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旧怨重提灵修寺 秋风北望贺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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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像一朵昙花的芬芳,弥漫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等待第一朵朝颜“叭”地绽放那一声惊心动魄。

    “你受伤了”阮清湘低声说,低到自己都难听清楚。然而没有人回答。“中毒很深”,清湘叹道,“你应去找欹月教的人拿解药”。她在饮茶。洞庭湖的碧螺春香气馥郁而苦涩。

    “何必呢?”紫荻坦然,语气连自己都不相信地平静。

    “你甚至不让逸尘知道?”清湘的茶碗握紧,烫入指尖。

    “何必呢?”紫荻在梳理长发,原本白皙的脸孔之下已然游动着黑气。凤凰别庄被烧得那晚,她的坐骑骍騋便是死在欹月教这种毒下,当时她虽逃过一劫,可事后才知道自己也于呼吸之间身中其毒。她不知自己还可以活多久,可也不愿自己成为欹月教威胁逸尘的筹码,唯一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让那傻小子知道。

    阮清湘愕然,望一眼床榻,然后叹息:“原来,你已在意他到这地步。”

    紫荻将梳子一丢,又如平日一般嬉笑道:“阮姐姐忘记妹妹是莫家的女儿了吗?莫家是干什么的?开赌场的!我比谁都知道什么叫代价,没本的收成永远不会有。就如秋娘想用你来换逸尘;我曾想用逸尘换碧海丹心,换莫家重振;欹月教的人自然想用我的命来换逸尘的投靠;甚至连姐姐你又何尝不在利用逸尘对你的情义?”紫荻说完,神色间已没有了平日里的浪荡无心模样,她接过阮清湘手中的滚茶,一饮而尽,任其烫在口中,烧在心底。

    “你不恨我?”阮清湘问,紫荻诧异:“我为何恨你?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听姐姐的话,弄得自己无依无靠,只怕要将这一辈子输给玄铁门。”她语中自嘲,却令阮清湘的心绞痛许久。“好在,我的命不会太长。”她轻巧地说,仿佛在说一只小狗的命运一般,“再说,姐姐,你这辈子的恨已经够多了,不缺我这一份。”紫荻最擅凋侃,只这一回谁也笑不出来。

    恨这个字,已经太远了,作水容时她曾恨过楚风,作阮清湘时她曾恨过独一。她甚至最恨自己的师门成了自己一生的羁绊,然而这可以改变什么?什么都变不了,现下她竟有些怕,怕逸尘将来会恨她,她有那么多的恨,唯独这一份是她承受不起的,就像最澄净的瑜璧抵不住哪怕最微小的一粒瑕斑。

    紫荻静静地坐在床头,俯下身去察看仍旧熟睡的逸尘。他从洞庭之战后便睡下不醒,或许是身心俱疲,又或许……她不愿多想,她的伤口会因情绪变化而跃动火苗一般的灼痛。

    “姐姐,答应我,不要逼逸尘做他不愿做的事。”紫荻俯身看着逸尘的脸孔,却在对阮清湘说。

    “我逼迫不了他,你也拦不住他,他是玄铁门留下的魂,”阮清湘徐徐的声音,让紫荻无奈而恐惧。她俯下身,多想再看一眼曾经的玄铁门小子,那个一同饮酒,一道嬉笑,并肩斗敌的逸尘,也许,他再也回不来了。

    紫荻很少有泪,而这一颗滚热的泪珠将将地落进了逸尘垂着的眼睑中。她垂下的长发划动在他的脸颊上,怜悯地抚慰。

    阮清湘心底多年前的悸动又一次被激活。楚风,我也曾这样地看过你吧?你在什么时候才会想起呢?

    “啊欠!”一个大大的喷嚏,将紫荻吓得退开去,长发也凌乱了。

    “干什么?扰人清梦!”逸尘揉眼起身,看到长发披肩掩面的紫荻,不由又一声大叫:“啊,我怎么又见女鬼了?”

    紫荻气得几欲吐血:“我看你是心里有鬼,没看见已经日上三竿了吗?”

    “这客房又不是你开的,我付了钱就不兴我多睡几个时辰?”逸尘亦是忿忿。

    “你已然睡了好几天了。”一个淡雅的声音将逸尘彻底唤醒。

    “几天?”他疑惑地看着紫荻,又向身旁的白衣女子望去,恍如隔世。

    “你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紫荻问道,她的确希望她一点都不记得,还是从前模样。然而逸尘翻身下床,将脚步顿在清湘面前,小声问:“水容姑娘,你,没事了?”只这一句,紫荻听到自己心底的什么东西坍塌了。秋已然深了,染透漫山红叶,漫江浓碧。秋风萧索时,鲈鱼正肥,香气充斥口喉,聊以慰心罢了。然而当一个人心灰时分,再完美的芬芳或鲜味,都索然如陈茶而已。紫荻此刻,便是这般心情。

