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主任叫孙玉霞,是个女的,胶东人,四十多岁,体态丰满,脸色白皙,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咋一看,感觉她不像抓生产工作的车间主任,倒像一个平易近人,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政工干部。
我刚进门,她就立刻站起来,又是嘘寒,又是让坐,满脸堆笑地把一杯热水端了过来。“周师傅,你来得正好,想必你也已经听到说了,我正想找你呢,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吧。”说着,她拉过一把椅子,和我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我说:“孙主任,下岗的事,我早就听到说了,可我万没想到第一批下岗就排到了我的头上。我不明白,厂里究竟按什么规定,依什么标准来排队下岗的?你说,论工龄也好,论工作表现也好,哪一点我比别人差?”虽然我说话的声音很高,带有理直气壮的质问语气,可她并没有打断我说话的意思。我继续说,“孙主任,你应该最了解我。我进厂17年了,‘先进’、‘模范’的奖状几乎年年都有。96年,我搞出的针布修复技术,不但在车间得到推广,而且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受到咱宫厂长的表扬;去年我们班的设备维修保养费用在全车间四个轮班中最低,这难道没有我的一份努力吗?我自认为,我的工作是胜任的,我的表现是优秀的,我的能力是出色的。无论从哪一方面说,不该先让我下岗。”
我越说越来气,越说声越高。后来,简直有些失态的大声嚷了起来:“不要以为老实人就那么任人欺负。这是国有企业,不是私人家业。他厂长也罢,经理也罢,反正都得讲理,得讲点公道。这么多年,我为厂里做出了牺牲,付出了青春,不能象打发要饭的那样,一推六二五,扔出去算完!我不是抹桌布,更不是擦腚纸,我是人,我是国家的一名正式职工!”我的嘴像机关枪,把憋了一宿的满肚子火气,一口气喷了出来。
孙主任不愧是个进入不惑之年有着多年企业管理经验的优秀干部,听到我如此亢奋过激的语言,仍然是面不改色。“周师傅,你说完了,先喝点水,消消气,听我慢慢向你解释好吗?”
“你说吧。”
“我们都知道,企业要改制,工厂要转型,职工要下岗是当前市场经济发展的必然。下一步,不但工人会下岗,有的经营不景气的企业也会被兼并,被淘汰,也会破产倒闭。我们厂产品单一,近两年又经营不善,厂子正在面临着严峻考验。目前,领导班子的工作压力,思想包袱非常巨大。”
我讨厌这些政治报告式的说教,孙主任好象已看出了我心里的反感,她很快把话锋一转:,“这次,全厂下岗了143名职工,是今周厂长办公会上决定的。这里边,有一线工人,也有三线上的后勤服务人员,还有少数科室管理干部,今下午就张榜公布。宫明庆厂长在会上已明确表示,下岗名单不可更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托关系,走门子,说人情,要板起铁面孔,采用铁手腕,砸破铁饭碗。周师傅,你对厂里的这一决定,不接受,发脾气,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也深表同情。我心里很清楚,你是车间的老工人,为我们车间、为我们厂,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说句心里话,就个人感情而言,我也不愿你离开,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再工作几十年,直至退休。可是,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车间主任,的确爱莫能助,还希_38605.html望你多加谅解。”
“孙主任,现在我不想知道别的,就想知道,厂里到底因为什么让我下岗?”
“说实在话,你在一线生产岗位上,属年龄大的职工,尤其做为一名车间的保全工,别说在我们车间,就是在整个厂,你也是年龄比较大的。别忘了,咱已经是40来岁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啊。我们知道,梳机的一个毛辊都有一二百斤重,你抬上抬下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能吃得消吗?”
“我虽然年龄大,但身体好,没毛病。如果,你们认为我保全工干不了,可以给我调换岗位啊,为什么直接将我推出去不用,让我下岗?”我据理反驳。
“下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年龄只是其中之一。前几天你们班出现的轧手事故,虽说与你没直接原因,可也有间接的责任。”
啊?!还有这样的道理?
我又大声叫了起来:“不对,这是颠倒事实。那天,毛辊的传动轴,运转不顺,我停车检修。小刘在清理轴头缠毛,是那边的郭石头,突然打开电闸开车造成的。”
“就是嘛,你如果保养的车,能正常运转,就不会中间停车,不停车怎么能出现这样的工伤事故。”
“让你这么说,我是这起事故的实际制造者了。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当然了,那起事故的主要责任人,应该是我。……”
我正要歇斯底里大发作时,她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她接完电话,仍不失微笑的对我说:“好了,这事既然已经决定,咱俩再争论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刚才厂办来电话,说有事让我赶紧过去。周师傅,我确实无可奈何而为之,请你多加理解才是。”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继续说,“厂里,对下岗职工还采取了一些优惠措施,你们的入厂风险金,如数退还。另外,按照你们的工龄长短,厂里还准备给你们一定数额的经济补贴。现在厂办也在积极地和市相关部门联系,努力为你们创造再就业机会。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抓紧回来办手续。”
我又气又急,嗓口眼就象塞着一团烂棉花,吐也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脑袋瓜子里像招进了一窝马蜂,乱哄哄地特别难受。
“我想不通,我永远想不通。我要找宫厂长,向他要说法。我要找劳动仲裁委,我要上诉!”
“周师傅,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因小失大,引火烧身啊。”
“我不管,我不管那么多!”
