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自在山前出神,忽听身后马蹄疾响。她听得出是骕骦!她的心越跳越快,仿佛要随着这马声的逼近而跳出腔子去!
身后的人猛然拉缰,马儿人立而起。她蓦然回首,心下不知是狂喜还是……马儿是骕骦,但其上的人不是她想见的。
“让姑娘失望了,是湘儿叫我来……”马上之人看出她神色变动,含笑道。
“好了,我知道。”紫荻不理来人,拾阶便上。贺兰武在后紧随,神色之间已含了不一样的味道。天上的鹰又一次尖厉地啸,只是她没听到。“无法挽回。”独一长叹,在洞中便长久地回荡了“挽回……挽回……”的叹息。梦婆团着叶儿的手越握越紧,直到叶儿一声“婆婆,叶儿手手痛哩”,她才被惊醒,额上已蒙上一层薄汗。
“是你,我早该想到那个蒙面的人就是你。”梦婆一步一步逼上前去。“这些年你在东瀛过得好吗?我在谷中……很好”。她声如蚊蚋。是啊,没什么可怨的了,即便是在谷中一困十几年,也都是她欠他的。毕竟,是她负约在先。
独一竟惊奇道:“女施主难道不恨那人吗?他一时成魔害你母子相隔十几年,夫妻阴阳永隔,你却……你却当真不恨他?”
梦婆心中纠缠多年的苦痛仿佛于这一个瞬间尽数解开了。她回转身来,长长的叹息回荡在谷中:“对于一个为我付出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说恨?”她轻声地道:“我真的不恨你。”神色间宛然便回到当年的孟韶音模样。她自袖底抽出一把寒光短剑,递给独一道:“更何况老天安排,我还救过你的儿子。”“看来,他们都不在这里。”贺兰武抬头望去,罗汉堂是空的,不仅没有人,连唯一一尊罗汉也不见了踪影。紫荻的眸子从火烧到冰封。难道这又是假的不成?
恰在此时司职打扫佛台的小和尚止难从台后转出身来,见了来人转身便要逃,被紫荻当胸拉住衣襟动弹不得:“施主万别逼我,我师父说了,跟谁也不能说他们在藏经洞。”紫荻哭笑不得,丢手将他抛出去,道:“你当真是守口如瓶。”
藏经洞着实不好找,但几个傻乎乎的和尚在半山腰总恍来恍去还是容易分辩的。这几个和尚是太过聪明了,一见有人来便互使眼色,上前假意清扫,却不知这遍山落叶只怕这辈子也扫不尽,何况在这原本无路之处?
凤凰台功夫不是白给,只这一回两个和尚看得稍真切些。一个道:“师哥,我早说过那是个人不是白鸽。”那师哥挂不住面子仍道:“是个长得像鸽子的人。”贺兰武哑然失笑,上前两三下,几个人便成了活路标,或柱杖或持帚,于洞前动弹不得。
“独惑,独一,你们快些出来,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快告诉我你们把逸尘藏哪儿了?”紫荻飞身直入斗室,倒是贺兰武对山洞的内外形势好好斟酌了一番才肯入内,只是奇怪这云门山的藏经重地怎如此不设防?
独惑听闻这一声,含笑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命中该认的也终究会认。”梦婆抬头望去,方好看到一个十七八岁怒气冲冲的小姑娘闯了进来,只三五步,便足以让梦婆认出这是金陵凤凰台身法,女孩白衣带还未飘落静止,梦婆团在眼中的泪水已先一步落下。
“紫儿……”十几年梦中的呼唤在这幽暗昏惑的地方成了现实,以至于梦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紫荻呆在当场不知所措:“您是……”
“天上的小鸟儿,你为什么飞得那样急呀?小鸟说,天冷呀,我要回家……”没有什么其他,只是一支平凡的母亲哄孩子的曲子,从当年“金陵第一歌”历经岁月的喉中唱出来,与当年一模一样。而紫荻定眼看去,眼前的人那宝髻那罗带,与十几年前凤凰湖畔的母亲有何分别?
