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萁豆相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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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段黎明之前的短暂的黑暗,活动在腾冲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和社会各界进步人士不断失踪。腾冲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霾。张孝南隐约地感到,不论走到哪里,身后似乎总有一些什么东西,他知道,自己被监视和跟踪了,所有行动要尽量隐蔽。

    这天下午,张孝南刚从商铺里回来,准备吃晚饭,分号的小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大掌柜,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张孝南紧张地问,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在准备着某些事情的发生,他知道,有些事情是迟早要发生的。

    “你刚走后,商铺里来了几个人,说是从我们当铺里赎走的那只玉蟾蜍是假的,把当铺都砸坏了,唐经理出来阻止,也被他们打伤了,还说是要报官。”小伙计结结巴巴地说。

    一听这话,张孝南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知道,那些人终于下手了。

    半个月前,一个自称是南甸土司府管事、名叫张河西的中年人拿来一只古玩玉蟾蜍,说是土司府抵给他们家的佣金,现在急等兑成钱买米下锅,请商铺无论如何典当,待秋后卖了新谷再来赎回。因为典当数目较大,当铺经理唐铁不敢做主,请总经理张孝南去看了,同意典当。不想今日惹出事端来。

    “走!”张孝南对小伙计说,两人急忙朝商铺走去。

    远远地就见一伙人围着商铺,乱哄哄吵成一片,中间羼杂着几个戴大盖帽的。“县警队的都来了,真快呀!”张孝南暗暗吃惊,快步走过去。

    “怎么回事?”张孝南挤进人堆里。

    “你就是总经理啊,我认识你!”前次来当东西的中年人张河西走到张孝南跟前,十分神气地说。

    “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张孝南定了定神,见经理唐铁跌坐在地上,满头鲜血淋漓。急忙走过去扶起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唐铁愤怒地说,“这个人来赎玉蟾蜍,去了一截就返回来,还带来一干人,说我们把他的东西掉了包,这个是假的,不容分说就砸店铺。”

    “你肯定他们赎走的是原来那只。”张孝南心知内中有蹊跷。

    “那是贵重的东西,我咋敢大意,何况东西一直锁在保险柜里,整个当铺也就那一只。”

    “取货时你叫他们验证了吗?”

    “他们说买主等得急,取了货急忙就走,根本不等我说话。”唐铁委屈地说。

    听到这里,张孝南心中有了底,很明显,这是有意滋事,玉蟾蜍仅只是一个由头而已。他转身对那个中年人张河西说:“你自己的东西,应该是比较熟悉的,为什么不在柜台上当面验证?”

    “我急着交货,顾不得,拿出去才发现不是原货。”张河西一脸霸气。

    “按照规矩,所有货物都要当面验看,出了柜台就说不清楚了,何况是恁贵重的东西,天知道是是哪个捣了鬼!”张孝南目光犀利地盯着那个叫张河西的中年人,沉着声音反驳。

    “这……反正就是假了!假了就是要赔!”张河西一时语塞,但仍然强词夺理,一副无赖相。

    戴大盖帽的县警队小队长一看张河西语塞,急忙发话说:“好了好了,不要再在这里吵闹,当事人到警察局接受调查。”说完挥挥手。

    “让开让开!”几个警员走上来,不容分说,把唐铁和张河西挟起来带了就走。

    “长官等等,有话好说。”张孝南急忙走到小队长面前说,“你看他头上在流血,得赶紧包扎。”

    小队长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说:“我不是医生,流不流血关我屁事,我只管办案。”

    “长官说的是,但请等我带他去包扎了,我亲自送他来。”

    “王法又不是你定的,说改就改。”小队长不耐烦了,“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留人可以,找上头去。”说完,带了人走了。

    看看那情形,张孝南知道再求也无益,眼下只有一条路子可走,那就是找大哥张敬南。因为自从张敬南以特派员身份到腾冲整改以来,所有军警和地方武装都是归他这个总司令调控的。他顾不上多想,急急忙忙赶往保安营。

    走进司令部,张敬南早已端坐等候,似乎早就知道张孝南要来找他。见着了,也不起来,招呼张孝南坐下说:“小弟找我来了?是为你那典当行的事情吧?”

