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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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马车里的小寒不知道祭酒大人的马车正与她擦肩而过。

    她靠在车篷上小寐,先前如果不是华英真人“赶”了她好几次,她恐怕会在那盏烛灯下面对着那些药末痂粉直到天亮了。

    入春以来,天花瘴疫在京城又有时行。在采贞观的短短半日,小寒已目睹有六名幼童由父母送到观内求医。那些可怜的孩子高烧惊厥、呼吸急促,面颊、躯干上布满红色斑疹或脓疱,即使幸运地捡回一条性命,但重则会失明失聪,轻则也会在皮肤上落下大片丑陋的麻点。

    天花病自古以来无良药可医,代代神医宗师在它面前都只能一筹莫展。

    采贞观的华英真人出身于医官世家,可惜在幼年时也未能幸免染上天花并因此毁了一付姣好容貌。十六岁的时候,应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她披上嫁衣上了花轿,与素昧谋面的夫君拜了天地后被扶入洞房。那门当户对的少年夫君见了新娘的窈窕丽影好不欢喜,怎料红烛底下挑开盖头看到的脸却如同一窝蚂蚁爬到了他的心头。

    少年夫君披头散发衣容不整地冲出洞房,当着所有还未散宴的亲友的面斥喝媒婆的欺瞒、新娘的丑陋,扬言宁愿一生光棍不娶,也不要夜夜面对如此恶梦。

    他歇斯底里地将礼仪教养家门颜面全然抛诸脑后,更何况那个可怜女子的一丁点尊严。她的娘家人自然拍着桌子不答应退婚,公婆愁眉苦脸一付只好认倒霉的样子。

    被掀了盖头的她来到众人面前,她脸上的那些天花后遗在亮堂堂的灯火一览无余,而四下或嘲讽或同情或嫌恶的目光在她的眼里也一览无余。

    她穿着那件美丽的嫁衣从红地毯上静静离开,她的下巴高高地扬起,从下颌到长颈的曲线像天鹅一般优雅高贵。

    安静下来的少年夫君突然感到了愧意,他跟着她珠钗轻颤的背影走了两步,但最终还是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踏出自家门槛,从此夫妻成路人。

    被退了婚的她拜了采贞观的采薇真人为师,从此皈依道教。自小在医官世家的耳濡目染、略通草本医药的她经过潜心苦读研学,成为了京城里有名的女药师。

    决定了她一生命运的天花病是华英真人钻攻的疾病。她甚至在采贞观的后面又搭建了几间大房,专门用来收治被人们避恐不及的天花病人。从此,人们路过采贞观时总会绕道而行,但是只要有家人染上天花,人们第一个想起的也是采贞观。

    因此采贞观永远是京城最受世人冷落却又最热闹的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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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小寒初识华英真人始于母亲桑雨还在世的时候。

    来自求水山真露观的女药师桑雨、与繁华京城采贞观的女药师华英因为草药而结下谊缘。小寒记得,母亲和华英真人经常坐在一起讨论各种各样复杂而奇妙的草药配方,她们灵巧的手指不时地在桌上一大堆乱七八槽的干草药里拈拣挑选,然后不厌其烦地将它们拼搭组合。她们的侧脸剪影长长的印在窗上,祥和静好、芬芳宜人。

    一像乖巧温柔如同小菩萨般的妹妹小满第一次见到华英真人时被吓哭了,从此妈妈去采贞观时只会带着小寒一个女儿,当然,她们每次去都是瞒着父亲大人的。因为父亲反对妈妈去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有一个秘密是钟其先生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在小寒与小满两人在四岁的wWw.时候,都穿过从采贞观的天花患儿身上褪下的衣服。

    这便是始于微时的“痘衣法”。不过,这种在道教药界秘密流传的医术一直被正统的官方医学视为巫术而被鄙斥。因为成功的机率并不高,所以“痘衣法”确也算得上是“以毒攻毒”的险招,不被接受和认可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钟其知道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爱女曾经被施与此等凶险的“痘衣巫术”的话,他会不会提剑冲到采贞寺,亲手刃了华英真人的脖子呢?