“水里的小鱼儿,你为什么游得那样快呀?小鱼说,水冷呀,我要回家……”紫荻的泪将整个斗室浸成一片汪洋。
“娘亲!”
不需要其他,不论半辈子的等待,还是十几年的思念,只要这两个字便可以化去了。只要这最简单的两个字。终于到了,马方收了蹄,逸尘便翻身而下,看一眼山下已停好的两马,一路冲上山去。身后阮清湘道:“等一等,”
逸尘一顿,问道:“怎的?”
阮清湘踌躇半晌道:“若要在你父亲与碧海丹心之间选一个,你选……”
逸尘丝毫不犹豫:“自然是父亲。”
“即使那丹心可以助你报仇,可以帮你重振玄铁门?”
逸尘仍斩钉截铁:“是”。
阮清湘又道:“那若让你在紫荻与丹心之间选一个呢?”
逸尘惊而回头:“为什么要选?找到独一大师就找到丹心,到了云门山就会见到紫儿,为什么还要选?”
阮清湘道:“我是说假如”。
逸尘没理会,径自向山上爬去。约摸过了几十级台阶他才回首对清湘道:“我不信两者不可兼得。”
此时二人头顶多了两只白羽神鹰,毛色稀有,很是神异。二鹰盘桓三圈向西北飞去。清湘看到,心下吃惊:“不好,欹月教的人跟来了,没想到我们封了消息,他们仍来得这样快。”逸尘顿步问道:“什么意思?”清湘强装笑颜道:“你快去找她罢,我来应付这些不速客。”
逸尘略有踌躇后回身向山上去,很快便没了身影。
清湘不知为什么心下全是空虚,坐骑也懒得下,静待来人。果然,不出一盏茶功夫,半里外的林中飞出两条影子。其中一个手执三棱大刀,硕大的头颅上只余了一只耳朵,正是贺三刀。另一个身披白虎皮的女子自然是萧一贞?
“二位跟得紧呀,从荆州追到韶州来了?”清湘在马上笑道。
贺三刀是本被贺兰武削去一只耳朵,眼下见到阮清湘便想到这层仇怨,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便要动手,却被萧一贞拦住。
“三哥别动气,小妹妹,不如我们先礼后兵。”萧一贞将手头一只小瓶抛起,又捏在掌中:“你可知道这其中是什么?”
清湘不屑与她废话,只是道:“有胆子放马过来斗上一斗,让姑娘我也削你一只耳朵如何?”
萧一贞却不急,道:“你可知道逸尘为什么能独身从荆州城外小屋中跑出,带着内伤去找玕玑报仇?”
清湘心下一沉,回首问:“什么意思?”
萧一贞咯咯一笑:“当然是有意思了!因为他服了我们欹月教的灵药,叫龙涎绮玉。蛇毒可以医人,亦可毒人,这小子若没有我手中的解药。只怕活蹦乱跳不出一个月去!”萧、贺二人齐声大笑,清湘心头凉了一片。“阮姑娘,若说起来你我也算是一条道上的,都不过是拿那小子做个幌子,能抢过碧海丹心是正经。但你们静佑斋做什么事都要个名声,定要演一出完璧归赵的戏才算了结。我们可不一样。说到底那小子是死是活与我们屁事不干,只是我想看看现在既有他的活路,姑娘你引不引他上道呢?”
萧一贞将那白瓷小瓶故意扬手抛至空中,阮清湘竟不由飞身而起便要去夺。不料一夺到手,竟是轻而易举,打开来却是空的。清湘怒目而视,萧一贞大笑:“好,好得很,姑娘只要有这个心,咱们的生意便有得谈。”
清湘不禁问道:“你们究竟要怎样?”