    “水容姑娘,这里的鲈鱼是洞庭湖上最好的。你替我受秋娘折磨,早该谢你,只没有机会。你就多吃一些,权当我报答了。”这家叫“临水轩”的小酒楼不过是洞庭湖畔鳞次栉比的食肆之一,毫不出色,却被逸尘夸口是洞庭湖上最好的。

    紫荻不由为他的丑态一笑,道:“水容姐姐,这临水轩有什么稀罕,待我们回到金陵,我在莫家开的百余家店铺中挑最好的东西请你。依风楼的雪鳝鱼圆就不错,绿城坊的胭脂蟹也还凑和……”紫荻自顾自说下去,全然不管逸尘夹着鲈鱼的筷子僵在空中的尴尬模样。

    “莫家妹子,你就别寒碜他了。”水容笑道。

    “让她说,凤凰别庄早化成了灰土,金陵的莫家也算名存实亡,她不过也就摆摆模样说说嘴罢了,哪还有从前的威风?”逸尘道。紫荻却着实被道中软胁,缄口不言,脸色分外难看。水容心知莫家若不是因为逸尘,远不会落魄如今,他却不解其中深浅,不禁叹口气,放下筷子。逸尘立时问:“怎么了,姑娘不舒服吗?还是这菜不合口味?”水容不语,只看着紫荻愈加怒怨的模样浅笑。

    “伙计,拿一坛好酒来。”紫荻忽而大声吩咐。

    “你沾酒就醉,还逞能?”逸尘戏道。

    “也好过你喝酒就发疯杀人。”紫荻没好气道。这恰似揭开了逸尘梦中的迷纱,那洞庭湖一夜犹如恶梦徘徊不去,令他的手抖了又抖。

    片刻,一坛极常见的黄酒送来,想是这也算此楼最好的东西了,紫荻也不在意,仰头便饮,一口气堵在喉头,直呛得涕泪横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酒气冲了眸子还是怨气伤了肝脾。

    “得了,你究竟使什么性子?”逸尘有些恼了,又莫名地心疼,上前拦下紫荻手中的坛子。

    “你管我做什么?”紫荻道,上手便夺。逸尘自是不肯又闪避不过,举起酒坛便向自己口中倒去。这一举令阮、莫二人俱是一惊,两个女子眼前都幻现了那夜逸尘如入魔障一般的眼神。二人一左一右,一齐出掌向坛子打去,力道用猛了,泥坛脱手,直飞出临水轩支起的格子窗外,随后是三者面面相觑,心下都是担心楼阁外会传来一声惨叫。待三人一齐扑到窗边观瞧,却见酒坛正稳稳地托在一个老道士掌中,旁边则跌坐了一个三五岁受了惊吓的孩子。那道士含笑一捋白须,转着坛子呷了一口道:“三位,这好歹也是坛不错的家酿,暴殄天物事小,伤及无辜事大呀!”三人皆是有愧,紫荻犹是好奇,如一朵紫云从窗口旋身而下,轻轻落地,抱拳问道:“道长从哪里来,多谢您一举相助,何不上楼一叙?”紫荻一时心急,早忘了自己一身红妆,却还是以少年口气与人攀谈,那道士一笑道:“莫家三小姐举止不凡,‘凤凰台’绝技天下无双,老道今天见识了。”此话一出,上下之人皆是奇怪。阮清湘脸色稍变,飞身而下,白衣如鸿,引得街旁游走众人以为天神娘娘降世,聚众围观。

    “道长可是一手硬功夫,高台堕酒尚可以一滴不洒地接住,小女佩服之至。”说罢疾移莲步,旋身攀上一处高柳,便要去夺道士手中的酒坛。道士微微蹙眉,右掌击坛,泥坛飞出,正冲着几丈外的一扇店门飞去。左掌捏诀,变幻手法,点在清湘探来的小臂之上。阮清湘只觉臂上一麻,攀枝不稳,险些跌下树来,却见道士闪身上前,轻轻巧巧地扶她立定,又以迅雷之速移向酒坛飞去的方向,在坛子击上门槛之前用足背托住坛底。一番动作不过呼吸之间,其行云流水就连以身法见长的莫紫荻都啧啧称奇。

    “喂,牛鼻子道士,你一个老头子欺负个姑娘,好不知羞耻,有本事你……”逸尘在窗边探出大半个身子来,见道士与清湘交手,也不问青红皂白便摆出骂大街的架式。他正自胡说,只见酒坛夹风冲上窗来,他避之不及只得探双手接住,酒却冲出坛子,直冲向他的面门,“哗”地浇了他一头一脸。“小兄弟,说话当心些好,别让唾沫呛着。”那老道士提了声音道,却似个青年的音凋,逸尘哪肯罢休,无奈身法拙笨,没本事飞上飞下,只得道一声:“你别跑,我这就下去。”回身“噔噔”下楼。紫荻觉得好笑,却见清湘毫不理会逸尘,只注视那老道士,含笑道:“武哥哥,你这爱扮老道士的毛病何时可改呀?掌门爷爷见了又要生气了。”

    那道士道:“这不是小时候扮来逗你玩的吗?你若不喜欢,我不扮就是,玉门千八百道士也不少我这一个。”说罢卸去道冠道袍,白须白眉,却是个英俊威武的男子。如夜般深的眸子灵动得很。

    “我说老……”逸尘刚好自楼上下来,一个“老”字出口,余下的尽数含在口中生吞下去了。

    “小兄弟别这么客气,我不过长你几岁,抬举我作你爷爷不合适。”那男子风趣,却羞得逸尘面上火红。

    紫荻哂道:“破秧子见了白玉树,抬不起头了吧!”