    “大哥怎么知道?”张孝南反倒吃了一惊。

    “腾冲城有多大?何况你是我的小弟,你有了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张敬南笑着说。

    “大哥既然知道,那我就直说吧,我的店伙计唐铁被那帮恶棍打伤了,现在被带进了局子里。请大哥出面求个情,把唐铁放了,或者是先让他出来包扎伤口再行调查。”长这么大,张孝南还是头一回这样跟大哥说话,心里总觉着有些别扭。

    “小弟,不是大哥不帮你,这事难办哪!”张敬南摆出一幅十分为难的样子说,“听说那个什么唐铁是共产党的地下联络员,县警队已经注意了好长时间了。”

    听得这话,张孝南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随即镇静地说:“听说不过是怀疑,但凭怀疑怎么能随便抓人呢?”

    “既然怀疑就不是无中生有,就可以采取必要的手段。”张敬南板着脸。

    “哦,我懂了,这么说来,今天这个事情就是你说的‘必要的手段’,是有人蓄意制造的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张敬南说。

    “但是仅仅是怀疑,就这样胡作非为,把人弄成那样,那些人也太下作了吧!”张孝南有些愤怒了,从张敬南的话里,他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小弟不用紧张,现在是非常时期,对于一切可疑的人物,都需要使用非常的手段。否则就要天下大乱。”张敬南的语气生硬起来,目光冷冷地盯着张孝南。

    “但他们肯定是弄错了。”张孝南从刚才的情绪里回过神来,知道以眼下的情形,不能跟张敬南硬碰,于是换了语气说,“我是你的兄弟,我用的人,难道大哥也不相信?”

    “哪个的脸上都不写着,任何人都是怀疑的对象!没有例外。”张敬南面无表情。

    “这个我知道,但是唐铁是可靠的,这个我敢担保。”

    “嗤。”张敬南冷哼一声,叹口气说,“哎呀,不给你这个人情,显得我薄情寡义,给你讲这个人情,人家肯定要对我有看法。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招呼,你自己去想办法,放不放人就要看事情的性质了。但是你要切记,以后不论做事还是用人都要十分小心?!”

    “是!”张孝南听出了大哥的话中的意思,那其实就是一种警告,莫非他们已经察觉了些什么?还是在使什么阴谋?暂且不管它,先救人要紧。

    张孝南辞了大哥出来,紧急筹了一笔不菲的款子,到县警队里又磨了一阵嘴皮子,写下担保书,总算把唐铁赎了出来。

    随着解放的浪潮向四周推进,滞留在边地的国民党残余势力也在加紧制造血腥和混乱,他们打着孤注一掷的主意,穷凶极恶地残害进步人士,不上几天,多条联络线先后中断。加上明探暗哨的跟踪监视,张孝南不得不缩小活动范围,尽量减少外出,甚至连生意上的事情都十分谨慎_38605.html起来,生怕一不留神授人以柄。

    我大伯对张孝南是抱着十分的好感的,这除了两家的世交外,还由于张孝南对他提供的许多支持。也因此,他对张孝南的处境总是十分担心。他知道,对张孝南的一切防范和监视都出自张敬南的一手策划。

    这天,我大伯把张孝南约到茶馆里,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对他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感谢大哥的好意,但是大哥不用担心,我是正当的生意人。”张孝南笑着对我大伯说。

    “你是不是正当的生意人我不管,你有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要做,但是我要提醒你,你的处境很危险,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睛里,还是收敛些好,最好是离开这里,要做生意也到别的地方做去。”我大伯很严肃地对张孝南说。

    “这么说,你是听到一些什么说法了?”其实张孝南也明白处境的险恶,但是眼下解放军既要打过来,必须向他们提供尽可能可靠的情报,减少不必要的损失。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任务还没有完成。

    “岂止是听说,前面那次打砸事件,明摆着就是针对你的,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感觉当然是有一些,但是不知道有这么严重。”回想那天的事情,以及大哥张敬南所说的话,张孝南也有些紧张了。

    “不能只是有一些。”大伯郑重地说,“如果你不是张敬南的亲兄弟,恐怕早已经对你下手了,你还能象这样到处跑走?你看,今天又在来凤山麓的撒马坝枪决了两个人,据说是从龙陵过来串联的共产党分子,在龙江桥被抓获了。说得不错的话,你们恐怕是一路的吧。”

