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从这儿跳下去了。”小石回头凝视着身后的我,巡回了多遍,分不清他是否想从我的神色中搜寻出一丝不舍。
我艰辛的穿过海珠桥上大如大鼓的四四方方的霓虹灯罩,江水的湿气搭上江风一个劲儿的吹打着我的长发,浓密的黑发四处飘散,偶尔会飞到我的嘴上或遮住我三百多度的近视眼,乱腾腾的,像芦苇草。可是触感并不坏,随着年纪的增长,原本粗糙、凌乱,不管用什么办法也没能使之服服帖帖的长发,忽然就在那么个不经意间变得温婉了,一把仿制的玉石梳子放在上头能一滑滑到底,咚咚的掉在床边。
眯缝着眼,抬头向上望着站在桥栏杆迎风而立的小石,笔直横放的石栏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扶手,前面是烟雨渺茫的珠江,后面是数个大如锣鼓的霓虹灯灯罩,黑乎乎的外壳中间缀着正方形的透明玻璃,玻璃下是很大的灯泡,窄窄的,没有多余的一份空隙让人往下跳。我的心兢兢战战的抖动了起来。他的短发被江风统一分配到一边,不够长,所以遮不到眼,勉强能在空中颤颤抖抖的飞啊飞。
“不要吧,太劳师动众了。”我劝道,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报了警,政府还要支船下江救他呢。小石是游水健将,去年暑假的时候,特意跑到三峡去跳水,回来时拿着照片得意洋洋的笑得整张脸只剩一排白牙是完整能看的。
小石瞄了眼桥上飞梭前行的汽车,脚下的桥杆随着它们的滚动而隐隐发抖,笑了笑,咧着一齿白牙,锋利的江风刮得双眼有点干有点涩,唯有眯着眼来缓和那种含蓄的痛。他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或许是窃喜于我白嫩的脸上因为担心而惨白的颜色,跳了下去,大声呼喊:“到岸上等我!”
我慌忙的顺着本能扑到桥杆上,弯着头往下望,在萧萧的江雾中,小石缘着地心引力和抛物线定律笔直的往下掉,嗖嗖的声音比江风还猖狂的侵进我的耳中。真美,小石浑然自由的姿势,宛若武侠小说中仙人般的高人,悠然自得。从桥上到江心无所抵御的坠落,那种感觉必定舒心而富有激情。痴痴的看了一回,偶尔逃过江风的头发忽忽扬扬的瘙痒着我的脸,逗得我不得不收回视线,摆正头,让风把它们都赶到身后去。
就是那么一个美丽的瞬间,三月珠江的江风拖着我的长发如丝绸般飘扬的时刻,布满水汽的云层将广州的天空遮得不见天影的时候,海珠桥上燃油的汽车卷起遗落的沙尘呼呼的融入茫茫的雾气中的那段时间,伴着一声长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石的白牙了。低头望去,一条渔船黑黑的长影隔着白雾在桥下呜呜的叫着。
我们都很有才,我们都很能干,我们都很努力,我们都愿意不顾世俗的顾忌和隐晦,投身于自己的豪情与梦想。但是小石,为什么,这一次纵身下去,迎接我们的不是大海广阔的胸怀,而是突如其来的铁艇呢?就在我们毕业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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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公司的事务终于暂告一段落了,李勃和她们三个女人的约定还是依旧进行,加上王鸿举这个“外带”,一行四人已经整装待发了。吴星云在公寓整理了要带去度假的物品,听到铃声响起,走去开门却是自己的亲妹妹吴依云,劈头便是那么一句。
吴依云却一点都不介意,两姐妹从小玩到大,平日里就是靠嘻哈来培养感情的。她眨眨眼睛,呵呵笑道:“未来姐夫就快横空出世了,老妈子叫我来看看货色好不好。”
“我正准备把人带回去,让他们见见,你就来了。这次来的不合时宜,我明天就要出去旅游了。”接过她手中的行旅箱,吴星云一边赶着吴依云自个儿找地方坐,一边说。
“去哪里?我也去。”
“就在家那边,巽寮。”
“怎么有钱人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巽寮虽然这几年成为远近驰名的旅游胜地,但他们这些白领高人不都是出国的吗?
“支持国产嘛,今年大家都没有心思出游,就为了联络感情才去的。”
“然后你顺便把姐夫骗回家。”吴依云眉开眼笑地说。
睨了她一眼,吴星云扯着她走向自己的寝室里的电脑:“你过来,这是谁写的?你吗?”