    清湘轻声道:“妹妹莫羞了他。”而后站在那男子一边道:“这位是玉门白鹤观下弟子,也是我自幼结识的好友,贺兰武。”

    江湖上能与欹月为抗的正派门宗不过四家,玉门,静佑斋,玄铁门与江北的铭岚。其中玉门已有百余年之久,门下四观:白鹤,朱雀,朴园,飞云,几十年来英才辈出。各观齐居群玉山上,已蔚然成江南第一大门宗。玉门与静佑斋素来交好,两门俗家子弟亦来往甚密。贺兰武与阮清湘皆是师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自然交往不浅。自幼贺兰武厌恶玉门一干道士,便常扮老道讽刺那些牛鼻子,清湘则时时拍手叫好,因而此次相遇二人故伎重演,分外亲切。只是自清湘被遣去金陵,已过四年,二人久未相见自是有无尽的话语可讲,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执手对望,竟有些许旁若无人。逸尘怎见得“水容仙子”这般场面,直气得鼻息哧哧。紫荻在一旁好笑:“看来这不仅是棵玉树,还是匹竹马呀。”

    “武哥哥不在群玉山呆着,到洞庭湖看山水吗?”清湘一贯沉稳,此番见了幼年挚友,仿佛又回到儿时的小姑娘情态,话语中也含了娇嗔的口气。

    “湘儿在这儿,贺兰武我自然不会去什么别的湖山游玩了。”贺兰武朗声道,“只是我这回并非自群玉山来,而是……”他脸色蓦然一沉,“从拜月峰来”。

    余者三人心下都是一颤,“拜月峰”是欹月教的总教所在,这三个字入耳仿佛刺入骨中,令人胆寒。

    “湘儿可知道,楚风……”贺兰武声带悲切,小声道。

    “我早已知晓。”阮清湘佯装无谓,泪水却有些忍不住了。

    “怎么,水容姑娘认识我楚大哥?”逸尘奇道,“他在哪里?”紫荻隐隐觉察其中古怪,拖住逸尘衣袖道:“人家青梅竹马地叙旧,你搅什么局。走,咱们去西市买些好酒来预备晚上为贺兰大哥接风。”

    “妹妹”阮清湘突然道,“不用支开他,他早该知道了。”

    “阮姐姐”,莫紫荻一怔,继而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升起来,“你这是在害他”。

    “谁也瞒不了他一辈子!”阮清湘道,她回首又问:“武哥哥,你可是一个人来?”

    贺兰武已然猜到这个褴褛小子的来历,郑重道:“不是,还有一个人,在城外的灵修寺。”灵修寺几乎是一座废庙了,灰黑的泥墙与坍圮的瓦砾倾吐着多年的风雨。

    正堂,一尊泥塑已被檐上漏雨冲去大半,原本是笑尊弥勒模样却变了苦头陀。

    贡案之前,一张灵床,苍白的麻布之下仿佛仍有一抹气息呼之欲出。然而当逸尘扑去隔着掩布触到那张冰凉的脸孔,他已晓得,回天乏术了。

    “梁大哥是什么时候……”逸尘哽咽在喉咙,再难说全这句话。

    “八月十五,欹月教主尹莫颦在拜月峰祭月,梁生同玉门、铭岚、风火帮几十个弟兄混杂在欹月教众之中,原想为玄铁门兄弟报仇。无奈寡不敌众,梁大哥被尹魔头削去右臂,刺透胸口,当场便……”贺兰武恸声道。

    “报什么仇?梁生是傻子吗,轻易上欹月教寻死作什么?楚大哥呢?他不是一向……”逸尘抖着手,却怎么也不敢揭开那层薄薄的布,心中的痛噬令他升起万分怒火却又不知该对谁诉说。

    “难道小兄弟还不知道?”贺兰武甚是奇怪的声调,偷眼看着阮清湘,却见她紧咬下唇仿佛要将这个早已众人皆知的秘密永远吞下去,然而又怎么能?“早在上月初一,玄铁门就已经……”贺兰武方要说下去,却觉项上渗透再也不敢往下说。