    “好,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没有什么隐瞒大哥你的了。”张孝南正视着我大伯说,“我就是你们所说的共党分子。但是我所做的事情,都是顺应时势发展的,即使没有我,这些事情照样有人会做,社会大势照样是这样走。”

    “兄弟说的自然是理,但眼下我们这里还是另一个天地,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凡事还是要好自为之,以免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好,大哥的话我记住了,但是每一种进步和成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请大哥认清形势,好自为之。”

    两人从茶楼出来,已是暮色苍苍。街市上行人稀少,空气里弥散着咸腥的气味,大群的乌鸦欢快地鸣叫着,盘旋在腾冲城和来凤山的上空。

    几个月来,已先后有好几个人被逮捕或是杀害。“出师未捷身先死,多少英豪赴黄泉!”张孝南心中万分悲怆,投身解放大业,自然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在已经宣布全国解放之后,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些黑手之中,实在是不值。看来,国民党残军真的是要狗急跳墙了。

    从龙陵来的人被杀害,联络线中断。店伙计唐铁已经被注意,不能再往外派。张孝南决定冒险亲自去一趟大洞联合农具厂,直接找联络人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动。

    张孝南绕到商铺坐了一会,大体核算了一下商铺的资产。眼下是风雨压城,边纵大军已经西来,局势很快就要发生大的变化,商铺的任务也即将结束。他盘算着,近期内把商铺里的东西盘点一下,该处理的处理,然后就要考虑其它的事情了。

    张孝南在商铺里挨到黄昏后出来,打算悄悄去大洞,然而刚出城不远,他就发觉了身后跟随的“尾巴”,只好取消了计划,打算转个圈径直回去。

    走到满邑小街的时候,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他急忙隐身香樟树后面,就见一伙人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大洞方向急急走来,朝县城方向走去。

    “糟了!”张孝南心头一惊,急忙朝我姑妈家赶去。

    走到门口,正碰上张敬南从我姑妈家出来,两个人都愣噔了一下。还是张孝南先开口了:“大哥来了?咋不再坐一会?”

    张敬南并不回答,板着脸说:“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约着小聚,吃完晚饭又去了铺子里。”张孝南装作无事地回答。

    “聚聚当然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聚出事来。”张敬南依然严肃地说,“你要记住,千万不要给我弄出什么乱子来!”

    “请大哥放心。”张孝南说,“只是这段时间生意难做,有些关系需要打点,还要请大哥得闲的时候出出面,帮帮忙。”

    “好做难做我不管,忙我是帮不上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做就行,做不下去就来家里呆着,千万不要去做别的。”

    “是,是。”张孝南陪着小心,也知道大哥话里的意思。在这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面前,张孝南总是表现得很听话。不管怎么说,张敬南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并且从某个角度来说,张敬南的身份和权力确实为他的活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进到屋里,仿佛是刚开完家庭会议一般,一干人都坐在客厅里。见张孝南进屋,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

    “咋回事?是不是我今天特别难看?”张孝南故作轻松地说。

    “张孝南,你老实告诉我,你咯是真的是什么共党分子?”一见到张孝南,张茹儿呼地站起来,带着哭腔问。

    “不要瞎说,我什么分子都不是!”张孝南没好气地说。

    “你大哥都说了,说你是共党分子的什么重大‘咸鱼’,要小心被人家吃掉,你还骗我!大哥说要你改邪归正。是不是改邪归正了就不吃你。”张茹儿真的哭了。

    望着这个有些天真和多情的姑娘,张孝南一时哭笑不得。

    “茹儿,不要乱说。孝南不是什么‘咸鱼’,不有哪个敢吃。”我姑妈解围,然后转向张孝南说,“孝南,这段时间这边市场行情不好,生意实在做不成就不要强做,听说上边还可以,要不你带着茹儿上去看看。”

    张孝南对我姑妈总是抱着十分的尊重,也知道我姑妈话里的意思。他感激地说,“谢谢大姐,等过了这几天,我把商铺的事情处理一下就走。”

    “还处理什么处理!”李桂插话说,“这些天形势已经非常不好,说共产党的边纵部队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医院的英国专家都撤走了,听你姐夫讲,恐怕是最近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你的生意怕是不能再做下去了,还是尽快走的好。”