萧一贞道:“我们要丹心珠,越快越好,相信姑娘也知道,凡毒也都是及早解了的好呀。”
阮清湘昂首道:“这不可能。”
萧一贞长叹一声:“那就可惜了一条年年轻轻的性命了。”说罢自怀中又摸出一青色小瓶来,举手便要砸下去。
清湘忽道:“等等,我……”话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萧一贞掌中小瓶无故碎去,引得她大叫失声,抬掌却见手上被瓶中液体所沾之处森森见骨。原来萧一贞一干人等只想夺丹心珠,又有谁管逸尘死活?反倒是借此机会让他服了剧毒除了后患是真。却不料有人背后掷暗器,瓷瓶乍破,竟是毒了自己!
清湘大骇道:“你们当真是一群妖人!”
却见林中飘出一影,玄色衣袍,精短打扮,掌中执着一柄铁笛。
“笛子?”清湘暗道。“原来是欹月尹教主座下三弟子兰亭榭主人玘琪,久仰大名了。”清湘假意恭维心中却是没底:欹月五大弟子中论功力自是玕玑第一,但论心计狠辣非玘琪莫属,今日这杀神不请自来,不知作何打算。
却见玘琪一抱拳,道:“姑娘受惊了,今日在下来不为伤人,只管清理门户,姑娘大可自便,不必再插手就是。”来人含笑一躬,回身向正欲溜走的萧、贺二人高喝一声:“想跑?开罪了你家三爷,吃不了,兜着走!”言罢便是三人纠斗。
清湘登时明白这玘琪本是勾结四堂主谋反,不料贺萧二人有贰心,想及早拿了丹心珠向教主邀功,以求自保。而今既被玘琪抓个正着,想来不会有好下场。
清湘拉马欲退,却隐约见林中闪闪有刀光,心道这玘琪来此绝不止清理叛徒这么简单,着实心惊一番。
清湘正自打着算盘,谋划对策。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她一惊之下回手便是一剑,却见来人正是逸尘。
清湘奇道:“怎么又回来?”
逸尘道:“大殿里没有一人,我回来与你同找。”他见山前热闹,又细看去知是欹月教众,惊奇问道:“他们怎的自己打了起来?”
清湘不及说明,只道:“快在山上找找,及早让大家走。这里已成是非之地。敌众我寡,恐有不测。”逸尘听言会意,拉马便走,却让玘琪斜乜看到,一双眼中寒光乍放:“小兄弟留步,”竟丢开了手头二人,上前便扑。清湘“叮”地一声抽出剑来当空截住他道:“三爷可有兴趣与小女子一斗?”玘琪见她一笑嫣然心下轻慢,却不料未及承应,长剑已步步逼来,招式凌厉不容怠慢。清湘抽空回头向逸尘道:“快走,莫要管我,带大家离开。”
逸尘别无选择,也不理原先坐骑,抽手拉了骕骦便向后山绕去。“秋灵怨?成魔?”紫荻大略听懂了独一的故事,那因练秋灵怨而成魔的一句令她胆寒。“娘,那逸尘怎么办?他陷进秋灵怨之时日已久,如此说来他早晚会疯魔,到时情形……”她不敢再想下去,抱了梦婆的手臂道:“娘,您精通医理,您救救他吧!”
紫荻泪眼婆娑,梦婆却自沉吟,半晌才道:“逸尘所练秋灵怨照理说应与无一当年一模一样,却为什么我与他在谷中多时并未察觉?难道他自己有什么法门可以压制体内相冲的力道?”她望向独一,似欲求解,独一却自叹道:“韶音啊,说来惭愧,我这近二十年来几乎没见过孩子几面,他的情状我着实不知。”
贺兰武见这一洞人俱为逸尘担心,心下想到清湘平日情状,甚是不乐,便一步步退了出去。
小叶儿听这些人一言一语俱是为逸尘大哥哥的病,来了兴趣,竟俯在梦婆耳畔道:“婆婆你不知道哩,叨咯咯的病是叶儿医好的呢。”
梦婆惊道:“什么?你用什么治好了逸尘?”
