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升独自面对着巨大的玄木棺材,他还不能在丧期之内去宫中探望赵澈,这是不吉利的。
白绫飘展的太傅府正蒙在一片灰黑色的阴霾中。云升的夫人,就是小虞儿唯一叫过她‘娘’的那个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是苦命的女人,在她去往辽疆的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了。在虞儿记忆中,除了娘亲喜欢把她称作‘儿子’并且打扮成‘儿子’之外,并没有其他鲜明的柔和之处。在回到大宋之后她也从未问起过‘娘’,在她心里其实自己没有娘。
身材瘦削,有些佝偻的管家岳三,跟云升同年,是云升父亲收养的边疆流浪儿,大了就留在府中操持家务。他有着极高的顺从感,并且聪明能干,对主人的意图总是尽力满足,说他忠诚,似乎并不贴切,他所表现的一切都是在保障自己不必再像野狗一样流浪。就这么,他竟然当上了岳父的管家,在云升孤苦的三、四年光景中,岳三算得上一个可靠的老陪伴。跟云升的矍铄挺拔,灰鬓银发相比,因长期恭维引发的驼背让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可是偏偏一头黑发毫无杂质的昭示着,他还有更多精力期待着生活转变的奇迹。
“老爷!门外来了两位少爷,说是要拜会老爷,并为少将军添祭。”岳三跟往常一样垂着头,寄人篱下的生活习惯看来永远是没法在他的行为中抹去了,他视线范围内的云升没有一丝动静,垂在太师椅下的双脚无力的外翻着。他好像无意地咳了一声,“老爷~有两……”
岳三像受了惊吓一般向后退出两步,话也含在嘴里尚未说完,他听到一声荡然大笑,笑得他骨头都发颤了。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何人还想着来祭丧。请他们进来~”云升充血的眼睛里,没有跟丧事有关的一丝情感。女儿根本没有死,澈儿却实实在在的身负重伤,他们情同父子,不,这么说并不准确,每每想到‘父子’一词,就有一种痛彻心头的遥不可及重重捶打在云升荒冷的心头。时光无情流走,把铁骨铮铮都划的斑驳了,却抹不去当初的那个瞬间留给这个中年男子一声的迷失。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脸庞,他都没听到那两个人的早已驻足在木棺前头。
“太傅大人~”
“澈儿~”云升的似梦呓般呼了出来,猛地抬头,泪眼所见的却是另一副傲骨。
“不,我是元儿。六哥还在章德殿静养。”赵元以为看到了丧子之痛,全身顿时生出一股成熟的抚慰。而他身后的药师却带着挑战般的狐疑正盯着祭台侧方十子悬架上挑着的一副锈迹斑斑的战甲。战甲的右肩上还留着被利器穿透的破损,可它倒奇迹般的保持着完整,无法抑制地将药师带回了一年之前的悬崖之巅。虞儿就是在那里穿着这幅甲衣陨落于边疆,又是那里完成了她人生的涅?。
他的神往,也给云升一个不大不小的提示。在黑水议和之时,他是到过辽营,见过隆佑的,眼前这个高大率真的人物模模糊糊还留在当时的印象里,隆佑唤作药师的那个少年将军不就站在眼前么!
“小王爷,这位是?”
“回太傅大人,他是母亲在高丽使团中为我甄选的练武陪童。”看云升眉头未展,又补充道,“昨日,他也在大名围场,侥幸一射WWW.soudu.org之中挡了毒箭,才让六哥伤势未及要害根本。”
赵元和药师都知道这是天大的谎言,可是不久之后,满朝上下都会听闻这个‘姐姐’设定的结果,今日不说又显得刻意遮掩,反倒不好。
“哦?这么说来,小兄弟箭技果然了得。我看你不像高丽武童倒像是契丹射手!”云升不失时机地试探着药师。反倒不见对方答言,他脸上的刀眉剑目是典型的契丹王室特征,云升再清楚不过,二十年前曾经俘虏了他的辽国先帝耶律贤的相貌他怎么可能忘记。
“他是个哑人。太傅不必太过在意。”赵元从药师手中接过一匹锦盒,“母妃说,太傅不便进宫,元儿理应自来拜见,这是广翠宫的一点儿心意,请太傅收下。”
云升不置可否,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言,李淑妃千方百计想把赵元托付给她自由一套小算盘。岳三毫无声息的接了锦盒又退而不见,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人注意他。
赵元对此并不在意,母亲交待的任务完成了,他就可以走了。看云升也无甚聊性,便要拱手作别,“太傅可有嘱托,元儿愿代为传到章德殿。”