    每个人都尽量把话说得十分含蓄,除了不谙世事的张茹儿外,大家心里都明白,边纵部队已经开过来了,共产党的政权正在向边区推进,国民党残军要作垂死的挣扎了。

    初冬的寒气已经降临边城,中共滇西工委指示,要张孝南赶赴保山组建保山县工委,配合开展解放龙陵、腾冲的工作。

    张孝南不敢耽搁,把铺子的收尾工作交给我姑妈打理,草草收拾了文案资料,装备乘夜出发。

    然而,可能是嗅到了什么气味,国民党特务已经悄悄把姑妈家密切监视起来了。只是碍于我姑妈和姑父毛黑子的身份,特务们不敢造次闯入。

    正在一干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李桂从医院下晚班回来了。看到李桂,我姑妈立时有了主意,她决定冒一次险,万一不行就硬闯出去。

    姑妈让唐铁手提中 文首发挂包和李桂在大厅的灯影里晃动着,作出紧张地收拾东西的样子。让张孝南穿上李桂的衣服,戴上小帽,手里拎着小包,扮成李桂的模样。她自己也穿戴好了,同时揣上手枪,挽上张孝南的手,作出外出串门的样子,一边说着话,从从容容地走出去。

    特务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屋里的两个人身上,并不太在意姑妈和张孝南。

    特务们等了一夜,并不见什么动静,以为张孝南还在屋子里,等到第二日发觉上当,张孝南已经在翻越高黎贡山的路上了。

    张孝南到达保山的时候,西进部队刚刚渡过怒江,打败了国民党驻保山的保安二团。张孝南向西进部队介绍了腾冲保安营、自卫队等地方武装的驻防情况。

    大军行来,后勤运输成了重要问题。由于保山的形势仍然十分严峻,民众虽然热切盼望着解放,但是并不敢公开表示支持,地方工委四处发动群众,但是收效甚微。这时,张孝南想到了父亲张大仁,他决定回家试一试。毕竟张大仁是老一辈的马哥头,如果他能出山为西进部队服务,不但可以解除后勤运输的后顾之忧,对于争取张敬南也会有较大的帮助。毕竟是手足之情,如果能争取过来,也是地方民众的幸事。

    古道铺满了枯枝败叶,早家马店如今不再有马帮来往,只有我爷爷、奶奶和张大仁三位老人静静地居住着。儿女们长大了,都在外面闯荡,他们是管不了了。经历了太多的辛酸和磨难,他们对世事已经看得淡而又淡,只想这样平静地安度晚年了。

    见着张孝南回来,张大仁反而觉着有些奇怪。“听说你投了共产党,要带着解放军到腾冲去打你哥哥去了。”张大仁很平静,一幅无喜无忧的神态。

    “不是投,是加入了共产党。”张孝南微微笑着对他爹说。

    “管你投也好,加入也好,无非就是一种争斗。”张大仁叹口气说:“我们老了,也管不了你们了,只是你大哥和占鳌大哥都在那边,真打起来了,千万要互相担待些,起码也要留个活人下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爷爷和奶奶都在旁边,两位老人似乎无话可说,脸上却隐着深深的忧虑。

    “我也正是为了这些事情,觉着心里不踏实,所以回来问候父亲和亲爹亲妈,顺便还想请父亲帮我一把。”张孝南诚恳地说。

    “老了,帮不了了。”张大仁摇摇头,“话还是刚才那几句,我也晓得如今你们是各为其主,成龙成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父亲说的不错,我们是各为其主,但是我们的主不是毛主席,也不是共产党,而是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张孝南有些激动地说,“现在全国大部分地方都解放了,老百姓都过上了新生活,我们这边的解放只是迟早的事情,家乡父老很快就要过上新的生活。”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请父亲出山,替解放军赶几趟马,运输一些粮草物资。眼下部队刚刚过来,人生地不熟,这边的好多老百姓都是在打日本时替国军当过民夫的,一时都还转不过弯来。”

    “那你咋晓得我就转过弯来?”

