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疾进不到半刻,已听得身后方才的小帐营兵戈铿锵一片。茜儿心中却终是不安,总挂念着自己一时糊涂放纵的那份情意带来的杀戮。以为赵亿的诸多谋算,果然都是为了自己。渐渐地,便又慢了下来。四马分为两队,采恩骑的枣红马识途跟虞儿在前。茜儿恍惚着落开距离,目光所及,总有药师在侧周旋保护。不觉间,对‘六表哥’的依恋之情骤起,感到这样并骑倒是件极畅快的事,心下不禁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的甜蜜~
苍茫白雪地折满明亮月光有如白昼,碎雪飞溅,风头似刀,路途到通顺,但大片如雨点的蹄声追喊着逼近,总是让人心慌。茜儿依然不住回头观望着,却怎么也看不清来人。倏忽几许,险些跌落鞍下。虞儿知她心思,勒马回身来迎,忽悠惊闻耳边黑风四起,愣怔之下铁骨长箭如雨骤至,追在茜儿和药师马后。药师见虞儿目中青光紧蹙直逼身后,便知不妙,虽挥剑抡挡,却也难得万全。
为保疾进速度,他们三匹黑马出发前都卸去了重甲,没想意外遭遇箭阵,真猝不及防。
“茜儿!”
左右躲闪当中,茜儿坐骑后腿蹄弯已中三箭,急速中猛然朝地面挫倒。虞儿正呼喊着伸手救她,却见茜儿雪豹裘袍已然腾起攀着药师手臂稳稳落在药师身前。
“快走!”药师却是一吼,抡起长剑大力拍向虞儿马臀。马嘶长鸣,虞儿身下大马挥动着一双前蹄毅然加速赶上了采恩。
茜儿药师两人一马,速度自然减缓,此时,不仅箭簇黑风疾雨,更有上百黑衣皮甲兵追袭而至,队形展开有如一张坚挺冲锋的盾甲直逼马身。
寒风过际就像千百把冰刀擦划着两个女子单薄的衣衫,虞儿用手压住采恩头肩,两马并驾稍有偏倚不是百箭穿心就是失衡坠马。行得渐远,所幸只有采恩腰间一道擦伤,却忽觉周遭宁静异常。往前往后,方才的火光窜天已被静谧的墨蓝色取代。四下无声,药师和茜儿所骑的大马早不见了踪影。
采恩急得手忙脚乱,拼命打着手势,枣红马原地踏雪,踩出灰黑一片残迹,却始终没有冲出一步。两人如同被罩进了一个黑暗的大锅盖,虽然虞儿多年从军,辨认方位自是不难。可不知为何,这样一种处境,虞儿只觉心乱如麻,脑中一片嗡鸣,除了对药师和茜儿的无尽担忧外,前路的渺茫更让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曾几何时,敌军追杀,孤军奋战,迷乱荒野,在她看来无非是一次次艰辛的磨练,而这次,她对自己的生死都不太确定了。是回头营救还是继续护送采恩,一时间全无主意。然,虞儿毕竟身经百战,军旅历练磨出了一颗坚忍冷沉的心。
“采恩,下马入林。我们就在这儿等四将军来迎!”
谁想,采恩却是性烈,满目犀利,却不下马。她看透虞儿当下踌躇全是为她,也知道在此等待援军是虞儿放不下茜儿和‘大个子’。若不去救,虞儿不会死心。
“啪~”,马鞭抽落,声音虽不长亮,却是坚定厚重。虞儿心思全在身后,闻声回神,心下顿时一冷到底,采恩竟然扬鞭打马,自朝西方去了。
清幽光晕如同一把碎玉洒在眸底,纠结杂乱的各种心事和茜儿药师的失踪,一时间的百感交集,催生着胸中闷痛,多日劳顿和静慧身死那幕趁势猛攻心脉。眼前幽蓝暗夜泛起了银白闪烁忽又变得一团漆黑,虞儿忽然觉得很累,意识赶走了所有思绪,身子也没有知觉了……
再醒来,眼前已是一片青白,日头炫耀着光亮却是凄冷无力,大帐中火把未熄。床前的木案上雪色透亮的白玉长笛似乎散发着缕缕呼唤,一股甘烈如野风枯草的气韵立即弥漫了全身,
“四将军!”虞儿挺身坐起,身上的一件黑裘皮斗篷聚敛着温热从双肩裹到脚踝。周遭的一切,她都是那么熟悉,只是隆佑并没在身旁。还有采恩,采恩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正愣怔时,帐帘打开,大片金黄雪光射来,虞儿忙伸手挡住双眼,
“郡主醒了?”那男声慈和异常,苍然却透着那么几分熟悉。
虞儿未答言,她还不知采恩去向,以为目下还是不暴露身份为妙。逆着强光朝那人看去,高盔贯甲,两鬓斑白,比父亲高些,却也是满面沟壑黝黑健武。他是谁?定然见过!
