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六年光景,纵使权力压身,父亲的样子在她看来还是那么依稀亲近。他双手背在身后的样子,正印在儿时那段严苛的习武记忆上;但在眼眶中晃动的审视目光却丝毫未有重遇的激荡。“原来,父亲并没有认出她这个女儿,甚至连骨肉之间血性相吸的一点儿涟漪都没有。”虞儿心中隐隐泛着疼,两汪清泪却像在倔强地挑战儿时父亲的威严。她多想听再父亲怒斥一句“坚持!不准哭!”但,现实往往残酷的连一个卑微的愿望都会彻底抹杀。
“姑娘端美娴静,当可入京一试!只是~未有父母之命,实为不妥。敢问姑娘双亲安在?”
‘姑娘’这个称呼遥远飘渺,离充满慈爱地叫她‘小虞儿’远隔万里;父亲真的认不出她了!也许岁月柔释了倔强眼神,战场强化了坚毅骨骼,茜儿催生了爱恨情仇,但她还是她啊,还是那个守在门口等父亲回家的孤单的小女孩。虞儿开始感到因为想念却不能相认发展而来的痛苦,不仅是云升,有时想起隆佑也同样难言的隐痛。
“鱼儿期盼爹娘长寿安康,只是不知他们身在何方。”泪水忍不住如连断珠垂落,她强支住身子不被伤怀袭倒。
“鱼儿?!…这是姑娘本名么?”
“……不!渔家男孩儿在河边救我,故一直叫我‘鱼儿’。”
宽身校尉终找到插言时机,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将军,此女子想是坠入喀罗川漂流几日伤了记忆。正可依县尉大人所言,请将军典为族女带回汴京征选太子妃。”
县丞趁机双手递上一个白布包袱,揭开一看,竟是叠光泽温蕴的华贵衣袍;衣袍之上还卷着根莹白的裘毛饰带。
“这是本县商贾进献的上好丝绢大袍一套和雪貂裘尾头带一条,可略作雕琢;请姑娘换上,也不至降了岳大人家族显贵之仪!”
云升只是不言,目中聚着那条珍珠般润泽的裘毛头带,心思已经飞到汴京城的丹霞宫;曾几何时,那个女子也是白袍素裘,不笑如云,一笑若芙蓉绽放,绝美无限……
这一串主意本是那军中校尉在久宝家偶遇鱼儿之后的一念之想;毕竟在凡人看来,能入选太子妃便可飞升宫廷化身凤凰,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想在这份宏大的事业中扮演一份角色,“袍服并非量体而裁,还怕不宜姑娘身型,若可一试也有个改服的准备~”他却不知,袍服和发带都是虞儿当在永登当铺的随身之物。这大白丝绢袍服正是西夏沐卉王后为她量身缝制带到西凉的郡主服,那貂尾裘毛却是隆佑三兄弟在黑水议和之后,自契丹送来的稀世珍品,怎会有所不当!
阔领束腰拖地大摆衬得这个女子端丽冠绝,乌黑长发半掩两颊衬得那断裘毛熠熠生辉;乍一看来,双眼中呼之欲出的英野之神和全身的沉敛之气全不若中原女儿芳菲妩媚,倒像是契丹女子的冷俊摄人!周遭的空气都被冻结了,一时间四顾无言,那双眼是要刺透云升心头最后一片防御。他不愿承认,难道虞儿真的还或在人世?而且近在眼前?帐外疾来的步点儿催动着心神,他已无暇思索这微乎其微的可能了~
“将军,入夏的一万精骑兵已在校场等待帅令!”
云升微微挪开凝固的神色,沉沉道,“劳请右将军加派二十名守卫保护月姑娘大帐,我送了县尉大人即刻就到!”
“不劳岳老将军相送,本县自去,只当静候佳音!告辞~”县尉略带笑意,最后瞥了下那白色影子便悠悠离去。随后,帐帘飞落,虞只听父亲大吼一声“走”,淹没在校场的一片金戈铁马~
她心里反复思量着“入夏的一万精骑兵”是何来由,却忽闻一声响亮的渔哨子。窗外虽已布满巡逻守卫,但还是能清楚地瞥见一片小舟飞快潜入了营外的苇子地。这是偏帐,与河岸仅有两道木栏之隔,茂密的芦苇和干湿洼地也是极好的防卫地形。只是,久宝从未如此接近过军营,他时断时续,声音忽大忽小,让人无从判断渔人远近,身子一半栖在水里,眼睛一直紧盯着围栏内最近的一个棚帐。
守兵巡视间隙,虞移进小窗朝那片“芦苇地”匆匆挥手,而哨子声却一直续续停停;正急切间,久宝赤裸的上身突然浮出苇丛,惊得她一个踉跄跌推两步,再看窗外已有一背影挡在中间~
“莫非~卫兵已发现了久宝?”她满副深沉,铺盖着不安神色;迎来那人缓缓转来的一双眼,“郡主!”
