见这一票人来得蹊跷,才知四外堂主果然来者不善,她也怕这渔翁之利被他人得去,当即收手回身,向崖边逼来,阮清湘紧随其后,不敢放松。

    贺兰武隔着围来的黑衣人望一眼神色惶然的阮清湘,眼中只动一动,不多说半句,长虹荡开,“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怎奈这几十好手无一不是是欹月教玘琪手下一等一的强手,即便玕玑逸尘贺兰武三人都没受伤再加上珞珧阮清湘也难保能在一时三刻吞下这一票人物。

    逸尘心中清楚今日是决计要命丧黄泉,不知为什么只觉着自己对玕玑不起。是时两家都摆开破釜沉舟的阵势,逸尘却趁乱侧头对背后的玕玑低声道:“既是这些凶霸霸的人物都是冲着我来的,你又搅在这里干什么?不如你们自家人和解和解,也省得陪我送死。”

    却听玕玑低回的声音传来:“我欠你的,如何都是要还的。”玕玑已经血染半身素袍,目光仍是炯炯,只是不肯再望逸尘一眼。

    四堂主除了贺三刀受伤已退外观战,其余三人将逸尘几人绊得步步难进。逸尘拼力抢攻萧一贞的铁鞭,反而是为玕玑拦下不少危机。

    恍然中透过人墙逸尘看到阮清湘惨白的脸上溅了血污,正焦急地向这边望,他心想她多半是担心贺兰武。可逸尘倏然间觉察她的焦急含泪的眼神是那般熟悉,他奋力拼开眼前的三尊黑衣杀神,心中想临死再看看那眼神也好。清湘长剑疾速地舞动,一时间当在他们二人间的三名黑衣人接连毙命,两人之间霎时空开一条血道。逸尘隐约看到阮清湘从未有过地淡极的笑。这一笑,便将逸尘渴望看到的那种眼神给冲淡了,他心头一空,不知是何滋味。

    “阮……”他方想张口,却觉胸前一痛,耳中只能够听得到衣裳,皮肉,肺叶,筋骨一一被撕开的声响,加之一阵大力随着这利刃传来,他便立身不住,直直向后倒去,而他的身后,若血的残阳正一寸一寸地沉下那一岭万仞山崖!逸尘不知道这致命一击来自何方,他的身子正不可遏制地向山崖下落去,远比夕阳下沉得快。他甚至嗅到崖石上匍匐的藤蔓清苦的味道。山崖上回荡着几声呼喊:“逸尘!”他艰难地仰头,却见到玕玑伏在崖头,血色的广袖舞动,拼命想携他的手。

    残阳终于落下去了,伴着他的耳畔的呻吟一起消靡在谷中,他蓦然觉察到好轻松。其实就这样结束不也挺好?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凤凰湖边的日出。“救我!”

    舟子摇橹,却恍然听到船篷中有女子呼救的声音。那舟子心下一凛,挑开帘子道:“客官可有事?”船篷中却只有一个年轻公子惊魂弗定的模样。那公子面色苍白,好似经历了极大的恐慌。

    “你去吧,没事。”船中的公子挥手让他退出。舟子也不便多问,满腹狐疑地出篷摇橹。是已深秋,两岸青山已不如夏时光景,恁地寂寞空旷,舟子闲极无聊唱起行舟得小调:“五两竿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秋已至深,清晨寂寥,仅这一句便足已让船中之人饮泣。

    紫荻那日在灵修寺虽被逸尘气急赶走,却放心不下,于是尾随逸尘到了荆州,不巧正遇上珞珧,被迫谈好了那单生意,只盼能早日得了丹心珠好叫欹月教人放逸尘一条生路。她只身赶往韶州云门山,本就心下焦急,生怕欹月之人变卦太快,想着早得手早换货,却不料心火急攻又舟车劳顿,在江陵城病倒一睡三日。而今虽然已到了湘水,仍觉得太慢,赁了一艘轻舟穿梭于山间,以求速达。在江陵城时她已知道自己这一病必与前些日子所中欹月教的毒有关联,却也不很在意,只道将来救得逸尘出险,再作打算。却不料前夜在船中发毒,唇紫脸青,将舟子吓个半死。继而一夜恶梦,竟然梦到自己从一座山崖上坠了下来,崖深万丈,几不见底,她不禁大声呼救,却险些暴露女儿身份。

    现下舟子一支船歌,半月前洞庭湖上的事历历在目。莫不是他出了危险?紫荻心中猜测。又勉强说服自己:“水容与贺兰武自然会保他周全,又怎么轮得到我来挂念?”由此心下才算平息。

    晌午到永州城郊十里时,舟子说再也行不得船了,紫荻才付了船资登上岸来,暂且进城歇脚打尖。

    永州城小地僻,客栈食肆多难入眼,只是紫荻的一身男装已然风尘仆仆不成样子,她只得随意找一家歇了,换了身女子装束下楼吃些东西。无奈这客店的菜怎么看都像泔水,她不肯将就,只得上街上找了一家还像样的食肆点了三五样入眼的特产随意打发。

