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楼的楼门口再往北走上百步左右有一口半亩大的池塘,池塘旁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池里飘着几簇绿萍、浮着几缕腐枝。以前桑雨曾试图在塘边种过一丛蔷薇花,可惜未开一季就断然决然地干萎而死。
在钟其最开始设计的家园蓝图上,这片池塘当初被命名为仙鹤湖。规划中那个诺大的锦绣花园里,这是唯一由桑雨夫人命名的地方。
但自从那丛蔷薇死去之后,桑雨就再也没提过这个名字。如今,除了钟其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小池塘曾经叫做仙鹤湖。
钟其往池塘边的一块杂石上坐下来,刚才与女儿小寒的那番对话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虽然最终还是以小寒的妥协收场,但他感觉有一把冰冷的刀片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口。
十几年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样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两姐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分别。
他承认自己对小女儿的偏心宠爱,但是对于大女儿小寒,实在也不亏欠疼爱和关切。
他至今都难以忘记,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求水山草屋里第一次抱起她时的欣喜。她的小脸那么红、小手那么细软、涕哭声那么娇弱,真是让他觉得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个世上哪个自尊的男子汉会允许一个女人不由分说就拿着一把冰冷尖刀贴到胸口上来,而且,一贴就是二十年?除了父亲,还会有谁!
不亲,这个词对于像钟其这样一个自认为并没有过错的父亲来说实在太无辜、太残酷。
桑雨去世之后,钟其对于小寒几乎不加管束放任自流,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宽容溺爱?他得到的回报是什么?竟然是一天比一天还要深的敌意!
当然,相对那份天生的疏离和淡漠,后来多出来的这份不可愈合的敌意却实实在在是人为造成的。
那是所有锦绣楼的知情人都缄口不谈的一个人。
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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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就是桑雨夫人当年怀着小满的时候,从冬日街头收留回来的那个逃荒到京城来的孤女。
瑞雪刚来锦绣楼的时候还只是个12岁的少女,一对杏眼还?然未开,一天到晚总是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软软的,像南风在湖面上吹起的细细波纹。她像一株幼弱的小草,不停地向强势的世界弯腰低头。
她对收养她的钟其夫妻感激涕零,甚至说是奉若神明也不夸张。每次他们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以一种仰视崇拜的姿态去倾听。
小满小姐出生之后,就一直由性情细致柔顺的她专门负责照料。她将从桑雨那里得到的恩情成倍地奉献给了小满小姐。除了不能哺乳,她所做的一切绝不亚于一位亲生母亲。
襁褓中的小满小姐在寒冷的冬天从来没有伤风流涕过,在炎热的夏天身上找不出一颗痱子。不论何时何地,小满小姐的身上总是香喷喷、干爽爽的,绝不会有一点点湿尿味。
小满小姐幼年时的冰肌玉骨人见人爱,其实有多少瑞雪的心血在里面?
桑雨的母爱要一分为二给两个女儿,但是瑞雪的整片天空都给了小满。无怪乎,在小满的心目中,最亲爱的人除了父亲就是瑞雪,连母亲桑雨都要排在后面。
小满小姐刚满六岁的那个秋天,桑雨夫人忽然提出来要在白露节气之前回一趟求水山。
钟其虽然有些不大情愿,但他还是顺从了妻子的意愿。因为桑雨实在是个要求不多的女人,所以她一旦开口,钟其怎忍心去拒绝。
可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句话简直老套得要命,但确实又是身陷无限悔恨中的人们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言语。
钟其和桑雨带上了不到九岁的小寒踏上了重返故里之路,小满因为年龄太小而被留在了锦绣楼瑞雪的身旁。
不论是谁后来回想起来,都没发现当时有任何不详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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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瑞雪和小满在锦绣楼门前却只迎回了钟其和小寒父女两人。
那是令人不堪回首的一幕,没有人哭泣哀号,只是,那个缺失了的身影让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惨淡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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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桑雨夫人是在求水山上被一条七彩蛇咬了一口之后中毒身亡的。
当时她的身边只有女儿小寒,母亲将生与死在交接一瞬间的精彩震撼如此偏心地只呈现给了她一人。
桑雨是怎样被蛇咬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女药师为什么进入深山的时候没有携带蛇药?那条蛇为什么没有攻击小寒?或者说桑雨是为了保护女儿才被蛇咬的,之后还跟它有拼死一博?桑雨在临终前跟小寒交待过什么?
