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来,后勤运输成了重要问题。由于保山的形势仍然十分严峻,民众虽然热切盼望着解放,但是并不敢公开表示支持,地方工委四处发动群众,但是收效甚微。这时,张孝南想到了父亲张大仁,他决定回家试一试。毕竟张大仁是老一辈的马哥头,如果他能出山为西进部队服务,不但可以解除后勤运输的后顾之忧,对于争取张敬南也会有较大的帮助。毕竟是手足之情,如果能争取过来,也是地方民众的幸事。
古道铺满了枯枝败叶,早家马店如今不再有马帮来往,只有我爷爷、奶奶和张大仁三位老人静静地居住着。儿女们长大了,都在外面闯荡,他们是管不了了。经历了太多的辛酸和磨难,他们对世事已经看得淡而又淡,只想这样平静地安度晚年了。
见着张孝南回来,张大仁反而觉着有些奇怪。“听说你投了共产党,要带着解放军到腾冲去打你哥哥去了。”张大仁很平静,一幅无喜无忧的神态。
“不是投,是加入了共产党。”张孝南微微笑着对他爹说。
“管你投也好,加入也好,无非就是一种争斗。”张大仁叹口气说:“我们老了,也管不了你们了,只是你大哥和占鳌大哥都在那边,真打起来了,千万要互相担待些,起码也要留个活人下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爷爷和奶奶都在旁边,两位老人似乎无话可说,脸上却隐着深深的忧虑。
“我也正是为了这些事情,觉着心里不踏实,所以回来问候父亲和亲爹亲妈,顺便还想请父亲帮我一把。”张孝南诚恳地说。
“老了,帮不了了。”张大仁摇摇头,“话还是刚才那几句,我也晓得如今你们是各为其主,成龙成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父亲说的不错,我们是各为其主,但是我们的主不是毛主席,也不是共产党,而是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张孝南有些激动地说,“现在全国大部分地方都解放了,老百姓都过上了新生活,我们这边的解放只是迟早的事情,家乡父老很快就要过上新的生活。”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请父亲出山,替解放军赶几趟马,运输一些粮草物资。眼下部队刚刚过来,人生地不熟,这边的好多老百姓都是在打日本时替国军当过民夫的,一时都还转不过弯来。”
“那你咋晓得我就转过弯来?”
“父亲走南闯北一辈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眼下的形势自然是看得清楚的。何况你去了也算是为解放事业出力,是有功劳的,也可以或多或少减轻一些我大哥的罪责。”
张大仁的脸色好看了些,指着张孝南说:“想不到你到外面混了几天,倒学得油嘴滑舌,看来是编好笼头给我戴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奶奶说话了,他看看张孝南,转头对张大仁说:“我看孝南说的在理,反正你去也是干老本行,不费多少力气,也不有多大危险,有机会还可以劝劝敬南和占鳌,免得又起干戈,伤的是自家人。”
“在理。”爷爷附和说,“他们的头头卢汉都投了共产党了,他们还在这里硬撑着,还撑得几天哪!怕是不有人给他们引路子,找不着台阶下,大哥去了,也好找个机会给他们讲讲理,求求情,说不准就解决了。”
“那是起义,是立了天大的功劳,受到共产党特别优待的,老百姓都非常感激。”张孝南纠正说。
“也是,那我就和这小子去跑上几趟,反正闲着反而心慌意乱。”张大仁答应了,站起来朝着张孝南说:“走!”
张大仁出山,几个相熟的老马哥头也来了,西进部队顺利朝龙陵、腾冲开发。
再说腾冲这边,听说西进部队打过来了,政府官员们早已慌成一团,眼看大势已去,他们已经打算着效仿省主席卢汉,准备和平起义了,然而军事大权不在他们手里,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敬南对地方军事力量做了调整和部署,把最可信赖的保安营分派到前线设防,重点防守腾龙线上的关坡一带,然后一边布置其他地方武装,一边派人到梁河、盈江、莲山等地联络,以期构筑重重防线,找好退路,与西进部队作最后一搏。
做完这一切,张敬南召集各地方武装大小头目大会,发布总动员令,他说:“弟兄们,大西南还有我们的一百万弟兄,占据边境线一带,控制深山大川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是消灭不了的,我们要守住这些地盘,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发起总攻,和台湾一起水陆并进,一举获胜。”
这时,自卫队的一个副队长站起来说:“卢汉主席都已经起义了,据说拉走了三十多万人,请特派员说说,我们在这边塞夷地,还能够有多大作为?”毕竟是没有受过严格的正规训练的地方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就唱反调,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
对这个不识时务的小队长,张敬南真是火冒三丈,他强压住火气说:“卢汉主席起义是迫不得已,也是暂时性的。我们这一带是军事要地,发展的空间很大,何况还有整个缅甸,有东南亚,我们可以得到足够的支持……”
“说来倒是好听,依我看,倒不如大家散了,各自去做个山大王,也落得一个快活。”那个小队长仍不知趣,又泼了一瓢冷水。
几个头目于是小声议论起来。这些地方武装头目,其实各怀心机,他们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一旦落入解放军手里,一定不有好的下场。但他们又不想死打硬拼,一心要保存自己的势力,图个逍遥快活。那个小队长的话,正说中了这些人的心思。
场面遭到了惨重的破坏,张敬南早就想好的多少豪言壮语,多少辉煌展望之词一时都被塞住了。他冷静地扫视了一圈,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混账!”