    紫荻正自抱怨时只见一人满口酒气,摇摇晃晃地提了酒壶在她正对坐下,直勾勾盯着她的脸颊道:“小妹妹一个人吃菜呀,好寂寞呢!不如哥哥请你喝酒,你给哥哥唱支曲儿?”那人手脚不安分,已摸上了紫荻的下颌,紫荻又岂是好惹的?只是懒得与这无赖多费口舌,当下伸出筷子,一招之下便夹折了那人右手中指。那人当即暴怒,“咣当”砸碎酒壶,道:“小妮子不识抬举,兄弟们,上,”却见他身后五六个黑衣紫绦的打手凶神恶煞一般将紫荻这张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紫荻心下暗道:“不好”,却也瞧不起他们人多势众,哼了一声:“哪一路鼠辈,也敢在姑奶奶面前耍威风!”那方才的醉汉一抖手,掌中飞出一串金光,“叮叮”钉在桌面上,手法精绝,却是七枝暗器,成七星北斗排开来,每枝皆是寸来长的梅枝,顶上开花,栩栩如生。紫荻知道这是欹月教每年用各地掠来的资财兑成金子打成的“梅花金”,教中人权当银子使用,而近些年来欹月作大,但凡有梅花金的大都可白吃白喝,再没人敢过问。

    现下那人显是想以此恫吓紫荻,她心下自是明镜一般,暗道:“这帮恶犬不好惹,还是早些脱身要紧。”当下换了张笑脸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自家哥哥,大水冲龙王庙,小妹有眼不识泰山了。”

    那人听后反是一愣:“怎么?小妮子也是欹月圣教的人,你是圣教哪一堂哪一厢的?”

    紫荻眼中一转,勾勾手指道:“哥哥若想知道,不妨俯身下来,小妹说与你听。”那人乐得这小姑娘吐气如兰,巴不得想亲近些,当下伏耳听去。围成一圈的众人都想听仔细,也不由得伏下身来。

    “哥哥,你听好了,我是……”紫荻探手摸到桌上盒中有一把支尖头筷子,便一面佯装耳语一面用平日里击扇子的功夫将掌中的十余根筷子一气打出去。只听“呦”“唉”声一片,这一干人不是被戳瞎就是被插聋,个个吃疼前栽,登时撞做了一团。紫荻一乐闪身,施展凤凰台身法飘出窗外。方才那人一只耳中插上了筷子,眼睛却看得清晰,回望自家兄弟,大多成了独眼单耳,他忍痛拔下筷子狠狠道:“莫家的丫头,老子找的就是你。

    ”

    “好险!”

    永州城外,一行车马驮着成堆粮袋辘辘地行着。紫荻从两条麻布袋子中间探出头来,长吁一声。这时的永州城门已然填满了欹月教的眼线,她未及收拾便躲进这一队运粮的商团中才混出城来。见前后皆有大汉押运这一车粮货,她便施展身法一晃滚进了道旁草丛中。旁边的一个汉子对前面的道:“大哥,我看见一个人影闪过去,莫不是偷子罢?”另一个道:“瞎眼,明明是只飞低的鸽子。”

    道旁山坡上,有一户农家旧屋。此刻已是黄昏,紫荻自须想法躲过沿途欹月教人的追赶,索性飞身进了那旧屋,见里面没人,便从床头上拎了一身洗得还算干净的农汉衣裳,兜头换了,冲出民宅追赶那一行商旅。这衣裳太大,几次险些将她绊倒,她便扯下多余的下摆随意捆了头发,倒当真似个农家小子了。

    “喂,大哥,可停一停吗?”她粗起嗓子道。

    “放屁,这一行二十几辆车,我停了后在不得撞上来?”当中一汉子道。

    紫荻一听,只得追上去向那汉子抱拳行礼,顺便询问是去向哪里。那汉子也爽快,答道:“韶州”。

    紫荻一时间心花怒放,当下道:“小弟刚好也去韶州,可惜道上盘缠让偷子扒了去,敢请这位大哥抬抬手,带小弟一道,让我跟着大伙送货到韶州如何?”

    那人上下打量紫荻道:“你?打得了杂活吗?”

    紫荻一呆,道:“没干过。”

    “那你凑什么热闹?”大汉一挥手,想像赶苍蝇一般把这小白脸打发了。

    “大哥,这一程是要去贩货?说实话,小弟原先是金陵城商的学徒,别的不会,这讲价易货的门道……”那大汉听她一口官话,又出语不凡,便也信了,指望仗着她卖个好价钱,紫荻便混在这一行人中,直至韶关。

    那日正午众汉子正在渡头卸货歇息,忽听身后马蹄碎响,马上一个铁面黑袍的人从众人身旁掠过去,向前跑了几十丈又回过头来向带头大汉一扬鞭道:“喂,你可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从这儿过去?”声音嗡嗡,毫不客气。

    带头大汉本就不满他的傲气模样,又听说是追一个小姑娘,更加不屑道:“见了,只不过不是姑娘了,却是东村头的小寡妇,前天才跳了水。”一众汉子听了哄笑了起来,紫荻趁乱抓一把土灰抹在汗涔涔的脸上,也粗着嗓着大笑。

    那铁面人自知受了讥嘲,扬鞭便抽,那带头大汉闪开来,抱头大叫:“怎的,那寡妇是你家的?”那铁面人恨恨道:“你等着,”回马驰去,大汉道:“我等着呢,你把那小寡妇送来吗?”一群汉子又大笑起来。

    紫荻见那人走远,借口方便闪进河旁的苇丛之中,一闭气展开凤凰游的水下功夫划出去几十丈,只探一双眼出水,遥遥地见那铁面人领了十余人回来,只片刻便将这一行几十人全数收拾,尸血漂泊,直染透了大半条河,一行人所运送的上好粮食洒满河滨,紫荻暗骂:“欹月教真是一群畜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