    “八月初一,如何?你他奶奶倒是说呀!”逸尘怒斥,回首却见贺兰武一脸惊恐,以为他的项上正悬着一柄短剑,薄刃紧紧贴着喉管,只需一震动便可使他永世不得再言语。

    “你疯了吗?”逸尘惊异地望着执着那把短剑的莫紫荻。

    “你若敢再多说一句,这寒雨剑会告诉你后果。”紫荻的声音冷若秋风,连阮清湘都不禁骇然。

    “妹妹,放下它。我早说过,你瞒不了他一辈子。”阮清湘凝望着那柄雕着赤月双云纹的寒雨剑,掌心的薄汗干了又起。清湘没想到莫紫荻为防逸尘滥杀而带在自己身上的利器会成为她的威胁。

    “水容仙子……阮清湘,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当日要瞒住他护着他的人是你,今日要揭开它把他推到火坑的人也是你!可惜了他那般待你,你却一心只想着静佑斋的所谓大义。水容,我为你不耻!”紫荻手执的短剑越发冰冷,她从未有过地痛恨一个人,这种寒由心生令她自己都无可抑制地抖似筛糠。

    “告诉我,阮姑娘”,逸尘的眼中熠然又是那夜洞庭湖上的可怖神采,声音却是极宁定的。

    “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否则我让贺兰武的脖子开闸。”紫荻冷声道,水容浅浅苦笑。

    “你最好不要动贺兰大哥一根汗毛,否则我这辈子不会再见你”,逸尘如是答。紫荻蓦然间觉察自己所作一切为的那个人根本不懂这一句话中有什么样惊涛之力。自己这样维护他,还有意义吗?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凤凰别庄里洗台阶的小奴了。

    “八月初一,玄铁门罹难。尹莫颦遣座下五大弟子夜登秋灵山。是夜玄铁门四十余分寨住满秋灵山上下,五月魔音奉命,屠山五里方圆,独孤老门主遭难,楚风亦死,梁生逃离。八月初九,梁生至金陵,夜报灭门惨事。八月初十,梁生离去,而后的一切你都知道了……”阮清湘一字一句地说,逸尘一句一字地听,紫荻一寸一寸地垂手,短剑一丝一丝地冷透。逸尘只觉足下的劲力如吐丝一般抽去,最终软倒在灵床之下,麻布被拉脱,青灰的梁生的面孔竟与逸尘的脸色相似。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他颤抖着战栗的唇,絮絮不知所言。

    “也就是说你已是玄铁门唯一的遗徒,玄铁门的沉冤,非你不可昭雪。”阮清湘霎时将这沉重的枷锁钉在逸尘的心坎上,令他一时喘不过气。

    “阮清湘!你为什么害他?”紫荻怒喝,挥起掌中的寒雨剑便向那一袭白衣斩去,却被长身而起的逸尘提住腕子。

    “你还要怎样?八月初九之夜的事,你当我早已忘记了吗?”逸尘指尖的冷竟比寒雨剑的冷还彻骨,他跃动着泪珠的眼,每一个神色都仿佛告诉紫荻,“你为什么欺我到这地步?”

    紫荻欲哭无泪。的确,她也曾有过借逸尘之力达自己目的的念头,如从此看来,她与水容,又有何分别?而今想想,反倒是水容比她更晓些大义。然而她在逸尘灼灼的目光中看到的远不止这些。他这样地用力扣着她的白皙的腕子,还有那般神情,都是八月十六天香楼上才有的。她蓦然明白,他不在乎什么被人利用,只是怨她瞒着他这许多事情,只是怨她不将他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莫紫荻笑了,是那种心灰意懒的笑。只因这一切她一直亲眼看着,却一直没曾看明白。她想放开手中的寒雨剑,却是怎样地移不动指尖。“我不能,不能呀……”她怎能看着这傻小子送死?她心底这般喊着,口上却再也挤不出一个字。

    “阮清湘,是你逼我的”,紫荻良久叹气,逸尘便觉手中的腕子一点点地卸去力道。而他自己也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亦是一点点地卸去控制那手腕的力量。

    却在一霎眼的功夫,那腕子如游鱼一般从他掌中逃离,寒雨剑反窜,直向他的右臂斩来。

    “叮……”长长的兵刃相交之声,逸尘的右臂仅被削下了半幅衣袖。

    “你为什么伤他?”阮清湘骇然道。若不是她及时出剑,逸尘的半条手臂恐怕已如梁生的一般落入泥尘。

    “我宁可,宁可让他残废,也不要他像楚风一样的下场!”紫荻的剑仍在抖动。和她的声音一样。

    阮清湘知道她不说梁生专指楚风的用意,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察自己这样的行径仿佛是在为楚风作一次祭奠或者找一个陪葬,然而随后耳边响起的却是那夜在窈窕馆中她自己的一句话:“妹妹,莫要步姐姐后尘,将这一辈子都输给了玄铁门。”眼下仿佛这句预言已然实现,只是紫荻的苦是她一手酿成。

    “你滚!”逸尘背过身,牙缝中咬了两个字。

    紫荻呆立在当场。“你说什么?”她轻声问。

    “你滚,你听到了吗?去做你的莫家小姐,从今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再让我见到你……”逸尘道,而后长叹一口气,吐出最后三个字:“我恨你”。

    阮清湘周身一颤。她一度害怕这三个字是逸尘说给她听的,却不知这三个字抢先给了紫荻。

    “你……要赶我走?”紫荻仿佛没有听清楚。“是啊,这已不是第一次赶我了罢。”她自嘲道,寒雨剑“噔”地钉在泥雕前的贡桌上,兀自抖个不停。灵修寺外传来夹着秋风的话语:“逸尘,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缠着你,你好自为之。”逸尘蓦地回首,却哪里还见那一朵紫云的影子?

