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东海，我说。
声音发出嘲讽的笑声。你不是陈东海，你说谎。
我不是，那谁才是？
你看，声音说，那才是陈东海。
顺着声音的方向，我看见一个青年。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湖蓝色T恤，站在那栋熟悉的宿舍楼下，正抬头向上看着。有人从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用力向外扔去。白色的纸页在空中翻飞。但他没有接住它。它落在了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上。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每天早上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那样……只是他更年轻，头发更短，而且很容易便露出笑容。
但我还是认出了我自己。我认出了我曾在大学时居住的宿舍楼，也认出了楼上扔本子下来的男生。本子是我的，它静静地呆在台阶上。当我弯腰捡起它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宿舍楼没有了，我在一个看上去十分破旧的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忽然间，有什么从身体深处涌上了喉咙。我呆呆地望着床上的人。
那是十一年以前，奶奶躺在床上，正在慢慢地死去。那时我还是一个笨拙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初中学生。我向学校请了假，但老师并不相信。他在我的脸上没有看到中 文首发任何悲伤。我十分平静地收拾了书包，十分平静地回到家里，十分平静地跟随父母一起，来到奶奶的家。她独自一人住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小镇上。当我看到她，就明白了，她无时不刻不在等待着死亡。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掐断时间的喉咙，让它彻底地停在呼吸终止的那一刻。我没有去拉她的手，因为我感到她并不想让人靠近。我在那张病床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那一部分。这使我不能出声，说不出一句话来。每一个进入这房间的人也都没有说话。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带着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痛。爸爸红着眼睛。妈妈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我看到我自己的脸，看到镜片背后那双冷静得异乎寻常的眼睛。我知道再过一天，当奶奶被一辆黑色的车送走，彻底离开这个房间，我就会哭。那时我会带上一块黑纱，在送葬的队伍中缓缓前进。
我真想伸出手去，摇晃那个站在床前不发一声的笨蛋少年。快去握住奶奶的手，再过一会，它就会彻底冰冷下来。快去和她说说话，安慰她，在她死去以前做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我仍然静静地站立在床前，就这样，就在我思索着房间里从奶奶身上散发来出的某种气味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奶奶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感到自己无法再看下去。我将视线移开，那时，便看到了韩丽丽。
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她是那么小，又那么瘦弱，就像如今我看见的任何一个普通的九岁女孩一样。_38605.html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她拎着一个铁皮桶，桶里装满了水，每走一步，都会有水洒出来，溅在她的凉鞋上。她的鼻尖和额头上挂着汗珠，满脸通红，正费力地往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室走去。那是我的小学，那些墙壁和桌椅比我记忆中的还要鲜活。我也是九岁，我正在那间教室里扫地，或者拿着扫把和同学打闹，不一会儿，我将撞倒韩丽丽，她手中的水桶会掉落在地，和地上的垃圾、尘土混在一起。当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会非常难过，会生我的气。可是这天，因为多花了半个小时打扫卫生，当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正看见落日的余晖，我感到非常幸福，并且认为韩丽丽也一样幸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