小叶儿想起自己与逸尘所立约定,嘟嘟小嘴道:“叨咯咯不让说哩。说了叨咯咯就不带叶儿玩了。”
紫荻心下焦虑,上前道:“叶儿放心,你大哥哥最听姐姐的话,你说出来,姐姐和哥哥将来一起带你玩。”
叶儿一喜道:“那好得很呢。”然后从怀里摸出两粒青碧色拇指大的丸子,道:“是这个药哩。”
梦婆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道:“叶儿你从哪里得的?”
叶儿道:“叨咯咯身上装的。”
“这便是了。此乃欹月教的龙涎绮玉丸,是腹蛇毒汁所制,性极阴寒,可将逸尘体中的热功导顺,一时压下阴阳两气的冲突。且此药具有极强的愈伤之效,可让他极快恢复重伤。然而毒毕竟是毒,这药须每隔三日服食一粒,方能保住功效,一旦停服,体内热力崩发,五脏俱伤,便是神仙也救不得的。”梦婆道。
紫荻一点点滑坐在泥地之上,心中五味杂陈,“如此说来他是必要踏风无一的复辙了。”
梦婆忽道:“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紫荻一振:“娘,我就知道你可以救他。”
却见梦婆婆徐徐走到独惑面前道:“只要将逸尘体内秋灵怨的力道想法子压下,便会除了他时毒药的依赖,到时再配药而去毒便容易许多。但这还要问独惑大师,当年您是如何给独一压制秋灵怨的力道的?不会是仅仅满足他冲动的要求吧。”
独一心知梦婆是在怨独惑当年草率将她困在谷中一事,方要上前解释,却听独惑说:“不错,不止这样。”他徐徐道:“秋灵怨的平息不仅要让疯魔之人的头心怨气平息,更要让他体中的汹涌之气有所压制!”
紫荻道:“那定是用了什么药,我们可以去找。”
独惑却是一声长叹,道:“这药当世只有一件,且已被用来救了独一,不会再有了。”
紫荻不信:“什么样的药是我娘配不出的?”
梦婆却已看出端倪:“紫儿,我们无能为力。这药,正是丹心珠。”清湘已难以抵御,欹月教主座下弟子毕竟不俗,即使不用什么毒计暗器也斗之不过。玘琪的一柄铁笛使的也是剑术,却是一举一动全将她压在被动一方。前后斗了约盏茶功夫,她额上已冒了密密的汗珠。
逸尘来到后山,但见山腰林密处似有几个人影,走近却见是几个和尚僵立,他上前道:“请问几位……”却见几个和尚俱如木雕泥塑,眼都不眨一下,正自奇怪,忽见侧旁小洞之中探出一个人来,正是贺兰武。
“你真的没死?”贺兰武当头便问,听得逸尘很是不自在。
“荆州城外多蒙贺兰大哥相助,小弟多谢。”逸尘躬身道。
“不必。”贺兰武冷冷回一句。
逸尘忽道:“贺兰大哥,清湘她被欹月教的人困在山下,敌众她寡,恐有危险……”未及说完,贺兰武已上前擒了他的肩头,道:“什么,湘儿只身犯险,你却独个逃了?”逸尘不及解释,便被贺兰武一把搡倒在地,险些滚下山去,贺兰武飞身下山,一步也不敢留。逸尘脸上一红。的确,自己不应将清湘独自留在山下应敌,可眼下找到紫荻与独一要紧。
他从地下爬起,一仰头方好看到眼前那个不起眼的山洞。“不管了,先进去探探。”“丹心珠,碧海丹心的丹心珠?”紫荻只恐听错。
独一答道:“不错。当年我当胸受莫冲虚一剑,血流如注,秋灵怨气冲破伤口,总也无法愈合。独惑师兄用我身上所带三秋灵镇山之宝丹心珠封了伤口,这珠子便长在我心口上,日夜抑住秋灵怨的力道,使我体内魔性至今未发,方保全性命。”
紫荻无奈,这丹心珠当世只有一个,又叫她上哪里去找第二颗呢?难道这便是老天的安排?
