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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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劲风狂烈,梳捋着马鬃和秀发,空气中夹杂着莫名的浓重味道。虞儿在静慈庵外都没来得及重上甲衣,她心中的急是冬风、溪水、枯枝、嘶马、坠月、浮日无所不在的警示。

    “出事了!”

    风中的预感跟往日不同,不是来自战争更像是源于自己跟采恩近日来的百万分默契。她感到心脉狂奔,是采恩的惊恐在呼号。

    “什么让她如此惊惧?!”

    “澈!”

    一个接一个疑问涌出脑海,虞儿感到马鞍跟大腿内侧摩擦的火热刺痛,没有战甲,粗布玄衣在隆冬之中更显得薄如蝉翼。风尖刺穿衣料,刺透皮肉、内脏和骨骼,她身上的所有阻力,似乎都被无情的撕裂了。唯独撼动不了那股力量紧紧包围着那颗坚固如海石的决心和手中颤颤激越的红缨枪!

    天已大亮,冲上山梁高地,人马即刻被卷入了滚滚烟尘和厮杀怒吼。

    如鹰犀利的细目幽眸,在黑雾中踏进,长达十几里的战场,绝非小规模偷袭。沿途多是契丹步军和大宋骑步混编军的大阵鏖战!宋部的精锐骑兵是太子亲领入云州的轻装铁骑,这么说来,澈应已回到澶洲大营了。

    虞儿顿时对辽军的战术有所反应。当初,药师夺了云阳城,对澈放而不追,绝不是念及自己的之前的叮嘱‘放赵澈归国’,而是另有大部步兵跟踪,直捣澶洲大营!

    母亲说的对!只怕这次,隆佑兄弟不打至宋朝腹地,便誓不罢休了!

    “凝儿!”一声咆哮震碎迷烟,如隆隆滚雷压过黑波翻涌的契丹铁甲步兵。

    “澈!”虞儿机灵着拉紧马缰,一时间马嘶人立,左右两侧各有七八只大剑刺来,她如一座孤落的小岛,沉浮在火噬鲸吞的茫茫怒海。前方二十几步之遥,头缠白麻,只露着一只眼睛的赵澈,金甲披靡,骁勇英烈,仍在狰狞嘶吼着、颤抖着、寻觅着。

    “采恩!你在哪?!”虞儿来不及对昨夜冲动的离开大帐而后悔,目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采恩!

    赵澈越是防,就越是有源源不断的辽兵攻来!人纵是钢浇铁铸,又有谁能以一己之身博战万千金戈?!虞儿断定,此次突袭人数虽多,但还并不是契丹最勇猛的二十几万精甲骑兵。也就是说,主力未出,这并不是敌军心目中的决胜一战!

    红樱翻飞,虞儿保持着不能落马。厮杀之中没人能看出她是个女子,虽然衣衫破落,新旧伤痕交叠可怖,但只要稍一分心,她的红缨枪便会穿膛而过!

    北风似乎还怨毒的认为这场浩劫不够酷烈,使尽全力将寒冷气流鼓吹大地。伤口上粘稠的液体仿佛凝结了,烟尘被冷风一吹而散,洁白如云的清影却突现了出来。是,采恩!虞儿随定了目标,采恩正被一个单薄的华衣将士死死揽在身后,那人周围的黑甲契丹人围成了层层小山,尸体如山脚下踩踏出来的酱紫色血路!

    “元儿!”

    “凝儿!”

    虞和澈分别开进了这个生死圆环,两声嘶号、两匹怒马,如离弦铁剑,披荆斩棘,各自杀开一条血路,从东西两侧撕开了包围圈!辽军未想背后还有人偷袭,惊慌之下竟相互冲涌踩踏,死伤了几十个自家人!这两员宋军猛将,像两个血怪物,只有双目泛白,还能看出是跟他们一样的活人。

    辽人的短暂休歇,给了圈中四人相互磨合的机会!虞儿托起奄奄一息,仍然挥舞着长剑的赵亿;澈将衣衫褴褛的采恩揽在了怀里。所谓英雄相惜,虞儿认得出澈,可澈却识不得虞儿,她已经彻头彻尾是个披发持枪的厮杀猛兽了,青衣布衫几乎衣不蔽体,肩头的三道暗紫色爪痕,犹为骇人。

    “姐姐~!”片刻,赵元清醒,突兀中喊出这两个字,在肃杀纷乱的战场上,清晰无比。

    赵澈一愣之下,四周兵戈已至。澈跟赵元和那个被赵元呼为‘姐姐’的不知何方勇士,三肩相倚,形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血战三角,将采恩牢牢护在中心。

    尸山没过了膝盖,辽兵战力却丝毫未减,虞、澈两厢对望,似乎都意识到了,情势危急!

    “殿下、元儿,唤马!”

