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无名尸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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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无名尸

    NO.1

    送走尾崎的第三天,新五号矿井突然发生特大火灾,事故中,有二十九人死亡。

    火灾发生后,我们这支新成立的经警中队停止了休假,担负起维护秩序和看管死亡人员尸体的任务。

    这是文革结束以后,青湖矿务局发生的第一起重大矿井伤亡事故。

    事故的原因是由于运输皮带老化,经过度摩擦而着火,看管皮带运行的工人临时脱岗,未能及时处理火情并上报井口调度,致使火势快速蔓延,酿成大祸。

    本来这次发生在皮带巷道里的事故当中,不能死亡那么多的人。然而,由于主管安全生产的一位副矿长错误指挥,强行进行反风操作,使大量的有害气体回流到采煤工作区,才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

    作为一个矿井通风专业的技校毕业生,对于这一点,我是很了解的。如果不是进行反风作业,着火产生的有害气体就可以顺皮带巷道排出,那样,损失的不过只是一条皮带巷道中的皮带设备而已,不至于造成人员伤亡。也许,那位矿长一时之间只考虑到了设备的安全,忽略了反风能够造成的更为严重的后果,才作出了错误的决定。

    当我们中队赶到新五号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幅极其混乱的画面:围在最外面的,是前来看热闹的群众和等待消息的矿工家属,他们不顾一切,要冲开由民兵组成的隔离带;里面,是逃生出来后,精疲力尽的矿工,他们也想冲开隔离带,与前来的亲属会面;再往里,就是矿山救护队和各矿医院以及总医院派来的救护车和医护人员,他们正把受伤的矿工抬上救护车,准备送往医院急救。

    但围观的群众太多了,我们的车被堵在外面进不去,里面的救护车也不能开出来。

    等我找到处里的领导时,国处长劈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了一顿。我解释说,我们的车进不来,一个局长说怎么进来你自己想办法,关键是要让救护车赶快把受伤的矿工送出去。

    我回到队伍前,命自己的队员全体下车,尽力疏散群众。但百八十个人一撒出去,就淹没在围观的群众当中,不见任何效果。而且,更多的人还在从不同的地方向这里涌来正在我和张学军毫无对策的时候,市委派来的一支医疗队和有关领导也赶到了。他们也被堵在了外面。

    我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仍有无数看热闹的人从我旁边经过,加入围观的海洋。

    医疗队的一个领导来到我面前,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把他们安排进去。

    我见喊话的声音太小,也许人们听不见。

    于是,我就告诉那位领导,让他们紧跟着我们的车见机行事。

    然后,我回到大力的小车前,从车里取出冲锋枪,告诉大力:“只要我的枪一响,不管前面什么情况,你都给我往里冲,撞到人我负责!”

    大力会意,点了一下头。我就站在车上,一手勾着车棚,一手举起枪向天上打了一个点射。

    围观的群众果然被枪声所惊,纷纷回过头来观望。这时大力抓住时机,开动汽车向前冲去。

    我一路上鸣枪示警,终于冲开一条路,我的队友趁机形成两条警戒线,巩固了通道,救援的车辆才得以顺利进出。

    当我再次来到国处长面前时,国处长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又是你开的枪?”

    我点头说是。

    国处长一怒,大声叫道:“你他妈把枪给我交出来!”

    我刚要把枪递过去,刚刚让我不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救护车送出去的局长说:“我认为这位同志的做法不算过分,你看,现在秩序不是好多了吗?只要不伤人,关键时刻还是需要枪杆子的。要不,他们和普通老百姓就没有区别了。”

    国处长冲我一挤眼,说:“既然局长发话了,我就不追究了,以后你给我注意点,影响,知道吗?”

    我知道国处长是怕其他领导对我的行为有看法,才故意让我交枪。就立正说:“是!”

    国处长微微一笑,问我:“你的人现在哪里?”