说完,我重重地摔了一下房门,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车间。
我刚走出车间门口,便听到有人在后边叫我:“志强,等等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杨艳玲。她今天上早班,现在是吃早饭的时间,她拿着个饭盒,正去职工饭厅吃早饭。“走,和我一块吃饭去。”
我带着一腔怒火和她一起走进饭厅,心里的火气已经把我的肚子撑得胀胀的,哪有吃饭的心思。
“他妈的,让我下岗,说是因为我的年龄大,干不了保全工了。又说是小刘的轧手事故与我有关系,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我在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和怨恨,尽管她和孙主任有姑表姊妹的亲戚关系,这个时候我也不顾忌那么多了。
“你呀,就知道埋头干活,厂内的事情什么也不明白!你想啊,全厂比你年龄大的一线工人多的是,为什么偏偏让你下岗?”接着,她凑近我的耳边,用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中 文首发声音说,“那些只是一点儿表面上的理由,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原因是在那‘三点六万’。”
“三点六万,什么三点六万?”她的话搞得我一头雾水,叫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还记得小刘事故那天的小字报吗?”
哦,想起来了。我们车间的刘海涛是在那天的凌晨两点多钟出的事故,也是在那天的大清早晨,厂大门一侧的墙柱子上,贴出了一张打印的匿名小字报,标题是:《3.6万是什么?》。
那天,我下了夜班,还特意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矛头直指厂长宫明庆,语言非常尖锐,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3.6万是什么?是我们工人的劳动血汗;是我们一般工人六年的劳动报酬;是贪官的一夜情;是赃官的嫖娼费!我们工人都要擦亮眼睛,绝不允许那些企业蛀虫糟蹋我们的劳动成果!”
看了小字报,我的心绪就像大海的波涛久久不能平静,一方面为这位挺身而出、敢于仗义执言的工人兄弟拍手叫好,另一方面也为厂子的发展前景忧心忡忡,为厂里的那些狗官拿着工人们的劳动血汗到处胡作非为而愤恨不已。我们工人每天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干,他们当官的却挥金如土,花天酒地,任意糟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说,当天宫厂长便召集了中层以上管理干部的紧急会议。会上他一反温稳尔雅的领导常态,情绪激昂,言辞激烈,面部耳根下边颈子上的血管都有点红胀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我就知道,在我们厂,就有这么一小撮人,专门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惟恐厂子不乱。国家法律早已明文规定,禁止利用大字报对他人进行污蔑、诽谤和人身攻击。大家看,这是什么性质,这是彻头彻尾的‘文革’遗风,是彻头彻尾的‘六、四’余孽,是真正的违法乱纪行为!有本事你站出来啊,别钻在阴沟里,做他娘的缩头乌龟!我们一定要坚决与这种人斗争到底,与这种无视国法、无视领导的行为斗争到底,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与会的200来个中层干部,一个个吓得低着头,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厂长发了难,手下的人们赶快行动。那些天,又是保卫科,又是派出所,又是拍照片,又是查足迹,连续折腾了好几天,忙了个不亦乐乎,也没查出个结果来。只气得那个宫厂长,没上头,没下头地老是发泄无名火。
后来,厂门口,车间里以及厂区公路上边的过桥横梁上,张贴了许多“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谁砸了企业的饭碗,我们就砸谁的饭碗”“坚决与一切破坏企业生产秩序的违法乱纪行为斗争到底”之类的大字标语。
杨艳玲看出我在思索着什么,她一边吃饭,一边好象对着一个正在猜谜的孩子揭开谜底似的说:“你看,在这次下岗的一百四十多人中,大多数是男的,而那天夜间,上夜班的男性工人又占其中多数,你周志强就是在出小字报的那天上的夜班,因此你被排在下岗之列就不足为奇了。”
“为什么啊?”我还是深感疑惑。
“这还用问那,因为那小字报就是那天夜里张贴的,而那天的夜班男工是制造小字报最主要的‘嫌疑犯’。”哦,我一下子弄明白了,原来我们那天上夜班这伙男性工人,都成了宫厂长恨之入骨的怀疑对象,理所当然地重点打击。
她吃了口饭,抹了下嘴巴接着说:“不止你们,那天保卫科值班的保安们,因为他们没尽保卫职责,才出现了张贴小字报这样的‘政治事故’,所以都令其下岗了。他们科的夏干事,厂办秘书赵婧婧,也因有泄密之嫌,而都受到了牵连。”
“他们有何泄密之嫌?”
“你想,宫明庆在广州的那段丑闻,开始只有他俩清楚,他俩是主要的知情人,他俩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她略一停顿,又说道,“哎,一石激起千重浪啊,一张小字报,浪击了多少小工人!”
听到这里,我的心象被蝎子蛰了一下,疼痛难忍。我“嚯”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要找老宫,我要当面进行质问,我非得让他解释清楚!为什么让我下岗?就因为那天我上过夜班吗?”
“周志强啊周志强,你是个大傻冒啊。宫明庆,他像二八月的寻狗子,到处跑,你能找得到吗?再说,你即便找到了他,他一句‘是领导班子集体讨论决定的’话,就把你一下子挡回来。再往坏处考虑,他给你扣上扰乱领导办公的帽子,保卫科把你一扣,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这岂不是自找难看吗?”
“实在不行,我就上告,反正我下岗了,怕什么。”
“上告?现在全国企业都在搞下岗,都在砸‘三铁’,这是形势,是全国的市场经济的发展趋势,懂吗?告诉你,你想得通是这样,想不通照样也是这样。周老弟,认命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大的人了不要犯糊涂。要认清方向,立足脚下,放眼未来,赶快回去办手续,脱下工作服,就会一身轻,做个逍遥自在的好公民,只要遵纪守法,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一辈子很难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再过二十年,你周老弟说不定成了百万大富翁,他宫明庆也说不定成了分文不名的穷光蛋!”
呵,她俨然是个大姐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我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心理疏导。之后,一推饭碗,扭呀扭地朝车间走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