吴依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老姐正观光着她那无人问津的博客日记。看着一篇题名《唉,毕业》的文章:“上天一定是嫌我不够惨,所以才硬是要在我即将失业的毕业时刻,顺便失恋的。我迷离看着灰暗的天空,朦朦胧胧中承受着的千头万绪竟没有表达的欲望。……”惨淡的博客,每一则日记的访问量都没有wWw.超过百,除了这一则。
有空的时候去逛妹妹的空间,成了吴星云了解自己妹妹几乎是唯一的方法了。这阵子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在网上游荡,这篇日记是前几天发现的,凑巧,吴依云今天就出现了。她知道依云在学校有个关系不错的男朋友,妹妹毕业那年她还看过他,一个很俊朗的青年。虽然只是猜想,吴星云还是不放心的问了,毕竟如果是真的,那她这位姐姐做得也太失职了――依云是去年七月份毕业的,知道她已经解决了自己的毕业问题后,她就忙得没有时间关心一下她了。
吴依云“咯咯”直笑,说:“这是我自己写来闹着玩的,学校文学社的学弟跟我要稿,说是要发表一下自己毕业感言,我才写了出来,结果因为太忧郁了,他也没要,我就放在博客上了。”
吴星云用郁闷的表情看着她,其实心里是欢喜的,接着问道:“你还跟大伟在一起?”
“可不是,那只打不死的蟑螂怎么赶也赶不走。”
对妹妹跟她男朋友的肆无忌惮,吴星云是不能明白的,就像大学的时候窥视每一个恋爱得出名的女同学一样,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那种浪费金钱和精力的“贡献”,例如每天煲电话粥,没事就肯定黏在一起,时不时闹点小矛盾再痴迷迷的手牵着手,这样子的生活在她看来简直是一种折磨,所有的时间都被占用了,上大学仿佛就是为了谈一场在中学、小学时被禁止的恋爱,离开的时候还可以高兴的说:虽然我还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但至少我谈过了恋爱。(当然是针对她说的,在毕业聚会上。)可她就是没办法想象自己和其他的女孩一样,能那么顺水推舟的打情骂俏。
“快过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不想回去,想找你说话。”吴依云拉住她的手,半是寂寥半是撒娇道。
吴星云拍拍妹妹的脸,说:“先去洗个澡,我给你做晚饭。”
“是蛋炒饭吗?”吴依云直觉问道,记得毕业后找工作那段时间,她每隔几天就得吃吴星云炒的蛋炒饭,难有遇到吴星云有空而且有心情给她烹制正常人家的丰富晚餐。
“哈哈。”吴星云倒是一点都不以为耻,她的厨艺一般般,但是仗着自己一个生活,没有家庭主妇的压力,工作累得半死或者没有心情做饭的时候就叫外卖,平日里通常就是一锅美味营养的皮蛋瘦肉粥搞定,蛋炒饭还是她招待来宾的重量级贡献呢。
“今天没有剩饭,冰箱里也被煮光了――都要去旅游了,哪能留新鲜东西在冰箱。”吴星云故意摸乱妹妹的一头卷发,笑道:“我们吃我储存的干粮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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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夏季是看海的最佳时期,世上倒出了我们这几个怪人在正值寒冬的时候跑到海边来感受那森冷的海风。”贺梅玲窝在车座上里面说。
车内的气氛和温和,大家都在刻意回避着某些事情,因此透露着暴风雨前的波澜不兴的危险气息。连不明就里的王鸿举和吴依云也感觉到了,但跟聪明人在一起的好处便是――无论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让你尴尬。所以一路行来,都相安无事,甚至显得有点过分的亲昵。
“‘巽寮’这名字,据说是乾隆时期的一群难民取的,在客家话中‘巽’字和‘顺’的发音一样,而‘巽’是八卦里的巽卦,象征平安顺利吉祥之意,又说因为当初难民来到这地方的时候是用茅草搭茅‘寮’定居的,估计取名字的是位老八股的读书先生吧,才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想当初,全是被老师赶鸭子上架的,来到了那地方,却连名字都看不懂,一下车看到的是满地黄泥赤山――那时候恰恰遇上了刚开发的时候。到现在还心疼那是的春游费。”吴星云把头靠在王鸿举的肩上,一路上很有责任心的把话题一直引向无关紧要的事上。
贺梅玲接道:“可不是,那时候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什么的不去,还要被看不起呢。读书的时候,最不爽的便是春游秋游什么游的,好像全世界就我一个全身上下贴满了‘穷’的标签。那时候,全部想请我出去游玩的男的,在我看来,都成了看不起我家里没钱,认定了我这种穷妹子只要多用钱娱乐娱乐就能搞上床的。所以,那时,一个男的也没能跟我修成正果,即使心里面明明喜欢得生不如死了,还是为了那口气死也不愿俯首称臣。”
“你的肩上有什么,弄得我的头痛死了。”吴星云埋怨地推了推王鸿举,举起拳头就是头上一敲。
车上刚露出面面相觑的神情的众人全都咧开无声地笑了起来,吴依云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两人,一边回道:“是啊,听我妈说,我姐姐一到要交春游费的时候就生病,最厉害的一次是连续三天没有去上学,可是最后的结果更可怜,她一去学校就直接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说是全班同学都交钱了,问她去不去。我姐姐当场就装病晕倒在老师的面前,最后还是老师叫来家长把春游费交了才给结了回家的。哈哈。”