那人却是双眉微展,似是一笑道,“郡主,可还记得银州大营,老夫与三位王爷同去探望过你!?”
“耶律休哥?!”
“正是老夫!”
母亲曾经提到过此人,言下倒是颇为亲信,虞儿移开大黑斗篷,定了定神,“敢问大人,宋太子嫔,可也在辽营?!”
休哥却是大笑道,“郡主不问四王,反倒惦念那个哑女,老夫钦佩!”
“身在四王大帐,自当客随主便,还请大人据实相告!”虞儿顿时肃重起来,言语毫无笑意客套。
“昨夜老夫初遇宋朝太子夫人,一念之下以为就是郡主你。谁知隆佑却执意东行,再去寻你,果真让他给找到了。你俩这般莫逆,隆佑知你挂记哑女安危,已带着她亲往宋营,眼下正该到了…”
虞儿目光一紧,两道清光直射休哥面门,“大人!六将军和西夏公主在昨夜偷袭中失踪,虞儿怀疑是大宋十皇子所为,将军此去若被要挟,岂不危险。敢请大人赐虞儿一马…”
“哦~郡主所言之事,四将军业已知晓。”休哥并不惊异,反倒侧身让路,“战马已备好,休哥愿与郡主同往。”
“谢大人!”虞儿一看帐外枣红马正呼喘着白雾重点地面,顿时心安了。但凡采恩是跟隆佑一起,必无任何威胁。本以为休哥是奉命看护自己不可出营,早想好了强行出手,夺马而走,未料却是这般顺利。
“郡主不必谢我。原是四将军嘱托,老夫遵命行事罢了!”
心中瞬息间如温泉涌动,虞儿唇角轻抿柔然。休哥又是一次怦然心动,思绪倒转,想问她丹儿消息,可终是未开得了口。回神间,虞儿已然上马,通体雪白棉夹袍,散发乱舞,气定神娴,颇有一股英气跃然而出。
“走!”休哥打马在前,几名重甲武士森然断后,夹着虞儿朝太原府方向而去…
再说隆佑本见两路偷袭,却都是宋人打扮,便知其中有诈,却也将计就计,追击着赵元偷袭残兵,深入宋营。欲一举而全歼宋军,却在疾驰之中,胸口骤然闷痛,遥望天际一颗孤星忽明忽暗,虞儿的音容笑貌占满了脑海。
正当此时,恰逢药师派出的快马骑士飞驰而至,隆佑才猛然觉醒,眼看周围杀红了眼的辽兵不顾战法各自搏杀,如一盘散沙,若宋有援军赶到,必然全盘被围。于是,鸣金收兵,朝东北接应药师去了。才走不多远,就见一马如雷电,劈空而来,马上之人白衣长发容貌娇美绮丽。军师休哥以为就是虞儿,兀自迎了上去,却见隆佑长剑出鞘斜刺过来顶在那女子肩窝。女子却是毫无反抗,只一脸激奋,口中连声音都没有。
“她不是虞儿!”隆佑本就冷冽少言,一语既出,人马早就穿入密林。无奈之下,休哥只有带着‘哑女’返营。及至半夜,隆佑终于拥着满身冰冷的虞儿回来了,连宋国特使也不见,径自守着虞儿知道东方泛白……
“大人!前方可是?”虞儿右手一指,黑人黑马黑色旌旗,列成两个万人方阵,对面是‘赵’‘宋’、‘李’‘夏’,联军大阵,也不下万人。
“郡主!将军有令,你只可于后军观战,不可凑前!”休哥振臂,十几名重甲武士将虞儿为了个严严实实。
眼看阵前隆佑高阔森然的背影,却没看到采恩,虞儿心下顿时有些发冷。
