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蛰虫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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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腾梁缅交界,瘌痢山和三界山连绵起伏,丛林莽莽,地形十分复杂,历来是野匪藏身之地,也是鸦片的重要出产地。山间古道纵横,南控铜壁关古道,北接三岔河古道,是腾缅古道中最为险要的一条。山间野夷向来不受约束,亦民亦匪,自由出入中缅。因此,这一带被人称为“小金三角”,历代官府都无法控制,任其自流。我大伯虽然身为腾梁边区保安营营长,对这一带也从未涉足。

    在张敬南的指挥下,滇西救国军残部迅速朝“小金三角”一带逃窜。

    沿着荒凉的古道进入深山,过了小石门坎,进入一个幽深的山谷,地势就变得险峻起来,山谷里林木茂盛,道路都隐埋在荒榛野草里,两边或而?崖突兀,或而涧壑幽暗,时值严冬,虽是大白天,阴寒之气也透人肌骨。

    若是防守,这里可算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若是攻击,除非绕道奇袭,否则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在里面屯扎,只要补给能够保证,是可以撑持一阵了。想到这些,我大伯对张敬南的这个选择不由得暗暗称奇。

    仿佛是看穿了我大伯的心思一般,张敬南策马过来,与我大伯并行。

    “这种地方,大队人走着都还阴森可怖,人如果少了,必然胆战心惊。”我大伯找话说,感觉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张敬南接话说:“地方野史上说:此谷本名野人沟,相传早年时常有野人出没,甚或到山外劫掠。民国初,高家地一对新夫妇栽种晚归,新妇入林小解,一声尖叫后即不见了人影,只见枝叶的摇晃朝山谷延伸。其夫追至小石门坎,只拾得一件撕成碎布的贴身单衣。”

    “恐怕也只有野人敢在这里出没,一般人肯定是不敢走的。”大伯说。

    “不然。”张敬南说,“这条路虽然凶险,但是比较直,有的生意人图便捷,往往走这条险道,也有走通了的。十年前,大河湾赧姓和苍蒲塘蔺姓两个大马哥头自恃人多势众,结伴走这条险道,结果连人带马无一活着出去。从此很少有人再走这条险道,这段山谷也被当地人视为‘死谷’。”

    “这又说明什么呢?”我大伯不得要领。

    “这就说明,这里边不仅仅只有野人。”张敬南微微笑着说。

    “哦。”我大伯明白了张敬南的话意。原来此次行程,是张敬南早已计划好了的,只是,张敬南什么时候对这一带做了如此认真的了解,却不得而知。他以敬仰的语气说:“古人说狡兔三窟,想不到总司令早就营好第二窟了,怕是连第三窟也营好了?”

    张敬南笑了笑,转移话题说:“这一切处心积虑的营造,无非是为了弟兄们的长久安全,为了我们的大业复兴。”

    正说话间,只听得幽谷上空一声枪响。正在紧张行进的士兵们顿然止步、抬枪、寻找掩体。

    见这情形,张敬南急忙大声说:“是自己人,大家不用紧张,有人迎接我们来了。”然后掏出枪来,朝着天空连发两枪。

    看主帅镇定自若,士兵们也就放松了警惕。接着就见前面左右两个侧谷里走出两队穿着各色服装的人马,径直来到跟前停下。

    为首的一人在马上欠身说:“来客可是张敬南总司令?”

    “正是。”张敬南也欠身说。

    “我们司令在大石门坎摆酒恭候,请总司令随我们走。”来人说完,掉头朝前带路。人马继续朝山谷深处前进。

    山谷仿佛一条幽深的壕沟,随山形地势弯转而上,时而开阔,时而狭窄。走了大约有十数公里,到了一处绝壁夹峙的地方,路从山崖上掏出,骑马无法通行,只好牵马步行。

    张敬南说,这里便是大石门坎。

    走出大石门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平缓的扇形旷地,向下延伸成一个不大的平坝。空地上稀疏地生长着高高矮矮的各种灌木,十数匹马悠闲地吃着草和树叶。四处看看,并不见有人。

    我大伯心想:如果能在这地方结屋而居,妻儿相伴,品酒看山,也不失为一种美妙的享受。

    这时,侧边山脚的林子里快步地走出几个人来。

    几个人来到跟前,向着张敬南敬了个并不规范的军礼。其中一个着装整齐,军官模样的人双_38605.html手握住张敬南的手,高兴地说:“非常欢迎总司令到来。总司令大驾光临,以后我们就有了主心骨了!”