“大概只有穷过来的人才知道,当穷人家的孩子的痛苦,”王鸿举一把揽吴星云入怀,一边笑着说,“可是我们的父母从来没有让WWW.soudu.org我们知道家里的贫穷,一直到大哥考上了大学的时候,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债主们一个接一个的上门宣告他们的皇恩浩荡,才知道家里贫苦的境况。那时候,我和大哥都已经十几二十岁了,我和大哥就在那时遭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奇耻大辱。”
“看来只有穷人才能跟穷人有共同的话题,学长呢,你小时候家里是怎样的?刚认识学长的时候,就你那勤奋好劳又节俭的模样,大家私底下都在传你要一毕业就和女朋友呢!”贺梅玲故意将美丽的头颅贴近李勃的脸颊,笑眯眯的问。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海媚转了转眼瞳,微斜着脸看向身后的吴星云,最终还是别开了眼,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不用太多的聪明,她也知道自己是车上唯一的“资产阶级”――与工农阶级的对立的罪恶派人物,她在被努力的孤立。
李勃尽力的避免碰触贺梅玲若有似无的吐气如兰的魅惑,笑着说:“我的父母是教师,随着各种优惠政策的出台,家里的经济情况倒是比你们都强一点,成长的时候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尽量的满足,所以从小到大,我过得很富足。家里在武汉的一个小镇上,所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的比较慢,但不管怎样,因为父母的勤劳和职业的关系,家里也一天比一天有钱。事实上,我们这一代,苦的都是父母那一代,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后,很少不是从零开始的。我们出生的时候家里大都过着物资缺乏的日子,长大了,却幸运的遇上了父母付出青春后的丰收时期。所谓的穷人家的孩子富人家的孩子,全都是父母的功劳,没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或黯然销魂的。我们今天所得到的和未来能得到的,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继续得到。”
吴星云自座位上坐直身子,挪了挪伸伸筋骨,说:“可不是,就好像海媚一样,她爸爸最喜欢的就是跟我说他小的时候怎样怎样的凄苦,和创业的时候怎样怎样的痛苦,我们全都是从穷人堆里走出来的,不过海媚的爸爸比较奋不顾身,才在海媚懂事的时候给她戴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的帽子。可是,说真格的,如果海媚还像以前那样半生不死的活着,她爸爸留给她的迟早会离她而去,如果不是她迷途知返,现在‘丰兴’的大小姐还不知道是谁呢。李伯伯是应了‘天道酬勤’这一句,上天看在他前半生打拼的辛苦上,才让海媚醒悟过来,成为至真至诚的孝顺女儿。
一直以来,我都很自豪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从来没有靠过父母分毫。但是亲眼看到海媚为了能够继续靠父母给予的公司存活下去付出的努力和痛苦,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创业容易,守业难’了。做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就等着别人的唾骂,不像我们,出来社会父母什么都没有给,压在头上的东西少了,做起事情来也尽兴多了。最起码,我们做好做差别人都不敢多说一句――做好了,叫做山窝窝飞出了金凤凰,做差了,就也是应该的因为没有什么背景的人理所当然不容易成功。没有人会看不起努力的人,却只有一种人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要时刻承受着世人苛责的要求,有钱人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可怜,无论他们怎样可怜,人性中有着怎样的不可抵御的弱点,只要守不住父母给予的,便会受到千夫所指。”
王鸿举赞同地道:“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遇到那些有钱人的孩子做上了班长或者班干的时候,都会看到班里的同学私下泄愤的传道,那全是学校巴结他父母给整的。那时候,就开心得笑个不停,有钱人的孩子虽然在物质生活上比我们好,但是无论他们多么优秀多么勤奋,其他人都会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正常的,因为他们家有钱,可以请家教,可以用钱买,即使成绩不好,老师在打分的时候也会多给他几分。中国的仇富心理,从小就培植在我们这一干俗世庸人的心里了。”
吴依云也插嘴道:“是啊,最可怜的是他们常常会被人打劫,我小学的时候就因为救了班上一个很有钱的女同学,帮她赶走了一直打劫她的高年级学生,而得到了全免费的零食供应。当她要到惠州去读更好的小学的时候,我心里还难过了好久,美味可口的零食就这么离我而去了。打那后,我就特别注意身边有没有同学被人打劫,时刻准备着见义勇为,为此还拿了三年的‘三好’学生呢。”吴依云乐不可支的大爆童年趣事,逗得车上的人都笑了出来。车上的气氛也和缓了起来。
吴星云摇摇头,对大家说:“你们都不知道,就为了她那见义勇为,我还感动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知道这小妮子居然是为了零食才那么英勇的,气得我一整天不跟她说话……”
“哈哈……”
从广州到巽寮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众人就这么天南地北的侃侃而谈,到了巽寮后居然还意犹未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