这一切都埋藏在唯一的见证人小寒的心里,但她什么都不说。
人们看到的,只有桑雨冰凉的右颈上紧紧挨着的两朵三叶草形状的嫣红。
在钟其看来,那真像最初那些销魂云雨过后留下的、情难自禁的激情印迹,令他在无以遏制的悲伤里数次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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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久无人烟的真露观前火化桑雨的时候,钟其幡然醒悟,他感觉受到了妻子的欺骗。
这一天,正是白露,她定是为此而来。
桑雨的骨灰被留在了真露观的蔷薇花下,与白露、湖晴并排放WWW.soudu.org在一起。小寒用一个小瓷瓶子盛了一些妈妈的骨灰,然后用布囊装好挂在胸口带回了京城。
回去的一路上,她没有哭一声,也没有一滴泪,也没有跟父亲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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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其回到京城后,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一到夜里更是一醉到天明。没过多久,整个人就瘦得像竹片儿一样,下巴上的青须长到被风都吹得动了也不去刮一下,当他独自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是一幅没有魂的画。
除了在小女儿面前,他都不会再对别人笑。由此看来,对于妻子“有预谋”的死,他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怨恨。
幸亏有燕婶帮他将锦绣楼的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幸亏有那些从锦绣楼出去的、正走在康庄大道上的学生们还惦记着他,经常结伴而来陪他喝酒解闷,有时候甚至还会召来乐坊歌女献唱助兴,轻歌曼舞、醉生梦死。
但幸亏是她,才没让这位自暴自弃、已经走在堕落边缘的贵族重新拾回了体面尊严。
她在豆蔻之年来到锦绣楼,现在已有七个年头,当年那株幼弱的小草尖尖上已经不知不觉地绽放了娇艳的蓓蕾。
桑雨帮她取的那个名字实在太有预见性。
桃李年华的她,肌肤如初雪一样洁白、体态如积雪般丰莹。那对杏眼仍是有些迷蒙,但已不是童女的那种懵懂,而是像雪花一样梦幻迷离,这让原本相貌平平的她拥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韵气质。
三、四年前,就有不少投奔锦绣楼的儒子考生为她动心,甚至还有一位在高中进士后登门求亲。虽然这位在家乡已有妻室的进士大人只是想纳她为小妾,但是进士大人年纪轻轻且相貌堂堂,按常理来说,这对于一个地位低下的丫鬟来说已经是极大的福气了。
桑雨来问她的意思,她摇头不语。
桑雨笑道:“那我就去回绝了。我也不赞同你嫁过去做小。”
瑞雪脸一红,把头埋得更低。她其实不在意做小,只是想做的、从来不敢妄想去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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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沉溺于酒精里的钟其与早已芳心暗许的瑞雪上演了那套千古不变俗不可耐的狗血剧情。
那气特别冷,炭火在铜盆里熊熊燃烧,瑞雪的身体却温暖滋润得恰到好处,那是完全有别与桑雨的味道和风景,禁欲许久的钟其在倾泄过后像个孩子般酣然长睡。
他们走到这一步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瑞雪的好却完全出乎钟其的意料之外。
她在床下对他完全的柔顺驯服,床上对他更是无条件的崇拜迎合,她的每一根头发似乎都可以为他的触摸而动情不已。
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男人再大的福音么?当然,说这是最低俗的肉欲要求也不过份,但失去了桑雨的钟其情愿归于这种低俗。
拥有那样一段惊世骇俗、无法超越的浪漫奇缘之后,谁还指望再去追求一段高山流水弦断知音的际遇?
漫漫余生里,还值壮年的钟其只想拥有个体己的暖被窝的人而已。这么这么低俗的一点点要求,难道是罪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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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钟其并不觉得有罪恶感,但他还是偷偷摸摸地与瑞雪在一起。甚至晚上都不敢留瑞雪在房里过夜。
但瑞雪不然。她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盗贼,恩将仇报地偷走了自己大恩人的宝贝。
但看到钟其在与她一场场的欢愉过后渐渐焕发了神采、甚至摆脱了对酒精的依赖,下巴重新又刮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一名贵族应有的体面仪容,于是她想,这难道不是对桑雨夫人的一种报答吗?
她不指望钟其会给她什么名份,如此这般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她的要求也很低很低,但她每天都过得很心虚。
他的胆怯和她的心虚都是因为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的眼光轻轻朝他们扫过来,他们就会觉得被扒光了一样难受。
所以,他们不论在见不见得人的时候都躲着她,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帮他们躲着她。
虽然她的眼光是那么引以自豪的犀利敏锐,可笑的是,直到五年后,她才最后一个发现他们的事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