    我大伯一听,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再一看,不由得暗暗吃惊。那人竟然是米照明。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来到了这个杂种的地盘上!”我大伯感觉心中发凉,特别不是滋味。

    正不知怎么应付这种尴尬的场面,张敬南把头转过来开口了:“这位是腾梁边区保安营早占鳌营长,现在是我的副总司令。”

    米照明毫不犹豫地走过来了,伸出手来,笑着说:“早副总司令,我们又见面了,欢迎欢迎。两年多不见,你又高升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我大伯应和着,仿佛一脚踩进了蚂蚁窝一般,只觉着浑身上下不舒服。

    “原来你们认识啊!”张敬南笑着说,似乎并不知道米照明和早家的那些过结一般,“这样就更好,以后就是一家子了,理应互相关照。”

    “总司令说得是。”米照明作出严肃的表情说。顿了顿,对着大伙说:“大家一路辛苦,兄弟已经备下薄酒为总司令和副总司令接风,请到林间休息。”

    “很好,只是麻烦米司令了。”张敬南满脸高兴地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走!”

    一伙人呼拥着走进林子里。只见林子里的草地上早已摆好几张轻便的藤篾桌子,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酒食。大家又客套了一阵,便纷纷动手。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敞开吃喝起来。

    吃饱喝足之后,看看天色已晚,两队人马合成一队,在米照明的兵丁带领下,沿着南边的一支山岭往上走,七弯八拐地走了一阵之后,到了一座简易的木栅门前。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滇西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三纵队”几个黑色大字。透过木栅,可以看到里面建着一排排的草房,仿佛一个山寨,在丛林里若隐若现。穿着各色衣服的兵丁来来往往地走动。我大伯断定,这里便是米照明的大本营了。

    守门的兵丁打开大门,一行人进入山寨,分房歇息。

    原来,米照明收罗了一些散寇流匪,逼着附近山民广种鸦片,加上四处劫掠,逐渐蓄积势力,成为一方霸主。国军溃退缅北后,米照明接受了国民党残余势力的收编,成为滇西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三纵队,米照明充任纵队司令。

    其后的一段时间,不断有大大小小的股匪投靠过来,逐渐集结了一千多人。张敬南于是将滇西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三纵队作了改编,将大伯的保安军作了扩充,编为第一大队,由我大伯任司令;米照明原来的部下编为第二大队,米照明任司令;其他陆续投靠过来的股匪编为第三大队,任命莽干山惯匪耳稗为司令。

    毕竟心头有着过结,加上人马增加,粮饷恐慌,我大伯和米照明的相处越来越艰难。米照明处处以主人自居,除了张敬南外,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这情形让我大伯很不舒服。

    这天,米照明的手下外出打饷(抢粮食和财物),顺便弄来了一个农家女子,到营寨大门口时,恰好被我大伯碰上。女子穿一条水红色衣裙,拖着一双脱鞋,是典型的本地民族装束。乍眼一看,那容颜竟然跟李桂有些相像,只是黑瘦了些。

    “哪里弄来的?”我大伯问兵丁。

    “路上捡来的。”一个小队长无所顾忌地说,边说边往里走。

    的嘴被布条勒住,惊恐地望着我大伯哼叫。我大伯正准备走开,却见女子一脸煞白,绝望地流下泪来。

    “站住!把他放了!”大伯往兵丁面前一站,挡住他们的去路。

    兵丁站住,那个小队长满不在乎地说:“这是米司令吩咐的,还请早司令不要管这个闲事。”

