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一年的春天,沈非与傅筠提早半日或者推迟半日到达锦绣楼,那么他们也许就不会被伙计阿桥带到林举人住的那个房间。
从茶馆里高谈阔论归来的两人一推开房门,就闻到了一股酸臭气味扑鼻而来。屋里点着灯,靠窗的那张床上趴卧着一个人,正扶着胸口朝着床下阵阵呕吐。
那人正是沈非与傅筠还没来得及打上照面的林举人。
沈非与傅筠也来不及自报家门就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手持之处高热炽人、颤抖不止。他们帮他稍事清洗,又按他所说的从他的包裹里取了治风寒的药丸给他送水服下。
并不擅于照顾人的两个人乱手乱脚地忙了一阵后,林举人似乎稍稍喘过了气来。
他称自己下午去走了一下亲戚,晚上吃过晚饭回来之后突然就觉得头晕恶心,刚爬到床上想休息一下就吐了出来。
傅筠问,要不要去请个郎中回来,林举人忙说不必,说自己不过是因为刚到京城水土不服并且稍染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wWw. 沈非看了看他的衣着和床下的行装,说:“会考在即,身体要紧,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为好。”
但林举人执意不肯,沈傅二人都认为他是囊中羞涩又自命清高,于是委婉地表示可以帮他垫付药钱。
可是林举人却不搭他们的话,反而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如锦小姐精通医术草药……我想……唉,算了……怎敢麻烦大小姐……”
沈非与傅筠交换了一下眼色,原来如此。
傅筠说:“那我去试一试请一下钟大小姐来看看。”
林举人口口声声不必不必,但语气相当委婉柔软。
就这样,傅筠出了房门下了楼。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相信下午在楼门前见过的那位冷面素颜的的钟大小姐肯定会愿意来为林举人问诊。
他原本跑到正南门想找伙计阿桥帮忙传话,没想到恰好就碰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钟大小姐。
那一天,真的有太多意外的巧合之处。
天花和天意,一字之差的两个词神奇地组合在一起,如同犬牙交错、相协相制,弱小的人们身在其中只能被动地配合,虽然偶尔也参与推波助澜,却无力扭转局势。
刚刚踏入锦绣楼的这段际遇对于沈非来说,是他一生传奇的楔子,为今后许多事件埋下了伏笔。而对于第二男主角傅筠来说,则成为了他一身不能释怀的怨念。
作为耀眼星光背后的隐形人,傅筠不是圣人但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与沈非无论在脾性志趣上都大相径庭,对于女人的品味也鲜有一致。但谁说志趣相近才能臭味相投?有时候天差地远反倒可以成就出一份完美的互补弥合。
沈非与傅筠是从始而终、一生一世的挚友,中间也有过无数次的怨恨与猜忌,但他们的友谊一直稳固如初。
哪怕是因为他们与钟小寒先后都有过纠葛。
其实,傅筠对钟如锦一见钟情,沈非对钟如绣一见钟情,老天爷一开始不是安排得很好么?
是傅筠在正南门口把钟如锦带到了北楼,而钟如锦又将北楼那间屋里的三个男人一起带到东楼,从此,才拉开了错综复杂的情缘序幕。
是傅筠先向钟如锦表白,甚至,做出了比当年朱厚骁小王爷更疯狂却更实在的举动。
可后来的结果?!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又一个离谱的结果?!
---------------------------------------------------------------------
钟如锦听完林举人表述病情后,举起灯在林举人的脸上、颈间照了照,然后问道:
“林大人曾经出过天花吗?”