    他二人跟十皇子赵亿的坐骑都是西夏武威的纯血宝马和阴山草原的汗血神驹杂交后代之中,千里有其一的亘古神马!只有在战场上才得最显神威。

    两声哨音,冲破长空,一白一红两匹高头骏马齐头并进,飞腾而起踏着辽人头肩,落在四人两翼,赢得了宝贵的半刻钟~

    赵澈一声长笑,“今日得与壮士同仇敌忾,澈又夫复何求!请壮士上马,护‘凝儿’远离~”

    “末将恕难从命!”虞儿单膝跪地,缨枪如通天撼地的神器在烈风中飘耀着鲜红,趁赵澈还无所反应,她与赵元眼光忽现出明亮的默契,两人四手同时拖向赵澈腰间,硬生生将其仍上了马背!

    “元儿!也走!~”

    这场仗,原有两个结局,要么留下赵澈、要么留下他的‘太子嫔’,他们任何一人都可满足辽人的疯狂掠杀。虞儿深知此理,但她来就是为了赵澈的生,既然赵澈不能被俘,就只有留下采恩。然,她也不能让赵元陪同采恩落难,元儿毕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情势所迫,虽知赵元不应,却也只有留下自己和采恩这一条路。就在赵澈落向马鞍的一瞬间,虞儿便突然出手将赵元击晕了,她用仅存的力量,把小弟弟举到了宽大的马背上!看他滴沥着鲜血的额头,忍不住涌出了大口的酸涩!

    这一瞬间,赵澈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他仿佛看不到马下等待她保护的‘凝儿’了,那个血人的惺惺战魂和临危不乱的机变,让他只感到敬服!

    “壮士大名?!”

    “末将~岳憷虞!”

    两马前蹄高悬,前方辽兵已避开一条兵戈通路,赵澈敏然回眸,惊涛血海淹没了他残存的半边眼眸。那将,背身迎敌之中,衣衫爆裂之下,白脂般的肉皮上倏然间钻出了一道猩红的纵贯鞭伤…“凝儿!是你?wWw.!凝儿啊~!你……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清泪独酌,被雪光刺伤的盲眼也充盈了矛盾悔恨的浓稠液体。

    “走!”虞儿回身,震怒嘶喊,才知道自己喉咙燥烧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澈独眼中的情怀荡漾,也是血丝密布,纷外狰狞。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最终她奋力掷出了手中作为武器那支只剩棍柄的半截缨枪。枪杆沉沉刺进白马壮硕有力的后腿。唯见一白一红两马如闪电般飞远,虞才沉沉的合上了血色目帘!

    敌军大营惊现女子本就稀奇,何况大宋十五王爷和当朝太子都拼力歃血前来救她,此女子身份定然非同寻常。所剩的辽国卫兵见状果然再未追袭驾马而走的皇族主将,朝着采恩渐渐合拢过来,天空愈加阴沉了。

    至于倒在女子旁边,似乎是放弃了反抗的宋军猛将,几名围拢在前的辽兵同时露出了明确的凶残。杀了‘他’!‘他’身上溅满了契丹勇士的鲜血~

    厮杀声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了,四面八方的重甲纷至沓来,辽军似乎除了两名俘虏,也并未占得任何先机。

    采恩在如此的对战屠戮之下,倒出奇的平静似水。她明白虞儿救澈而留下自己被俘的苦心,不仅不怪她,反而从心底感激她方才的做法。身为饱经战争侵害的高丽人,她知道契丹军队对战俘的处置,凡敌国男子被俘,或沦为奴隶,或一剑斩杀。当初,遇到‘大个子’时,带着自己逃出皇城的族叔就是这么死在利剑之下的。一念闪过,她唇角舒展着散淡笑容,飘然跪坐在虞儿身旁,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指为她梳理长发,用未被血染的积雪涂擦她焦黑的面庞,还脱下了破碎的白衣大袍裹在虞儿肩上。

    渐渐地,如漆黑小山们立在头顶的辽国武士,开始明白了这个女子匪夷所思的行为。原来,在他们脚下互相扶倚的两个人,一黑一白,她们都是女子!

    霎时间,辽人的高傲仿佛被穿刺得千疮百孔,尊严沉沦。环扫满地兄弟、同胞的尸体,竟然大多数死于一个女子之手。在他们心中,从前只有一个女人让他们如此体服,那就是辽国当朝萧太后!这样的女人是不能杀的……

    虞儿昏昏然中,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震断了,重重的砸向地面,而灼烧过后是彻骨的寒冷~不知过了过了多久,忽然,一股温热包围了四肢、胸腹、头肩和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恍如一年前坠落在代州的末名湖底,身子被轻轻拖着但是依然酸麻没有力量,水流柔和抚过身体像是带走了疼痛,带来了清澈顺畅的呼吸,

    “采恩~”这是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WWW.soudu.org自己是跟采恩在一起,怎么就混沌的睡了?!“这是什么地方?”丛林环绕,轻雾流丹,明亮的水面尽头是一堵垂直的红色峭壁,她正仰卧在水岸的浅滩上,遥望天际,峭壁之上不就是自己身中毒箭时坠落的那片悬崖么。“末名湖!”