    “什么叫闲事,我们是军队,就得有军队的纪律。”大伯严肃地说。

    “早司令,你有你的纪律,我们有我们的纪律。最好还是各管各的,免得互相难看。”小队长也有些恼了,不软不硬地说,一幅匪气十足的样子。

    “胡说!”大伯生气了。

    “我们奉命行事,请早司令让路。”那个大队长也硬了起来,带着人就要往里走。

    大伯的贴身卫兵见状,哗地一声把枪端平,抵住了那伙兵丁。几乎与此同时,那伙兵丁也端起枪来。双方枪口相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站岗的兵丁一看势头不好,赶忙跑进营房向米照明汇报。米照明一听,急忙向张敬南报告,两人一起赶到大门口。

    “这是干什么?”一看那架势,张敬南也吃了一惊,怒声大喝,“还不把枪放下!”

    双方见总司令来到,只好慢慢把枪放下。

    “这伙人强抢民女,哪里还有军人的样子。”我大伯说。

    张敬南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子,只见她一脸惊恐,浑身筛糠一般在抖,于是问道:“哪里弄来的?”

    “路上捡来的。”小队长还是那句话。

    女子一边摇头一边哼叫,眼泪哗哗往下流。张敬南指指女子的嘴巴,小队长只好不情愿地解下勒着女子嘴巴的布条。

    女子一下挣脱出来,跪倒在张敬南脚下,哭喊着说:“求求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你是哪里人?”张敬南问。

    “山下楠木寨。”女子哆嗦着说。

    “叫什么名字?”

    “咪三。”

    “嗯,咪三。”张敬南点头自语,然后又问:“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家里上有公婆,下有还不满岁的孩子,我不在,他们活不成的。”叫咪三的女人仿佛抓住了救命草,急促地说。

    “你丈夫呢?”

    “前些时被土匪抓走了。”

    张敬南皱皱眉头,古怪地看了那些兵丁一眼,偏过头来望着米照明。小队长和兵丁们不知所措。

    “怎么胡乱抓人?”米照明粗声对小队长说,“放了!”然后十分恼怒地扫了我大伯一眼,一转身走了。

    那一瞬间,大伯心里清楚,他跟米照明是已经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了。

    兵丁们闪开道路,女子朝着张敬南和我大伯磕了几个响头,跌跌滚滚朝山下跑去。

    第二天轮到我大伯的哨队巡查。本来象他这样的长官是不必亲自出动的,但是因为心里憋气,想出去解解闷,坚持要亲自带队。吃过早饭,他就带着兵丁上路了。

    按照巡查路线的排布,他们必须走完整个野人谷,然后从三界山山梁返回。几个人沿着山谷走了大约三分之二,一个在前的兵丁小声报告说:“司令,好像里面有什么动静。”

    我大伯驻足聆听,果然隐隐听到旁边一个斜谷里有什么声响。

    “注意隐蔽,搜索前进。”大伯轻声对兵丁们说。几个人隐入丛林,悄然朝斜谷里前进。

    声响越来越清晰了,是一些动物的声音。

    “司令,好像是一群豺狗在争抢什么东西。”一个士兵说。几个人虚惊一场,从树林里钻出来,果然就见四五只豺狗在撕扯什么东西。豺狗们忙着抢食,根本不发觉有人来到。我大伯掏出枪来,朝着其中一只的头开了一枪,那只豺狗怪叫一声,猛地一蹿,打了几个转转,倒下去死了。其余的豺狗略一迟疑,哼叫着呼啦一下四散逃去,剩下它们刚才撕扯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好像是个、是个人。”一个士兵颤声说。

    我大伯紧皱眉头走过去,慢慢走过去,只见那人浑身裸露,血肉模糊,但明显是个女人。

    “好像就是昨天晚下在营房门口放了的那个。”另一个士兵说。

    我大伯转头望望那个士兵,意思是在问:你怎么断定?