天花?傅筠和沈非听到这个词后同时打了个寒战。而倚靠在床头的林举人浑身抖得更加厉害,他摇着头说:
“不曾,不曾出过。”
钟如锦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床边木盆里的污脏衣服和湿手巾,然后问沈非与傅筠:“这些衣物是两人大人帮他换下来的吧。”
两人惶然点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两位大人曾经出过天花吗?”钟如锦又举起那盏灯轮流往他们脸上照了照。
两颗大男人的心被那盏灯照得发毛,直到钟如锦又问了一遍,才一前一后地回答,“没有”,“没有”。
钟如锦垂下举着灯的手沉思起来,这位林举人的高热来得如此之急之猛,又伴有呕吐寒战,与天花初发的症状大体相符,再加上病者称以前未曾出过天花,所以……
不过,最令人信服的天花症状――大片的红色斑疹要待病人发热三天之后才会出现。
假如三天后这位林举人真的被确诊为天花,不单单他会因为这个疾病而耽误会试,这间房里也还未出过天花、并且接触过他的污物的两位举人考生也很幸免于难。
锦绣楼里住着近百名来自各州府最拨尖的儒子考生。如果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势必会在他们中间造成极大的恐慌,更令人忧虑的是,如果天花病症在锦绣楼传播开来,那么,今届的科举很可能会因此而惨淡收场。
而被天下书生向往膜拜的锦绣楼从此会蒙上一层永远无法驱散的浊瘴之气。
在钟如锦的沉默里,男人们都不敢出声,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高热中的林举人发出的喘息声似乎已经火烧难耐。
-------------------------------------------------------
在到底要不要将林举人送到采贞观这个问题上,钟其与钟如锦这对原本关系就不太融洽的父女有着很大的分歧。
钟如锦主张让林举人离开锦绣楼去采贞观接受医治,最好同屋沈非与傅筠也一起去。然后将实情告示锦绣楼的所有人,给大家分服预防瘴病的汤药,提醒大家多加防范,发现自己有异常的症状一定要及时寻医问诊。并且,如果在京城有投靠之所,不妨尽早搬离人口密集的锦绣楼方为上策。
钟其先生觉得既然还不能完全确诊林举人就是天花症,就不应该将他送到那个像“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但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主张让林举人和沈傅二人一起秘密搬到东楼四层那两间空房子里去住。预防瘴病的汤药可以为大家分服,但此事绝不可外传,更不可以因此而将投奔过来的考生们赶走。
钟其说:“可以说这几日春雨不绝,他们之前住的那间房子漏水,所以暂且调换到了东楼来住。这样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以后再想办法圆场。”
钟如锦反问:“林举人还好说,但像沈解元这样受人瞩目的人物一夜之间在锦绣楼消失不见了,难道不会惹人疑问吗?”
“他们每日也照常可以去后院、茶馆走动走动。难不成还要将他们囚禁起来?”
“父亲大人,如果锦绣楼又有更多的人因此而被传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会试在即,如果这个消息被散播出去,那样的后果又会有多么严重?”
“女儿当然想过,父亲的骄傲与伟绩被毁于一旦是多么严重的事情。”钟如锦冷冷一笑:“不过,在小寒眼里,人命大过天。”
听了这话钟其先生气得胡须直抖:“人命大于天?将还不能确诊的病人送到天花病人堆里去、向天下的人召告两位前程似锦的考生是人见人避的瘟神,这就是你的大仁大义?!”
“生病本是人之不幸,因此而蒙受歧视耻辱更是不幸中的不幸,父亲将天花病人比作瘟神,女儿觉得有些不妥。”
钟其先生拍案而起:“你三天两头地从采贞观进进出出,为父若是歧视嫌弃,还容得你进门吗。再则,以你的理论,为父我是否早就应该将你囚禁起来,不得与外人来往接触?”
钟如锦张嘴还想争辩,却被钟其厉声打断:“不要再说了。林举人就由你在锦绣楼医治,沈解元、傅举人住到东楼来之后,为父每日与他们同食同饮,如果我们最后都染了天花,为父也跟你们一起搬到采贞观去!”
--------------------------------------------------------------
那天夜里,林举人、沈非和傅筠搬到了东楼。他们住过的北楼的那个房间被挂上了大锁。
钟其的卧房和两位小姐的卧房都在三楼,WWW.soudu.org四楼上除了空着的这两个房间外,还有一间是钟其先生的书房,另一间是桑雨夫人留下来的草药贮藏室,现在成为了钟如锦小姐的药房。
沈非与傅筠住的那个房间就在草约贮藏室的隔壁。那些草本清香长年累月源源不断地从砖墙的缝隙里渗透进来,让他们的惶惶之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钟如锦给他们送来了一瓶药水和一些棉片儿,叮嘱他们用药水兑了清水后擦拭全身,然后里里外外都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换下来的衣服要放到铜盆里拿到后院去烧掉。
傅筠不失时机的问东问西,钟如锦回答得细致耐心、却透出拒人千里的冷淡。
沈非对于那个“一眼之痛”还耿耿于怀,或者说心有余悸,所以,此时此刻在他的眼里,妙龄如花的钟如锦就是一个纯粹彻底的女药师。
这对于多情的沈非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