    我说:“一部分警戒通道,另一部分已经整队完毕,正在等待命令。”

    国处长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死亡矿工的尸体暂时没法安置,所以就交给你们看护,现在天冷了,晚上你们要注意保暖,还要注意周围的野猫野狗。”

    我没说什么。国处长又小声说:“刚才的枪开得漂亮。”

    我嘿嘿一笑说:“我知道您训我,是给别的领导听的。”

    国处长说:“就你机灵,去干活吧。”

    死亡矿工的尸体,被安放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我们到达的时候,才有十三具。

    一个原来在新五号工作过的队员,一看见这些尸体,就禁不住哭了起来。

    我过去安慰他,他抽泣着说:“这里有的人,我在井下还和他们开过玩笑,看见他们现在这样,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说:“那你就去外面维护秩序。发生这样的事,谁的心里都不好过,我也下过井,所以我们要看护好他们。去吧,情绪稳定以后,你再回来。”

    那个队员抹了把眼泪说:“没事,队长,我一会儿就好,你忙别的去吧。”

    我转身刚要离开,张敬国惶惶地走过来,一把拉住我说:“姑娘”死了!

    说完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姑娘”的真名叫孙军。

    在学校的时候,我、张敬国和孙军三人号称“金三角”。我们三个从小学,初中,高中到技校一直都在同班,而且关系特别要好,所以被同学们称作“金三角”。

    没想到毕业仅仅几个月,我们这个“金三角”就少了一角。

    但孙军不在新五号,他怎么会死呢?

    我把疑问说给张敬国的时候,张敬国说他是被派来支援的,在救人的时候一氧化碳中毒,抢救无效死亡了,现在尸体还在救护车上,不久就会抬过来。

    听了这些,我感到很伤心,但我还是把眼泪忍住了。

    我知道,现在我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其他队友。

    孙军的尸体被抬过来后,我打了盆清水,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把他的脸擦干净,然后又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

    孙军是个喜欢干净的男孩,曾经因为我和张敬国把一块雪球塞进他的领口而有半个月没理睬我俩。有时候,我和张敬国就叫他“姑娘”,一来二去的,“姑娘”就成了他的绰号。

    擦着擦着,我的泪水就不停地流了下来。

    哭过一阵的张敬国反倒过来安慰我,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直到张学军过来,说要把队员的具体分工安排讨论一下的时候,我还哽咽着说:“你看着安排吧。”

    张学军说:“你是队长,要注意队员们的感受。”

    我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我的好朋友死了,还他妈的不兴哭吗!”

    没想到张学军也大声说:“我哥就躺在他们中间!那是我亲哥!”

    到了晚上,矿井的救援工作才基本完成。

    狭小的厂房里,已经摆不下那么多的尸体,后抬来的,就被放在厂房前的空地上。

    我和张学军决定,由张学军带着三个组负责白天的看护和维持秩序;我带两个组负责夜间的看护。

    因为是夜间,又是看护尸体,很多队员的心里都有些害怕。为了不给队员们造成太多的心理压力,我提出夜间看护的人员采取自愿的原则,不愿意或不敢值夜勤的就负责白天的工作。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敢于和我一起守夜的队员竟很多。我从他们之中挑选了四十个人,其他的,就和张学军找地方休息去了。

    深秋的夜很长,也很寒冷,尽管穿着大衣,腿以下的部位还是被冻的有些发麻。

    本来我准备把自己的这拨人分成三个小组或两个小组,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轮换着休息一下。但当我把想法和队友们一说,他们却都不同意,他们宁可大家一起看护尸体,而不愿分成几个人看护二十九具尸体。

    我想了想,觉得也可以,如果谁困了,可以随时小睡一会。

    但这么冷的夜,确实谁也没有睡意。

    等闲下来以后,我才觉得,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问其他人饿不饿?队友们说,开始不怎么饿,被我一问,就觉得很饿。

    我说你们去几个人,到保健食堂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填填肚子。

    不一会儿,几个队友抬着一筐烤肠和面包回来了。

    一个队友说:“当官的都给咱们安排好了,吃的喝的随便到保健食堂去拿,我们就把香肠和面包弄来了,还有酒和烟。”

    几个队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用大汽油桶改成的炉子,七手八脚地点了起来,火焰散发的热量让我们暖和了许多。

    刚吃饭的时候,一个叫梁峰的队员说:“咱们吃了,他们还饿着呢。”

    我说:“那就给兄弟们开饭!”