    而事实是,小寒与小满在被施与“痘衣法”七天后开始发热出疹,但她们在母亲桑雨的精心照料下迅速病愈,结痂脱落之后,皮肤白净如初未落一点癍痕,并且一生再无感染天花之忧。

    不过,小寒还是永远都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父亲。人的思想并不是靠几桩事实就可以改变的,哪怕那个事实是铁打的。

    小寒从来不觉得华英真人丑陋,更不会被那张脸所“吓”到。甚至乎,冷面仁心、醉心于草本药术的华英真人可以称之为少女小寒的偶像。

    到时光流逝后的某一天,与华英真人面对面坐在一堆草药前的人换成了她,她们的侧脸剪影一起长长的印在了窗上,在午后骤起的风雨里,仍是那么的祥和静好、芬芳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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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从妈妈那里将对草药医术的天生禀赋和爱好完WWW.soudu.org完全全地继承了下来。自小已经远离世外深山的她对于此的痴迷专注程度却比她任何一位逝去的母系先人都要高。受华英真人的影响,她对天花这种病症的钻研也最为深入。

    天花。天女散花、天国之花、天花乱坠……,这本应该是个美丽的名字,却成极为讽剌地安在了这种可怕的瘴疫身上。它无影无形地从天而降,只要落到哪片肌肤之上就会留下一片片如同碎花般的癍痕,不管你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之躯还是流落街头的可怜乞丐,都一视同仁。

    面对已经不幸染上天花的病者,高明的医者们除了送服一些清热解毒辟疫的草药,再辅以涂抹蜂蜜、或浸过酒的升麻来使縻烂的疮面尽快生出痘痂之外,剩下的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苦不堪的病人随决随生,苦苦探寻治愈天花良药的历代医者们似乎已经走投无路。

    前几日采贞观收治的一名幼童在华英真人的精心照料下,今日幸运地痘熟痂落,延续多日的高热也终于褪去。

    望着那些象征着康复的紫黑痘痂,小寒突然有了大胆的主意。她将它们收集了起来放于药臼之中研成细细的粉末,再配以其它的草药末,和上净水调匀制成泥丸后裹进新棉片里,制成黄豆大小的丸粒。她将这一颗颗痘丸取名为“水苗”。

    真露观女药师的后代钟小寒决心要“痘衣法”的原理基础之上,创造出一种更加直截了当、更加铤而走险的“毒”招。她要将这些天花毒疮的产物――水苗“种”到从出生到现在还未染过天花的人体内,令他们的身上迅速长出一颗颗成熟饱满的红痘,而不是密密麻麻流着烂脓散发着恶臭的毒疮。

    这的确是个疯狂的想法创意!连华英真人第一次听到后都睁大眼睛惊骇了许久。

    “你打算怎样将水苗种到人的身上?”华英真人在放松平静下来后提出了第一个疑问。

    “天花瘟病此类瘴病源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是来自天地间别有的戾气,戾气多半都从口鼻而入,体内正气稍衰者,触之即病。所以,水苗可种在人的鼻腔里,引人发病后再取出。”小寒说完拿起一只竹管将一颗痘丸塞了进去,然后抬起头定睛望向华英真人。

    华英真人揉揉自己的鼻子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一定会很不舒服吧。”

    小寒微微脸红,但她侧头想了想,又说:“嗯……可以在人入睡前种进去,醒来后就取出。”

    看着小寒极度认真的样子,华英真人点了点头然后将那颗痘丸从竹管里倒了出来:“可以在痘丸上栓上一根绳子,这样取出来的时候就方便许多。”

    “师傅好主意。”小寒笑逐颜开。

    “但是,哪家的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心肝宝贝送来给我们做第一个尝试?”

    “不,我觉得应该先找一位身体强健、又未出过天花的年轻男子来尝试。”

    ……

    倘若让那帮拿着朝廷丰厚奉禄的堂堂御医太师们听到这两位弱质女流如此大胆热烈的讨论,他们会做何感想?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惊恐万状惶惶不安?或怒不可遏地指谪她们的创意是不入流的邪道巫术?

    反正,他们绝不会自惭形秽、心悦诚服。

    在马车一路轻微的颠簸里,小寐中的小寒仍然满心记挂着她的水苗,什么爱恨、什么酸楚、什么憾事、什么美好过往都比无孔不入的天花还要无形无影不着边际……

    她还不知道,待会她的马车一停下来,将会有锦绣楼十八年来的第一位天花病人在等待她的医治。可惜,今后会成为她的骄傲的“水苗”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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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本章所描述的种痘法绝非杜撰,它起于明隆庆年间(公元1567――1572年),宁国府太平县,姓氏失考,得之异人丹徒之家,由此蔓延天下,至今种花者,宁国人居多”。乾隆时期,医家张琰在《种痘新书》中也说:“余祖承聂久吾先生之教,种痘箕裘,已经数代”。又说:“种痘者八九千人,其莫救者二三十耳”。这些记载说明,自十六世纪以来,我国已逐步推广人痘接种术,而且世代相传,师承相授。我国发明人痘接种,这是对人工特异性免疫法一项重大贡献。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伏尔泰曾在《哲学通讯》中写载:“我听说一百多年来,中国人一直就有这种习惯,这是被认为全世界最聪明最讲礼貌的一个民族的伟大先例和榜样”。由此可见我国发明的人痘接种术(特异性人工免疫法)在当时世界影响之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