梦婆婆将手加在女儿肩头,只想为她担些苦痛,却是发觉自己根本止不住她肩上的颤抖。
“命本若此,何怒乾坤,随波逐流,自流放任。独一,放手吧。”独惑幽然道。独一半合双目,又望紫荻神情,只觉昏暗中她凌乱的神色极似当年韶音。独一稍一顿首,忽然驳道:“师兄你错了,这命本就不是天定,这其中是喜是悲皆是变数!”他忽抽出捏在袖底的寒雨剑,塞进紫荻手中道:“孩子,来取罢,贫僧这一辈子欠你们母女太多,而今便还上一条性命又如何?更何况救的是我自己的儿子!”
紫荻一呆,自是不肯,梦婆惊叫道:“无一,你莫做傻事!”
却见独一一脸释然,回望梦婆道:“韶音,还记得我说过要一辈子为你画眉吗?说到底还是我违约在先,你莫要怨我。我这便去喝了孟婆汤,下辈子还与你在一起,咱们找片竹林,我天天为你画眉,可好?”他平静的笑,有如春水。
梦婆团紧他僧袍的手便一点点松开,末了垂首下去,似少女娇羞,道:“好,这一回你无论如何不可离我而去!”
独一浅笑道:“再也不会。”
紫荻的手在颤抖,口中不住道:“我不能,不能这样做,逸尘他会怨我的。”寒雨剑举在半空中,却再也递不出去。
独一轻声道:“孩子,别怕,向着心口,对,这里,将丹心珠取出来,去救我的儿子,你与他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梦婆盯着眼前的人,并不反对与阻拦,只为他理了理衣裳。
“独一大师!”众人忽听斗室外一声高喝,紫荻立时听出是逸尘的声音,手中的剑几乎落在地上。她向洞口看去,却觉手头一重,独一已扑上寒雨剑来。只听“叮”地一声,一颗血色的珠子落了下来,“滴溜溜”盘转在地,红得耀目,照亮了昏暗的斗室。独一吃力地回头,看不清来人的脸,却在口中道:“孩子呀,爹爹对你不起了。”
紫荻彻底瘫软在地,嗅不到浸开的血,听不到叶儿的哭,也看不清母亲的表情,更不敢去看逸尘的神色。“不是我杀了他,不是我,不是我……”她抱头跪坐在地上,不住向后退去。“逸尘,不是,不是……”
她盼了那许多日子,跑了那许多路,等来的却是逸尘这样一种目光,即使这里昏暗,仍刺得她心头冰凉。
梦婆最后抚了抚女儿的肩头,俯在独一耳边道:“你慢些走,等着我。”于是寒雨剑从独一体内抽走,带了他的温度送另一个人上了路。梦婆含笑俯倒在独一身上道:“走,无一,我们终于能在一起。”
当一切都静下来时,叶儿的大哭声不住地激荡着这洞中斗室内脆弱的空气。逸尘从地上爬起,满身泥尘地伴着血腥,分外狰狞。他劈手执起丹心珠向紫荻砸去,正落在她怀里:“给你,给你,你们不都想要吗?拿着吧,这算什么东西!”