    “这辈子……,难道我们真的只有下辈子吗?”他心底道,含糊的哽在喉头不知道说给谁听。

    “你要她回金陵?莫家早已败了。”阮清湘长叹。

    “我知道”逸尘徐徐来到门前,却再也立不稳倚在门边,一点点地滑了下去。

    “那也比,那他比总随着我出生入死的好。”他的声音被落叶的响动淹没了,秋风在呜咽,像排箫一样。“太精彩了。”灵修寺外的小岭之上,珞珧拍着手媚笑。

    “你看够了吗?”玕玑不忍目睹,广袖负在身后,背对着这场好戏。

    “怎么,你不欢喜?这小子自断了肱臂,早晚会是我俩手中的傀儡”。珞珧道。

    “可他身边多了贺兰武。”玕玑道,“玉门白鹤观的功夫你我都清楚”。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和你一般木讷?没准这贺兰武正是一招变数。”珞珧掌上一握,真仿佛捏紧了胜券。

    “逸尘对你的价值远不如碧海丹心来得大,你何妨放他一条生路?”玕玑蓦然回身道。

    “你在与我谈条件吗?那你说,玙璇的心根本不在你的身上,你何妨给我一次机会?”珞珧微含愠怒道,玕玑一时语塞。

    “我告诉你,这玄铁门的小子我要得手,碧海丹心和那个独孤老儿藏在其中的秘密我一样要得手!别忘了,我珞珧要的东西,一样都逃不掉的。”灵修寺燃起了一把火,将这破败的古庙连同梁生的尸身以及逸尘的过去一并焚尽。火光中玕玑看到一匹驳色瘦马迎来,负着逸尘向那条不归之路奔去。“上最烈的酒。”逸尘临江下马,登上酒楼前丢下这样一句话。

    荆州,九月十五夜,临江小楼头,雕花木栏杆,太清幽。

    骕骦的疾速,没能将逸尘的苦闷甩在脑后,只将贺兰武与阮清湘远远地甩开去。他们总会追上来,但至少逸尘会有一夜的自由。

    银灰斗篷夹在肩头,仿佛这样可以多感触些故去楚风的温暖。纵使而今身边有清湘相伴,当年的兄弟离去已是再难回桓。而况贺兰武表面上不说什么,却是极不情愿将阮清湘就这般拱手让与逸尘。此夜月圆,纵使抛却繁杂世事不谈,隐藏在月色背后的思绪又怎么抹得去?

    店伙一声“来了”,酒香四溢,恰巧是八月十五夜与紫荻同饮的农家浊酿。仅仅是月余光景,却恍如隔世,他不多想,举坛便灌,却被一只手按住。

    “客官,没有下酒菜就喝这种酒很伤脾胃的”,一个温润沉稳的声音道。

    若在平时,逸尘早已大骂店家多管闲事,可今天这一句多少让他想到了一个故旧的嘱咐。放下泥坛,却见迎着窗边夜风而立的是一个银发广袖的男子。白夜若雪,一贯的清冷样子。

    “老哥,你也到了。”逸尘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仿佛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随后又笑道,“不放心我吗?”

    “你从不知我的来由,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的宿敌?”玕玑在他正对的酒桌边坐下,颇有深意地道。

    “别逗了,若大哥你也是我逸尘的敌人,我恐怕这世上再没好人了。”他另取一只大碗,满上酒,“当”地一声推给玕玑。

    “你永远这样没戒心。”玕玑笑道,端起碗来干掉其中辛辣。

    “怎么,嫂子没跟来?”逸尘打趣。

    “嫂子?”玕玑奇道。

    “就是那个抱箜篌的姑娘,难道不是我嫂子吗?”逸尘漫不经心,玕玑却几乎将一口酒喷了出来,“亏你想得出来。”逸尘没心没肺地笑,引得玕玑也忍俊不禁,只是二人心中都有无限心事,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良久,玕玑叹道:“你不该气走莫小姐。”逸尘抬眼来看他,满脸惊诧:“这是你说的话吗?”在逸尘看来,玕玑像今晚这样多话已属奇事,何况是发这样的慨叹?