辽军虽然战力强盛,人多势众,可宋夏联军亦是视死如归。阿移趁夜偷袭却遇到赵元,两相倾轧连虞儿的影子都没看到,幸好佯做宋人,损失不大。可赵元带去的一万多人却是被屠杀七八成,无异于火上浇油。然,赵澈不仅未责罚赵元,反而教他速去徐美东军调兵,趁三军午时议和,从侧翼包抄辽军。
日上中天,僵局未破。隆佑在北,赵澈、阿移分列南方左右,三军对峙,让隆冬深寒更铺了一层凛冽骇人。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却都依旧保持着沉着,膨胀压抑的大战之心反在骑兵士卒之中弥漫开来。
虞儿手握马缰,血脉翻滚,一点儿感觉不到冷,而膝盖以下却实实在在完全冻麻了。她也在等着那个爆发点。
忽然,身下红马无端躁动,再看雪地微颤,雪沫蒸腾,隆隆如滚雷似的闷响远起东方。
“赵亿!”虞儿心头猛颤,臂弯用力,正欲勒马而起,却远远看见隆佑回身;黑铁假面之下,只一双眼睛,透着幽潭般的漆黑却是饱含着深不见底的怜爱,像是在温柔地抚慰着她,“虞儿,别去!”
东方地平线,卷起横贯狂风,绵延足有一里,由一根细黑线,渐渐化作一片黑云。为首之人,隐在行伍之中,不显山不露水,青衣软甲,一领绣金大黑袍,面上却不甚肃重,唇角冷笑逼人,胯下之马如黑光闪电,悠然踏在中军!此军,从东面截住了辽军去路,与之前的三国军队形成了只有西方空虚的口字型。及至一箭之地,只见快马飞出,骑士高喊,
“辽人恶狼,占我国土,截我太子夫人。却看此人是谁?!”叫罢,将马背上驮着的一团黑影,重重甩在三军相对的空旷荒野雪地。
黑物落地,东面骑军之后涌出千人箭阵,坐东面西,直指空地中心。只见,那团黑影,蠕动片刻,才看出是个活人,浑身黑衣被污血浸透,又被地上的白雪吸满殷红,挣扎着做起,竟是个血团一般。
“药师!”隆佑上身一怔,胯下战马发出阵阵嘶鸣,指尖都陷入掌心肉里,却终是没有动弹。
辽军一阵蜂拥,前军将士个个急目瞪眼,看着万箭所指之下六将军耶律药师奴遍体鳞伤,大腿外侧一道深入机理的长箭伤里透着森森白骨,整个人被折磨的如行尸走肉一般。但阵型一旦散乱,必遭两面夹击,见主将隆佑依旧默然,愤怒的万众军心也只能恸彻腹脏地继续压抑着。
而对面的宋、夏二军又何尝不为之所动。赵澈大惊,并不知那东来的宋军是何人为将。阿移心痛,毕竟跟药师还是表兄弟,不知何人痛下狠手。心中复杂纠结,却也无法轻举妄动。
正当此时,一阵马嘶、金戈猛烈呼号,从辽军背后,飞出一条红色闪电,驮着淳熙白影。未有铠甲,未背兵器,影子只身一人,横在药师和箭阵之中,凄厉一声呼唤,直直跌下马来,如一片浮云,轻柔的覆在了药师身上。
“药师~虞儿来了!”
箭阵之后,赵亿一声长笑,“等的就是你!放箭!……”
铁骨三棱箭,如长风黑雨,遮住了半空白日,划过一道黑色虹光,坠向三军对峙之中,夹出的雪地空场。
虞儿翻过药师面庞,死死护在了自己怀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