紫荻缓缓抬起眼,盯着他道:“不是我,不是……”她忽如疯了一般执起珠子抛出室外,喊道:“把这东西离我远些,远些!娘,娘啊,为什么把这罪留给女儿?你还没给我唱完那支歌。”她扑上前去抱起梦婆的尸身,还有余热。
“天上的小鸟儿,你为什么飞得那样急呀,小鸟说,天冷呀,我要回家……”她泣不成歌,抱了梦婆的尸身道:“娘,天冷了,我们回家。”
“叮叮”
一串锁链相交之声传来,方才被掷到斗室之外的血色珠子瞬间不见。逸尘一惊,冲出洞去,却不见一人。只见方才还被人点穴僵在洞口的几个和尚已尽数倒地,逸尘俯身查看,只见人人项上俱有一道一寸长半指宽形似柳叶的伤口,位置奇准,一剑毙命,干净利落。
独惑从洞中走出,见一地尸骸,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
逸尘正自迷惑,抬眼时见洞前一株老树上明晃晃地钉了一枚暗器,小心取下,却是一枚银梭,上刻“潇霜”二字。他双拳紧团,一阵极怒涌上额头,几乎要失控。却在此时听到耳畔一声音道:“施主当自识放下,不迷于眼前,不动于耳中,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流。”逸尘回身平息心头之火,躬身道:“多谢。”大师颌首含笑,仍回洞中去了。云门山已不再清净,山下俱是欹月魔教中人,陆陆续续竟来了数百之众。幸而魔教人私心重,不仅玘琪一派自相争斗,又来了潇霜门下一干人也为丹心珠而争,却无人知晓这颗珠子已被一只神鹰带走,正向东北飞去。
混乱之中逸尘与紫荻遇到清湘贺兰武,二人道幸亏欹月中人自相争斗,才得空逃离。逸尘紫荻携父母尸身与阮、贺二人带着小叶儿借好马脚力连夜奔出数十里,方敢歇步。东方泛白时几人火化了独一与梦婆的尸身。火光中紫荻已了无生趣,只求将母亲的遗灰送回金陵安葬。而贺兰武得到线报,玕玑与珞珧正在金陵,他们三人也自然要去金陵。这碧海丹心无论如何不可落入魔教掌中。
逸尘不语,牵着骕骦独自往北走,阮清湘见他二人古怪,心下已猜到七八分。她向紫荻道:“妹妹既是要去金陵,不如我们同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紫荻怀中揽紧了母亲的遗灰瓷坛,又抱紧了坐在马前的叶儿,冷冷道:“不必了,缘分已尽,分道扬镳更好。”她口上如是绝决,心中却一千一万个想要反悔。只是她怨逸尘谁都可以轻信,却独独不信她,难道在这世上,她是他最信不得的人吗?还是他仍为自己当日阻拦他复仇而不能释怀?紫荻抬眼望去,他果不理会,头也不肯回。紫荻一咬牙,打马换了条道便走,反倒是叶儿回头“叨咯咯”地喊了许多声,直叫得人心疼。逸尘不肯回头一望,尽管自己心头太想再望她一眼。
贺兰武控马至阮清湘近前,低声道:“你不劝劝逸尘?莫小姐毕竟中毒不浅,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清湘摇头,无话,打马尾随逸尘而去,却不知身后的一双眼中已全是寒光。的确是深冬了,十一月的道路越走越凉,尤其是在独自走的时候。
小叶儿年幼,不过几日便忘却了那一幕惊心动魄,还时常拉着紫荻问:““叨咯咯在哪里,不是要带我出去玩吗?”紫荻不答,孩子又问:“梦婆婆在哪里,我要吃婆婆做的肉粥。”紫荻便再也耐不住,捧了孩子的小脸道:“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你只有姐姐,没有什么哥哥婆婆。”话还没说完,眼中的泪水已滴答地落在叶儿脸上,吓得叶儿直哭,再不敢多问一句。
相拥而泣时,紫荻只觉得天地间都充斥了清咸味道。“秋灵怨,怨秋灵。”逸尘喃喃自语,掌中握着那柄寒雨剑。原本冰凉的剑锋,因为沾过父亲的血而分外烫手,只触一下,便令他再不敢去体验那焦灼的痛。他在月下看着这剑,仿佛它已不是跟随自己的那柄利器,而变成了以光芒便可杀人的魔物。
“阮姑娘,帮我将它收起,待回了秋灵山,与父亲葬在一起,再也不动它了。”他对走来的清湘道,清湘一惊:“怎么?你不想报仇了吗?”逸尘道:“不是想或不想,而是不得不想。那一个人欺我,从头至尾。我定要去向他讨这笔债的。只是这剑,不用也罢,大不了便死在他的箫下。”清湘心下一寒,原来他早已不在乎什么胜负生死,可自己又为什么替他心惊胆战?
不远的山丘上,骕骦埋头啃草。冬夜的草太瘦弱,马儿也不甚喜欢。清湘丢一块喷香的茶点给它,马儿狂喜,张口便吞,月色就这样暗了下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