    玕玑徐徐道:“自然是的。因为我身周也不乏这样的女子。”逸尘骤然升起好奇,执酒不言,只等着玕玑续下去。他却卖关子,笑道:“伙计,把我方才买的酒拿上来。”“莫小姐看够了吗?”珞珧单足立在一垄屋脊上,夜风撩动红纱,在屋顶瓦片上画下绰约的影子,把同在屋上,正盯着对街小楼痴痴地看的紫荻骇了一跳。

    “我看看风景,干你什么事?”紫荻没好气道,手上新打的素面铁扇已捏得很紧。她又回复了男儿装束,不想太张扬,只买了件青底唐草纹袍子,束了一顶平常冠子,牛皮小靴,月色之下分外俊美,连珞珧都忍不住要与她更亲近些。

    “只怕这江边的夜景再美,也比不上对面楼中的酒鬼了。”珞珧笑道。

    “你不也在看另一个酒鬼吗?”紫荻哂道,对手立时哑口。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紫荻复问,全然不论对方是否乐意在这时与她闲谈。

    “大概……”珞珧却不恼她唐突,反而正色道:“是在谈我们”。“老兄你从哪里弄这千奇百怪的酒?”逸尘盯着桌上的一列各色小瓶,眼眶都要被撑破。

    “聊以自娱而已。”玕玑道,取出怀中的两只小钟,排开来,敛袖说一声:“请”。

    逸尘从那一列中选了只看上去平凡些的红泥小瓶,酌了一钟,只觉初尝馨醇,再品苦辣具备,不由扫兴地伸了伸舌头。

    玕玑道,“我自幼失去双亲,随着一个女人十五年如一日。我一向敬重她,可直至后来我才知道,她只把我当鹰犬。”他自己仰头喝了一杯,却不下咽,将酒含在唇齿间,久久地回味这种刺痛。良久间逸尘盯着他一脸怪异的神色,才用淡茶洗了酒钟,又从一只木瓶中斟出两盏,却是淡似清水。

    “这是梨花春。”

    逸尘本能地一抖手,这东西天香楼曾经见过,却没尝过,现在才知道这梨花春是这般不似酒的情状。

    “我在这十五年中唯一倾心的女子就似这杯梨花香,非久品而不知其味。”玕玑悠然道。

    逸尘乍乍舌,心道:“这与白水又有何分别。”而后自己又挑了一只银瓶斟出两盏馨香浓厚的酒水。玕玑道:“这是松子酒”,随即自己饮下,道:“直至去年,师父派遣我去大漠。在那里我遇到了此生惟一在意我的人,她就似这松子酒,甘醇不过如此,却久久回暖人心。”

    逸尘一时好奇,问道:“她在哪里,后来怎样了?”

    玕玑顿一顿,浅浅地答:“死了。”

    “怎么会死?”逸尘惊问。

    “被另一个女人杀了。”玕玑平静地从一只小金瓶中倒出两盏似血的佳酿,兀自饮下去,逸尘却不敢动手,这也是他在天香楼上见过的,他记得这种酒叫“荔枝酿”。

    “你知道这荔枝酿的力道吗?甜美芳甘,却是最易侵占人的意识,一旦不能驭使它,它会吞食你的意识。”玕玑托着小盅,看着血色残酒道:“你知道么?是珞珧杀了叶婉……是荔枝酿吞了松子酒。”

    逸尘一头雾水,却隐约觉察玕玑已经迷离的眼中埋藏了太多过去。“他怎么了?”珞珧自言自语,她看到小楼中玕玑俯案痛泣。

    “你猜他在为谁哭呢,会是你吗?”紫荻问,而这话飞入珞珧耳中时无疑成了最犀利的嘲讽,她怒目回视,道:“他这辈子都不会为我哭。就像逸尘不会为你一样。”“你……恨她吗?”逸尘看着俯在桌上的玕玑,几乎无措,但仍问出这样一句。

    玕玑自嘲地笑,而后道:“恨她?不。”

    逸尘仿若听到这世上最令人惊骇的事。“可她杀了待你最好的人!”

    玕玑道,并且分外平静:“可那是因为她在意我。”良久他再次饮下荔枝酿道:“逸尘啊!对一个为你付出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恨呢?”“我杀了叶婉。”珞珧在那垄屋脊上坐下来,少有地宁定,似乎刻意想为紫荻讲这样一个故事。

    “为什么?就因为她爱玕玑?可你知道玕玑并不倾心于她!”紫荻道。

    “那又如何?那个叫叶婉的女人每日跟着他,他就算不心动也会难以割舍。”珞珧的指尖勾了勾弦,箜篌喑哑地唱了一两声,夹在夜风中听不分明。

    “那玙璇呢?玕玑心中只惦念她,你反倒不去理会。”紫荻大惑不解。

    “她是我们的同门四师妹,自幼师父便宠她,玕玑也怜她,可这傻丫头偏偏纠缠了玉门的弟子。就算玕玑在意她,她却不肯回头。我并不是肯放过她,我只是让玕玑知道,这世上已没了叶婉,真正在乎他的就只有我了。”玕玑的确醉了,一盏复一盏地品味梨花春,荔枝酿。银白的发梢浸入血色的残酒中,晕开诡异的色彩。他的话也比平日里多,但逸尘耳边徘徊的只余下方才那一句:“对一个为你付出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恨。”