    大家纷纷拿起香肠和香烟给每个死亡矿工前面放了一些。

    我拿着一瓶酒和香肠来到孙军的尸体前面,给他点了支烟,然后坐了下来,轻轻地说:“好兄弟,抽一口吧,过两天你就上路了,咱们就永别了。”

    说完,我把酒打开,撒在孙军前面的地上,自己默默地点了支烟。

    这时,我突然想起,就在半个月之前,自己也曾险些被尾崎杀死。如果我真的死了,孙军和张敬国也会象我现在一样,默默地为我点上一支烟,撒上一些酒,然后送我上路。

    十九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我的好友却走完了这短暂的一生,被一场事故夺去了生命一阵吵闹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出来看的时候,才知道,是几个死难矿工的家属前来祭拜。根据上级的规定,在事故未处理完成和与死者家属没有达成善后意向之前,暂时不准家属接近尸体。所以,当我的队友向死者家属解释的时候,情绪激动的死者家属和我的队友发生了争执。

    我出来时,有个死者家属正拽着一个队员哭闹着,要举起手里的木棍去打那个队员。我快走两步抢上去挡住了那根木棍,把自己的队友拉到一边,对那个家属说:“大嫂,你们的心情我们很理解,并且我们也很难过。但我们在执行上级的命令,请你们谅解,配合我们的工作。好不好。”

    那个家属斜了我一眼,说:“你算干什么的?黄嘴牙子还没褪,就来这里说教。”

    一个队员说:“你不是要找当官儿的吗?这是我们中队长。”

    前来的家属们听了,都不相信。有人说:“当官的都躲起来了,弄个小孩子跑这儿蒙我们。快,找你们当官儿的来见我们,要不我们就不走!”

    我说:“各位叔叔婶子大哥大嫂,我现在就是这里最大的官儿,是刚成立的经警中队的队长。没错,在你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看护你们的亲人的。不瞒你们说,这里趟着我的一个好朋友,还有我们中队教导员的亲哥哥。按照规定,连我们的教导员都没能守在他哥哥跟前,大家说说,难道他就不难过吗?可是事故还没有处理完,他们是因工死亡的,上级一定会妥善安排这些死难兄弟的后事的。请都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儿,大家不要冻坏了,那样的话,你们死去的家人也会感到不安的。这里有我们,我们会代你们祭拜他们,会照顾好他们的。都回去吧。”

    那个曾要拿木棒打人的妇女听完我说的话,又把我上下看了一眼,说:“还真没看出来,小嘴吧吧地,还真象块当官的料儿。你就让我们看上家人一眼,我们马上就走,决不给你们添麻烦。”

    “对,求求你们,就让我们看一眼,我们看一眼就走!”

    我看了看来的人,人数并不多,如果不让他们看,可能他们真的不会走。于是,我就说:“好,你们每家派一个人,进去看了赶快出来,不要惊了别的亡灵。”

    等看过家人的家属们走后,那个差点挨打的队友说:“好家伙,咱们这算什么队伍啊,稀里糊涂地被调出来集训,差一点儿和日本人交上火。这还没休息过来,又来看死人,还差一点儿让人家给打了。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啊!”

    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么多的事谁能预料呢?不过,今天这事,你说,上级不交给咱们,又能交给谁呢?哪里可以一下就调几十个能够统一指挥的人员呢?调基干民兵?其他矿的生产正忙。如果那样的话,要我们这支中队干什么呢?”

    我把一根香肠递给那个队友,又把酒瓶递给他,说:“人家死了亲人,心里难过,咱挨两下子又能怎么样呢?行了,消消气儿,把酒喝了,吃点东西,然后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那个队友喝了一大口酒,对我说:“在基地的时候,我就挺佩服你的。今天的事,你干得也挺漂亮。就冲这,我就愿听你的。没事,我发牢骚归发牢骚,任务保证完成。”

    其他队员也说:“对,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我说好,你们都睁大眼睛看好了,等完事以后,我让处里安排你们去清真馆子吃烤羊腿。

    一个队员说:“这天阴沉沉的,让人觉得那么瘆的慌。怎么比在打虎山上还吓人呢?”

    另一个队员说:“是啊,那么多死人骨头咱们都挖了,也没比今天这么吓人。刚才那些家属们来吵闹的时候,我好象看见有两三个影子在厂房里忽地一闪就不见了。队长,你说这死了人,真的会有魂吗?他们会不会因为觉得冤,用魂儿出来吓咱们啊?”

    这时候,吹过一阵小风,风把炉子里的火吹得东游西晃的,火光照射到人身后的影子也一晃一晃的。我指着那些影子说:“你们不会把自己的影子也当成鬼魂了吧?”

    那个说看到影子的队员说:“不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影子,是人,披着白布的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