    没错,她们正在末名湖畔。

    见虞儿终于醒了,采恩从树丫上扯下洗净晒干的碎衣衫,帮虞儿擦拭身子。

    “采恩,这儿是辽国军营么?”她身上的伤痕虽然凌乱深浅长短大大小小百余个,但愈合却奇快,就好像暖柔的末名湖水有特异疗伤的功用。目下,虞儿湿发勉强遮掩着完全裸露的身子,没有伤痕的皮肤看起来如雪光润泽而柔软。寞首低头凝望,湖水镜面之上浮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冷艳容颜~

    出得水面,干冷立即包围了全身,虞儿冻得蜷缩在一颗大杨树下,浑身一丝不挂。也不知采恩从哪儿搞来两张硕大的灰白兽皮,一张裹在自己身上,用破衣衫束腰,另一张从天而降盖在了虞儿周身。她不能说话,只会用眼睛和神色传达信息。目光越过虞儿肩头如闪烁星光,落在背后的一片高大的杨树林。那里伫立着一堵高大厚实的‘人围墙’,个个虎背熊腰,背身而立。

    “他们送我俩来此洗浴?”

    “恩!”采恩点点头,又开始忙活。她原本穿来的衣服,勉强够撕成两个大布片围住下体和双腿,两条袖筒剖开了还可以缠裹胸部。采恩她动作利落,看的虞儿眼花缭乱,却是大为赏心悦目。她灵巧的一双细手,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和虞儿包裹得像两个彻彻底底的胡人女子。

    虞儿心头酸楚,呆呆擎着自己两手,被马缰和枪杆磨烂了的手心虽然长出了粉红的嫩皮肉,但依然疼痛钻心,想是没法即刻再去打仗了。

    采恩素来心细如丝,看她满怀心事盯着双手,便料得几分所以。于是,轻轻拉起虞儿挪回岸边,朝水面一指,两张苍白的美丽影子即刻闪出了如一笔勾画的清淡笑容,像是在说,“这样他们就没法辨清身份了,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不得不承认,采恩的临危不乱,非常让人佩服。虞儿捡了一根细树枝在积雪上画了两个一模一样线条很细的小人,打着手势示意一个是采恩,一个是自己。又在自己的下面画了一柄代表兵器的弯刀,在采恩下面勾出了一个嘴唇的形状,旁边画了个小十叉。随即朝采恩笑笑,确认她都看懂了。见采恩眼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辉,能看出她并不害怕。然后虞用一个大圆圈把‘弯刀’和‘带着十叉的嘴唇’框成一体,引了两个长箭头分别指向上面的两个小人图形。

    这下,采恩全懂了。虞儿的意思是两人互相扮演对方,她自己开始装作哑人,让采恩也试着接触兵器,这样两个人除了形神之外的特性完全共享,敌军便更难辨难分了!即使他们打探到了被俘女子是宋国的太子夫人,也难以在二人当中做出决断。不管怎样,这个法子倒是赢得时间,拨乱反正的一个障眼大法。

    一阵清铃的欢笑如冬天里的叮咚泉水,飘摇的枯树老林。虽然前途全不可知,但虞儿才终于感到了轻松,也从采恩身上汲取到了那份专属于女子的柔弱和不必再去费力隐藏、谋划的快慰。赵澈、赵元此次脱险之后,必定加强戒备,他们的安危也超出了自己运筹帷幄的范围。况且,一己之力毕竟改变不了国家大运,这种无力有时未尝不是种超然解脱~

    同样的超脱,也正释放着采恩的本性,看着虞儿手下歪歪扭扭的‘滑稽涂鸦’,心下觉得有趣极了。便又顽皮地在大圆圈中点勾出一个高大丰满的盔甲武士,草草几笔,赵澈的风貌跃然积雪之上,成了与‘弯刀’和‘哑巴嘴唇’并立的两人共通点。虞儿脸上一红,大惊失色,“啊!~”差点儿叫出声来,心中不禁在想,这个女子若非哑人也必定是个男人们竞相追捧的可人尤物。想着想着,便默默地把采恩护在了怀中~

    这只辽军,多少让她感到奇怪,不见隆庆、隆佑、药师中的任何一个,也不知主帅倒底是谁,可无论如何这已成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了。虞儿深呼几口冷冽激荡的寒气,涤荡着心中的杀戮,决定就这么陪着采恩,随波逐流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