    “我记得她穿的衣服,不错,就是那个女人。”士兵肯定地说。

    “哪里有衣服?”一个士兵疑惑地问。其实我大伯也正想这样问,因为眼前的尸身是赤裸的。

    “那边树蓬上。”士兵指着旁边一丛灌木说。大家一看,果然上面挂着一件水红色衣裙。显然是什么人扔上去的。

    “这些禽兽不如的狗杂种!”我大伯低低地怒骂了一句,脱下风雨衣递给旁边的士兵说:“给她裹上,挖个坑埋了。”

    士兵们一齐动手,用砍刀、撬棒在山坡上挖了个坑,把那个尸身埋了,又从山沟里搬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垒成一座坟墓。

    看着做完这一切,大伯径直朝山岭上走去。

    “司令,下面还有一截没有巡完。”一个士兵用征询的语气说。

    “不去了!”大伯头也不回。

    士兵们愣了愣,也跟着朝山岭上走去。

    我大伯感觉心里非常不舒服。这段时间的山野生活,让他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看透了那些所谓的“反共救国军”的真实面目。“土匪就是土匪,就会干些没有人性的事情!成不了气候。”大伯心想。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和自己一手带来的弟兄们,不也是正在当土匪吗,以眼中 文首发下的处境和形式,难道又成得了什么气候?这样想着,越发觉着心里一片荒凉,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从了妻子李桂的劝说,来他个突然起义,即使死,也还死得有些风光,不必象现在这样蝇营狗苟。他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队伍拉出来,决不能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回到营地,大伯找到张敬南,坚持要求带领第一大队另立营寨。

    看看这架势,张敬南知道,我大伯是铁了心了。也好,正所谓一山不养二虎,何况两人宿怨太深,再屯在一起只会更加麻烦,不但粮草恐慌,说不定哪天真的火拚起来就不好收拾了。并且从战略的角度考虑,也有必要加强防务,巩固地盘。于是把我大伯的第一大队分出,安置到野人谷北边三界山另扎营寨,与大本营对峙,把耳稗的第三大队安置到大石门坎,控制咽喉要道,牵制各方势力。这样,整个野人谷和周边古道方圆数十里就全部处于滇西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三纵队的监控之下了。

    这天,米照明设置宴会,一者为答谢张敬南排开异己,减轻了物质和精神的压力,一者也为炫耀一下自己这些年的收获,搬出各种奇珍异宝让军官们欣赏。几年的苦心经营和大肆劫掠,确实为他积攒了数目众多的财富。

    张敬南认为自己调和了三方势力,总司令的宝座已经十分稳定。借酒助兴,搬出贴身的锦盒,取出一件宝贝来说:“我也有一物,虽然比不上你的宝贝,却也是一件很好的玩物。边说边打开锦盒,大家伸头一看,却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

    此物一现,立即吸引了众多的目光。米照明更是惊得张目结舌。凝视良久说:“请总司令恕我冒昧,如果说得不错的话,此物当是腾越至宝翡翠镯之一,说直了,也就是那个早家的传世之宝。只不知怎么会到了总司令手上?”

    张敬南微微笑着说:“米司令说的不错,只是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不断变换的归属,千里江山也要改朝换代,宫廷宝座尚且经常易主,何况这区区一物!”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得意,却不知已经勾起了米照明的万千往事。

    为这只玉镯,米照明花费了太多的心思,也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甚至差点丧命。而他张敬南也不过一个小军官,竟然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件宝贝。想想这些,米照明就满腹嫉恨。

    当夜,张敬南隐隐地感觉,屋外总是有一个什么阴影象幽灵一般晃来晃去,让他一夜不得安眠。

    第二天晚上依旧如此。张敬南只好把近卫兵喊来,在房前屋后轮流值岗,才终于睡得稍稍踏实。

    不久,张敬南的总司令部也移驻大石门坎。

    耳稗原本是地方山官,在那一带颇有些影响,一些畏惧解放的地主和民族头领武装不断赶来投奔,加上张敬南总司令的感召,几个月后,第三大队就成为三个大队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