听得吼叫,张敬南的贴身卫兵冲进会议室,哗啦几声子弹上膛,一幅严阵以待的样子。这突如其来的架势,让在座的人稍稍收敛。
张敬南慢慢站起来,指着那个多嘴的小队长说:“诸位都看到了,这个人受了赤化,胸无大志,扰乱军心,罪不可赦!”然后朝卫兵挥挥手。
就有几个人走过来,不由分说把那个小队长架起来,拖出去扔到院子里,接着就是一阵枪响。
这个杀鸡吓猴的动作起到了明显的震慑作用,会场里安静下来,那些主要头目们是在张敬南刚来时就领教过厉害了,没有任何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
“弟兄们,”张敬南镇定地说,“刚才只是一个不该发生的小插曲。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年来你们干了些什么,说得难听一点,老百姓恐怕是早就把你们恨之入骨了,恨不得要扒皮抽筋,真要是投靠过去,我敢肯定地告诉你们,没有任何人会有象卢主席一样的好运气。”停了停又接着说,“也许有的人想拉起队伍自立山头,你们想想,就凭你那几个人那几条枪,一旦各自为战,哪个会是共军的对手,很快就会被各个击破,各位老兄照样免不了脑袋搬家,诛灭九族。”这些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话里的意思很明显,现在大家是没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出路就是硬拼下去。
为了表示对大家的信任和重视,以收拢人心,在做完总动员后,张敬南又拿出一批盖了大印的委任状,根据势力大小和当前的职位高低,以国民党滇西总参谋部的名誉,委任了一批纵队司令、支队司令、分队司令……每个人都戴上一顶大大小小的花帽,高高兴兴地上岗去了。
我大伯对保安营的驻防做了精心的部署,安排了几个得力干将坐镇关坡要隘,他自己也坚持每天到营地视察。他心里清楚,以眼下的形势,这些士兵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了,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有几个抗日反攻时候从内地来的老兵,听说全国解放了,常常面对家乡方向黯然神伤。
这天,我大伯刚来到关坡营地,远远就见第二大队营房门口的中 文首发树上绑着一人,脑袋耷拉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我大伯赶紧走上去查看。
见我大伯来到,大队长跑过来报告:“昨夜抓到了一个逃兵,请营长决定怎么处置。
我大伯走过去。逃兵勉强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我当了逃兵,对不起营长,请营长处置。”
我大伯心头一凛,亲自给他解开绳索。大约是绑得太久了,绳索刚一解开,逃兵便软软地?了下去。几个人赶紧过来把他抬进营房里。
经询问,逃兵是河南人,来到腾冲已经五年多了,昨晚因为思乡心切开了小差,不料没走多远就被发现,给抓回来了。
我大伯让大队长拿来几个银元,递到逃兵手里说:“实在想走,我们不强留,请自便。”然后对周围的士兵们说,“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有七情六欲,愿意在的留下,实在想走的,每人领五块大洋自寻出路。”
逃兵感激地跪下,退还银元,表示愿意留下,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动了。
但是过不上几天,那个逃兵还是悄悄地逃走了,接着又陆续逃走了一些人,我大伯也装聋作哑。这些事情终于被张敬南的亲信告到了总司令部,为此,我大伯挨了一顿严厉的批评,并受到处分。后来知道,那个逃兵并没有逃回老家去,而是跑进龙川江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做了一个杨姓人家的上门女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大伯被人们当作美蒋特务揪斗的时候,逃兵被找来作证,但他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他是好人!”死活不肯说我大伯是特务,结果被造反派们踢下台来,摔断了左腿。直到晚年,每当提起这件事情,我大伯依然十分自豪地说:“那是做了好事哪!我自己在贼船上,何苦让那些无辜的弟兄们也跟着背名受罪!”