“骐远?”一阵遥远的温婉柔情冲得虞儿鼻子酸酸的,轻吐一言如若幽兰,“你怎么找到此地?”
骐远体型魁泰,宋甲压身,但关切目光一如往昔,瞬间倾泻而出;他缓缓侧身让出身后百步之内的那片芦苇地,“小兄弟引我来此!郡主无须多言,入夜之后,骐远来救……”巡兵临近,骐远一个箭步没入行军之伍,隐了踪迹;渔哨子也随之wWw.悄无声息了。
这天夜来的早,军营却异常明亮,静得似在等待着什么,唯有巡防军周而复始的步频紧绷着空气。父亲再也没有来过偏帐,虞盼能从小窗觅得云升踪影,却始终一无所获;养育自己十二个年头的父亲竟不若西夏的太子护卫骐远来的惜寄。蓦然叹息间,云丝弄巧若细纱浮动遮住了半边月,她素来不喜浮云轻飘,双唇微翘吹出一口兰馨,那云竟似被这缕哀怨所动,盈盈散做丝絮,继而被金黄的光WWW.soudu.org晕蒸发殆尽。果然是满月!虞眸中映出皓辉无限,炯炯折满素月,心中的声音渐渐从微弱鼓作雷动,“姐姐……”
“茜儿!”虞从未感到如此心神难定,七月的满月之日是她承诺给茜儿的重逢之时!一股恍然若失袭上眉心,绞的她闷痛难当。“入夏的一万精骑军”,右将军的声音又一次冲进神经,她很少感情用事,但此时心里已认定那一万精骑军与茜儿有关!这股无形的力量,真真切切罩在身上,而她却全无所知,六年前的小虞儿和现在她,最大的不同就莫过于此,能让骨肉至亲相遇而不相识的也正是一个“情”字。小虞儿不懂情,情的种子冰在心里,但鱼儿通情,六年的孕育让这颗重情的种子萌生了。茜儿教会了她接纳和付出,这份情的重量再一次催促着那份狂野天性,她的拳头已经攥的发白,重重一挥劈开了空气……
帐外重步低语戒备森严,骐远近帐并不容易。虽然他已经扮作宋军,但虞儿大帐外的守卫时刻不离,若强行进账,必会惊动大军。彷徨无措间,见一快马穿过喀罗川上的坚固的木栈桥直奔北门,随后火光星星点点汇聚而来,营中各部毫无慌乱,一切紧张有序迎进了五六千骑兵,马队之中还有不少被麻绳捆绑双手的步行甲卒。大营一时间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不时传来庆贺之声,偏帐也放松了警戒,巡守的三十多军士纷纷奔向校场。他来不及再行查探,反身钻进帐内。
漆光暗影,火把不明缘由地全部熄灭了。借着月光,见茶案已碎成两段,虞儿衣袍如霜散铺在旁边,衣角上还踩着一双黑兵靴!
骐远毫无犹豫,身子一纵左手捞起白袍夹在腋下,同时‘?’的一声弯刀出鞘,横劈斩向那暗影。未想右臂却传来极大的阻震,弯刀被搪在半空,眼看一角银光划开黑暗,点落在耳侧有似羽尾轻拂!
“红缨枪”一招之中深藏枪法绝技,它只守而不攻,枪头压在骐远右肩,枪尾忽传来一个清沉熟悉柔中带坚的音色,“是我!”虞徐徐踏入月色,收回长枪立在身侧,顶盔贯甲俨然一个精炼军士,全无女子模样,眼睛还紧紧追踪着校场空地上刚刚返营的骑兵。
“郡主?!”惊讶自不用说;在‘他’面前,骐远还不禁感到惭愧。一瞬之间,长凝郡主屡次犯陷救西夏于水火的一幕一幕翻涌心头,但迷雾似乎更深更浓了,看她武功招式和端严军仪绝非肤浅……
“骐远,一万宋军得胜而归,可知袭我何方?”
暗自思忖少顷,他仍似有所惑,“我自西凉一路寻找郡主至此,未知军中动向;但一万军奇袭,得胜夜归,想必是截击了阿闯将军的沙陀军!不过,郡主,为今之计,宜先逃出永登再做打算。”
“十万军压境,需尽快报知阿移哥!”虞本打算,趁乱冲出军营,再寻阿移军;眼下有骐远相助,定能避开些许波折,但不知为何心里总为离去而惴惴不安。
二人疾步穿过帐帘,在火光,人影,马嘶的无形掩护中向木栅栏而去~
只走了五六步,虞骇然停住,仿佛在背后嘈杂声中寻到一丝异常的清铃音色,骤然间全身肌肉都抽紧了,十指尖麻麻的~
满月当空,苇波似海,苍空恐负团圆夜,嘤声可辨金兰结!
圆月为誓,她们果然重逢了,“茜儿~!”虞提着长枪冲回了十万大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