沉默半响之后,云升第一次流露出亲和的微笑,“那就有劳小王了。”他一挥手,岳三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钻了出来,手里拖着一个小得赵元几乎没看到的黑色布袋子。
“这是丹妃娘娘要的家乡之物,就请小王爷代为转交。”云升亲手将小袋子递给赵元,并看他放入了胸前才收回目光。他刻意不再去看那个‘大个子’,知道他仍然在观察着自己。
“倒底是什么样的父亲,能将自己女儿置于将死之地而不顾!”药师想着在静慈庵娇容病态的虞儿,还有在黑水辽营中浑身是血单身匹马跑来为西夏请和的虞儿,对云升由衷的烦恶反应在俊朗的五官之中,形成了一脸异样的扭曲。他听说了岳憷虞‘通敌叛国’被处极刑的故事,笑他们宋人太过陈腐愚昧,更蔑视他们的昏庸误国。他倾恋着虞儿不仅因为她的姿采动人;她的大义惆怅、她的情意绵长、她的胆识、她的智谋、她的一笑淡然,她这么多的美,这么大的才略,在所谓的‘大宋’,就只值得一个‘通敌叛国’么。
药师嘴角挂着深刻的嘲笑,“没了岳憷虞,是你大宋的不幸。”他大步跨向祭台,浑身上下的敬畏似都在诉说着他此来的缘由,他是来祭拜曾经的‘岳憷虞’将军,那个为了大宋拼命死战到最后一人的孤胆英魂。他朝着虞儿坠崖时穿的战甲,平生中第一次双膝跪地,深深地为她拜了三下,一拜憷虞之死,二拜虞儿重生,三拜曾经的敌将给他那些生动而实在的感染。拜过之后,药师觉得轻松多了,再面对虞儿的时候他会更自然醇和地把她当作暗自倾心的女子,而不会再为她的身世担忧了。
岳憷虞是值得被纪念的,她在辽疆的五年,接近两千个日日夜夜,七七四十九此大小战役,从弱小的少年到彪悍的青年副将,歼敌无数,每战无不身先士卒,从没有一个人想到过她是女子。不是虞儿豪不在意身后之名,而是她紧紧包裹着的无比娇嫩柔弱的心从不敢多想这个结局。辽疆的冬夜应是繁星簇拥,白雪依绕的吧?漫天繁星都像是隆佑会诉说相思的眼睛,无尽雪疆延伸到的地方就是敌军主将的耶律隆佑的宿营;那时候他被宋军称作‘铁骑士’……懵懵懂懂之中,虞儿把现实和回忆混杂了,她多想回到辽疆,那里能够无数次的金戈交战,而不会担忧身份和未来,如果那时自己就战死了,而且是死在隆佑剑下,也未必不是个辉煌甜蜜的归宿。而唯一让她难以割舍的,就是茜儿。
“在想什么?”
虞儿呆坐在木廊亭中有一会儿了,这让她觉得宫廷也许是个孤单落寞中平静老死的好地方。她头肩依靠在廊亭的木柱上,面朝庭外,双脚高悬在亭台之外,就这么坐着看着天、看着月,思绪只奔逃到了辽疆,就被一个声音给追了回来。
她冲赵澈笑笑,想站起来迎他,却被那双依然苍白的大手按在原地。虞不能说话,如果能说她会劝他回去,毕竟受伤才一天光景。其实在她无声的顾盼当中,是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可她也不能问,如果能问她会问他,“为何从未怀疑那哑女舞伶就是你的‘凝儿’?”
“想家么?第一眼见你,就知你定是宋人。”澈在她身旁坐下,体温若即若离的摩擦着,语气带着毫无雕琢的温柔愉悦,“你可知道为何?”
虞儿盯着他的下颌摇摇头。月光把两人的面容勾勒的分外明晰,淡化了生命中斑驳的痕迹。澈的脸虽然还挂着怏怏病态,但看起来格外英俊宁静。有一瞬间,她都害怕自己再陷入对平静生活无端追逐的漩涡了。
“因为,我从不愿承认母妃是契丹人。你们,太像了!”澈与星星呼应了很久的眼光骤然转向了,慌地虞儿猝不及防,生生撞进了他的两汪温柔绵长,四目相对间迸发着朦胧微醺的醉意,呼吸都悄悄让了路,渐渐的越来越轻~‘凝儿’的样貌,澈不知如何用美来定义,她的从容和淡雅在沁凉的冬夜蒙上了一层娇羞,让他无限联想到了母亲最爱的睡莲花苞。
北风欺人,虞儿的长头发在静静的主人身侧鼓舞着缭乱,有的竟顽皮的爬到了澈的肩膀上。澈因箭伤而颤抖的右臂正穿透着世上最让人神醉的青丝发帘,他能感到中指指尖在触碰到虞儿肌肤时传来的瑟瑟颤抖。他托着粉妆玉琢的脸庞,拇指好像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它开始勾画着她的唇线,柔软而立体,每一毫厘的滑动都能勾起身体内里潜在的原始的悸动。
澈深吸了口冬夜凌华,轻轻地架起双手将缕缕青丝拢回肩后,身子一紧将虞儿整个都包在了自己怀抱。柔香似玉,清冷芬芳融化在一片辽阔暖柔的孤寂心灵。
高空的星,是隆佑滴沥着连绵深情的眼睛。虞儿还没有懂情,情让她觉得自己何其懦弱渺小,情又怎么会是摇摆不定的呢?它就要夺走她对隆佑这么多年的无限期待了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