一九四九年的阳历十二月份,边纵三十六团从龙陵出发,乘夜突袭。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大伯的保安营士兵正在营地烤火,战斗突然打响了。保安营本来已经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在虚放了几枪之后四散逃跑,有的跑回了营部,有的干脆丢掉枪支跑回家乡,或是流散四乡。
这一仗,保安营损失惨重,兵员减去了大半,弄得我大伯垂头丧气。
张敬南更是暴跳如雷,恨不得将我大伯拉去枪毙了。面对危急情势,张敬南紧急部署,想要组织腾冲防务,然而,那些地方武装人人自保,纷纷寻找退路,拉着队伍跑进深山去了。
稍后,腾冲县长刘绍汤派出代表,到龙陵和边纵三十六团商谈准备起义,谈判很快达成协议:和平解放腾冲,欢迎三十六团进驻腾冲。驻腾冲的国民党第十二区行政督察专员杨茂实电令边地各县,宣布全区起义,脱离国民党政府。接着,县政警队、警察局和常备队也宣布起义。三十六团顺利接管了国民党专员公署和县政府。
形势的急转直下让我大伯无所适从,虽然早已知道大局已定,但是面对这样的结局,不免还是有些张惶无措。他把尚存的保安营残兵收集拢来,准备看一看形势的发展再作主张。
张敬南似乎是发觉了我大伯举棋不定的心思,加强了对我大伯的监控,让他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来往,甚至他的姐姐和妻子也很难见面,这种情形让一家人感到十分担忧。
眼看大势已去,张敬南决定逃遁缅北,和国民党残部合并,以期东山再起。没办法,我大伯只好拉起保安营残兵随张敬南出逃。
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李桂悄悄进入保安营,见到我大伯,打算劝他起义或者投诚。然而,我大伯已经和他的士兵们一起,在张敬南一伙的密切监视下做好出逃的准备了。
“你们要走?”李桂焦急地问。
“是的。”我大伯低低地说。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大伯一脸渺茫。
“现在都解放了,还有哪个命令你?不就是那个张敬南!”李桂又担心又紧张,“你们只要向政府缴械,一切便结束了。”
“胡说!我是军人,哪能随便缴械。”我大伯烦躁起来,“你赶快走,歇一下恐怕就回不去了。”
“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李桂也恼了,怒视着我大伯说,“你说过,一切都听我的。”
“是!”我大伯硬声说,“但我现在是党国的人,就是想听你的也听不了。你的恩德,我以后报答,这辈子报答不了,我下辈子报答。”
“好,就算你可以不管我,你也不能不管我肚子里的孩子吧?他二天也是要做人的。如果你以人民为敌,与国家对抗,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在这个世上?”李桂悲伤地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们只是暂时离开,等安顿好了,我就来接你们,一定让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我大伯安慰李桂说,其实他心里也在发虚,此行前途未卜,这次多半是生离死别。
“我不要跟你去,我要你现在……”李桂抽泣着。不等李桂说完,我大伯赶紧伸手捂住李桂的嘴,朝门口的贴身卫兵喊:“给我送出去!”
“是!”卫兵应着,走过来:“嫂子,快走!”边说边从后面围了李桂就走。李桂还待要说,一转身,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只好赶紧随着卫兵离去。
来人正是张敬南。这段时间,我大伯的所有举动都在张敬南的监视之下。
“你夫人?”张敬南略略笑着问。
“是。”我大伯冷冷地回答。
“来做什么?”
“胡闹!”
“妇人家都这样,闹一下也就无事了。”张敬南故作无事地说,抬头发觉我大伯神情不对,不再说话,转了转,出去了。
看看劝不住我大伯,李桂急了,和我姑妈一起飞奔高黎贡山,把情况向我奶奶说了。
我奶奶和爷爷一听也急了。“这小子,跑出去就是叛贼,那还了得!即使是死,也要让他死在高黎贡山脚下,死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奶奶决定亲自出马,劝说我大伯投诚。她们一路赶到腾冲城,正赶上召开全县解放大会。保安营已经被起义后的常备队接管,改为腾冲县自卫队队部。张敬南和我大伯已经带着队伍连夜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