    “逸尘兄弟,什么叫忠?我十几年来赴汤蹈火,对师父还不够忠吗?可她仍是怀疑我,欲将我扫除而后快。什么叫诚?我对四师妹还不算诚吗?可她宁肯与初识十几日的玉门弟子走,也不肯,也不肯领我十几年的情。”他说得越发惨淡,可逸尘眼前幻现的全是紫衣若云的模样。各人具有各人愁,他把盏自问:“紫儿,不知你在什么地方?”“你休骗我说你不在乎他。”珞珧腾身而起,紫荻缄口,泪水在眼中徘徊。

    “我已经讲得很明白,对于我碧海丹心远比逸尘这小子更有用。然而我若想将他带上拜月峰作质,不论你还是阮清湘,都是挡不住的。我师父尹莫颦这个人心比蛇蝎,到时候你的小情人儿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珞珧媚目含笑,回顾而盼,却只见到紫荻满目茫然。

    “你究竟想怎样?”紫荻口气冷竣,心下却已动了动。

    “很容易,你上云门山,求独孤一将碧海丹心交出来,我就放了逸尘,再也不找他麻烦。”珞珧将掌心摊开,仿佛随时会放还掌中的俘虏。

    “就算你放了他,尹莫颦会放了他吗?”紫荻冷眼望她。

    “这我难下定论,但我不妨告诉你,欹月教八大堂主已有四位与我和三师兄玘琪联手,欲于不久后发难夺权,而尹莫颦那一边除了已死的唐芹,余下的三个都是草包而已。待我们得到碧海丹心,尹莫颦的教主之位就难保,至于逸尘的生死,不全在我们手中吗?”珞珧媚笑甜得发腻,却令人胆寒。“然而你若不理会,我大可在今晚就让你的意中人肠穿肚烂!”珞珧摊开的手掌忽然回握,仿佛要团碎掌中的筹码。

    “啪”地一声,珞珧只觉一件冰凉的物件打在掌心,刚好阻止她将手团紧,却是一把铁骨扇子。她心中大喜。只一瞬间扇子与人影都消失不见。只听到遥遥的一声传来:“一言,为定。”江边的小酒馆中伏倒了两个大醉的客人,淡黄月色隔了窗洒进来,分外和美的样子。

    窗外不知何时一朵赤霞飞入。来人手中抖开一件素白的披风为其中一个银发的披上,指尖爱怜地触到他温热的颊,理顺他散乱的银发。而后这一双手移到了另一段颈项上,手中旋动的梅花钉只差一寸就刺入逸尘后脊中,却被一只手拦住。

    “放过他。”玕玑突然张开双眼从案上坐起,目光中甚至有乞求。

    “凭什么?”珞珧冷笑,“我的猎物,从来跑不了”。

    “凭你已经答应莫紫荻”。玕玑压低声音道。

    “呦,大师兄,师父教你我的本事中,可从没有一件叫做守信用。”珞珧的指尖已将那枚梅花钉刺到逸尘脊上半寸。玕玑擒着她手腕的手上加了三分力道,让她再也刺不下去。

    “如果我给你一个诺言呢?”玕玑神色蓦然暗了暗,话一出口又似要反悔的样子。

    “你?”珞珧心中一动。“我倒忘了,你和四师妹从来都是最讲信用的,可她却抛开你同一个玉门的小子游山水去了,你们的信用,我信不过。”珞珧巧笑,让玕玑心中冷了一片。

    “不论你信不信,放了他,我便再也不与玙璇相见。”玕玑另一支手支撑着食案,仿若担不起这样沉重的誓言。他心下道:“既然这若即离的企盼成不了什么未来,倒不如用它换一颗跳动的人心!”

    “就算我不放他,四师妹恐怕也不愿再见到你,我这单生意岂不要蚀本?”珞珧口上不应,手中的钉已收回半寸,心中早已动了念。玕玑不再多说,只盯着这个如画的女人看,直看入她如潭的眸子深处。

    良久,珞珧叹道:“这个小子究竟凭了什么让你这般地维护?”

    玕玑已知她心动,舒了一口气道:“这是我欠他的。”

    “你?别忘了那日上秋灵山办事的可不止你一个人,是我们五个,还包括你那位魂牵梦萦的师妹。”

    玕玑却长长地吐一口气道:“如果真的要还这笔血债的话,我倒望这一切全欠在我的身上,万别再……”他话没说完却只觉眼前一片魆黑的影,恰似一只曳着长尾的鹞子呼啸而来,直取他的眉心。

    珞珧惊呼一声,就势打出掌中梅花钉,将将把寒雨剑的势头打偏了两寸余,斜擦着玕玑的脸颊而过,削下了一缕银丝。

    “臭小子,早知道你装死,就该一钉结果了你的性命。”珞珧厉喝,手中箜篌锋利如刃的弦已向逸尘的肩头削去。

    逸尘如同疯魔一般,抽手收回夜风索,寒雨剑呼啸又向玕玑的后心扫去,玕玑闪身回首,右掌擒住夜风索中段一截,却被一阵大力震开,寒雨剑瞬息又收回逸尘右掌之中。

    “逸尘,你先停手,我有话……”玕玑方想劝阻,抬眼看到逸尘血红的瞳子,与那夜在洞庭湖上一般无二,又加之多服了冷酒,玄铁门的力道全使了出来,却是谁也抵不住的。逸尘立在当地,紧抿的唇中挤出几个字:“你大概不知道,我从来不会醉,即使在我真想醉生梦死的时候。”

    原来方才逸尘的确困乏,又加之与玕玑饮酒,便与他一同伏在食案之上,只求这桌案可以将这知心之人的体温递来,便也睡去无妨。不料朦胧之下听到女子软语,又觉项上冷气彻骨,才佯睡不起,却是将该听到的全听到,尤其是那一句“上秋灵山的可不止你一人。”他心下痛绝,怨上天将这最后的友人推向渊薮!

    逸尘心中激愤,又是一阵猛攻,夜风索如长蛇腾移不定,索头上的寒雨剑带着阵阵冷意,招招都致命。

    珞珧失声叫道:“师兄快走。”架箜篌上前阻住来势。可玕玑却像要听天由命,立在当场寸步不闪,只在珞珧一搡之下几步踉跄,刚好避开致命一击。

    待他立定,口中却是一声苦笑:“秋灵怨。唐芹没有说错呀,珞珧,你我都会死在这秋灵怨之下。”

    秋灵山头,至怨至艾。合阴阳为灵,让天地为怨。秋灵怨本是玄铁门中一门旁支功夫,据说是当年独孤盛之子丧妻受辱悲愤至极时用玄铁内力配合夜风索寒雨剑所创。这功夫本出正道,偏走旁门,是以修成者往往能够形似疯魔,不能自已。逸尘本就有受压制得玄铁门厚功,又阴差阳错地得了寒雨剑,再以逸尘此时心情,秋灵怨挥洒得却正是淋漓尽致,连玕玑都恐怕今夜凶多吉少。

    逸尘收索一顿,再度猛进。这一回玕玑甩长袖击去,“叮”地一声,却是广袖之中的十六管排箫与短剑相撞。此刻逸尘才知道这看似新竹所制的排箫也可以有这无穷力道。他被这声音一震,神志也清明了些,继而只觉胸中苦闷,自丹田内涌上来的暖意与掌中寒雨剑至寒的劲力竟在自己胸口间纠结起来,令他好不苦痛,禁不住双手撑住案子,大口喘息。

    “怎么?竖子害怕了不成,先抽起冷气来。”珞珧先时一惊,而后摇身近前才明白是这小子自身阴阳相冲,一时三刻之内不救便会有性命之虞,唇角不由抹上一层笑意道:“好呀,我倒要亲眼看着你这小鬼头自生自灭。”

    她万没料到玕玑会扑身而来将她推开。

    “你还要做什么?”珞珧怒道。

    玕玑不答,只运气冥神,在逸尘的后心推拿。珞珧心知此时上前阻拦必会连玕玑一同受到内伤,只得怒目而视。

    良久,逸尘“哇”地喷出一口黑褐的血,只觉周身如抽丝一般被卸去了力道,软软地瘫倒在椅上。

    “你疯了吗?他要杀你!”珞珧上前怒道。

    “他要杀我谁也拦不住,可此刻他体内玄铁门的至阳的内力与秋灵怨的阴气纠结在一起,他若这时杀我,只怕比登天还难些。”玕玑淡然道,眼瞧着逸尘眼中的神采一点点褪去。

    逸尘气如游丝,颓然道:“紫儿没看错,我终究是个废人。”登时眼角一片朦胧,溢上了泪花。

    “既然你是个废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便成全了你。”珞珧手中箜篌已又架在他脖子上。

    “慢。”玕玑道。“他与我之间已无交情可言,只是我对你的诺言还算数。”

    珞珧心头一震,而后道:“你不怕放虎归山?”

    “是老虎,谁也困不住。”玕玑徐徐答。他的手放上逸尘的脉口,半响后道:“你的阴阳之结一日不解,胸口的苦闷便一日不泯。我也只能救你一时。你的师门上下之仇,大可来找我寻。只不过,我只给你百天时间。百天之内,你可随时到荆州来找我,我决不避战,更不会找其他帮手,就只你我了结,你看如何?”

    这单生意已经让对方占尽了便宜,珞珧双目如火,却无可奈何。

    逸尘强忍着怒气哼了一声,权当应下。

    玕玑一笑,又对珞珧说:“百日之内,我们的约定也遵循,珞珧,你可答应?”珞珧沉吟半刻,只得颌首。

    “我们走罢,他自己在这儿清净半晌,阮姑娘自会来寻他。”玕玑回身离去,广袖舒展,心下却仿若了了一桩大事。

    逸尘独自瘫坐,只觉红光刺目。

    江上的日头,早已升了上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