    “父亲走南闯北一辈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眼下的形势自然是看得清楚的。何况你去了也算是为解放事业出力,是有功劳的,也可以或多或少减轻一些我大哥的罪责。”

    张大仁的脸色好看了些,指着张孝南说:“想不到你到外面混了几天,倒学得油嘴滑舌,看来是编好笼头给我戴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奶奶说话了,他看看张孝南,转头对张大仁说:“我看孝南说的在理,反正你去也是干老本行,不费多少力气,也不有多大危险,有机会还可以劝劝敬南和占鳌,免得又起干戈,伤的是自家人。”

    “在理。”爷爷附和说,“他们的头头卢汉都投了共产党了,他们还在这里硬撑着,还撑得几天哪!怕是不有人给他们引路子,找不着台阶下,大哥去了,也好找个机会给他们讲讲理,求求情,说不准就解决了。”

    “那是起义,是立了天大的功劳,受到共产党特别优待的,老百姓都非常感激。”张孝南纠正说。

    “也是,那我就和这小子去跑上几趟,反正闲着反而心慌意乱。”张大仁答应了,站起来朝着张孝南说:“走!”

    张大仁出山,几个相熟的老马哥头也来了,西进部队顺利朝龙陵、腾冲开发。

    再说腾冲这边,听说西进部队打过来了,政府官员们早已慌成一团,眼看大势已去,他们已经打算着效仿省主席卢汉,准备和平起义了,然而军事大权不在他们手里,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敬南对地方军事力量做了调整和部署,把最可信赖的保安营分派到前线设防,重点防守腾龙线上的关坡一带,然后一边布置其他地方武装,一边派人到梁河、盈江、莲山等地联络,以期构筑重重防线,找好退路,与西进部队作最后一搏。

    做完这一切,张敬南召集各地方武装大小头目大会,发布总动员令,他说:“弟兄们,大西南还有我们的一百万弟兄,占据边境线一带,控制深山大川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是消灭不了的,我们要守住这些地盘,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发起总攻,和台湾一起水陆并进,一举获胜。”

    这时,自卫队的一个副队长站起来说:“卢汉主席都已经起义了,据说拉走了三十多万人,请特派员说说,我们在这边塞夷地,还能够有多大作为?”毕竟是没有受过严格的正规训练的地方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就唱反调,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

    对这个不识时务的小队长,张敬南真是火冒三丈,他强压住火气说:“卢汉主席起义是迫不得已,也是暂时性的。我们这一带是军事要地,发展的空间很大,何况还有整个缅甸,有东南亚,我们可以得到足够的支持……”

    “说来倒是好听,依我看,倒不如大家散了,各自去做个山大王,也落得一个快活。”那个小队长仍不知趣,又泼了一瓢冷水。

    几个头目于是小声议论起来。这些地方武装头目,其实各怀心机,他们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一旦落入解放军手里,一定不有好的下场。但他们又不想死打硬拼,一心要保存自己的势力,图个逍遥快活。那个小队长的话,正说中了这些人的心思。

    场面遭到了惨重的破坏,张敬南早就想好的多少豪言壮语,多少辉煌展望之词一时都被塞住了。他冷静地扫视了一圈,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混账!”

    听得吼叫,张敬南的贴身卫兵冲进会议室,哗啦几声子弹上膛,一幅严阵以待的样子。这突如其来的架势,让在座的人稍稍收敛。

    张敬南慢慢站起来,指着那个多嘴的小队长说:“诸位都看到了,这个人受了赤化,胸无大志,扰乱军心,罪不可赦!”然后朝卫兵挥挥手。

    就有几个人走过来,不由分说把那个小队长架起来,拖出去扔到院子里,接着就是一阵枪响。

    这个杀鸡吓猴的动作起到了明显的震慑作用,会场里安静下来,那些主要头目们是在张敬南刚来时就领教过厉害了,没有任何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

    “弟兄们,”张敬南镇定地说,“刚才只是一个不该发生的小插曲。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年来你们干了些什么,说得难听一点,老百姓恐怕是早就把你们恨之入骨了,恨不得要扒皮抽筋,真要是投靠过去,我敢肯定地告诉你们,没有任何人会有象卢主席一样的好运气。”停了停又接着说,“也许有的人想拉起队伍自立山头,你们想想,就凭你那几个人那几条枪,一旦各自为战,哪个会是共军的对手,很快就会被各个击破,各位老兄照样免不了脑袋搬家,诛灭九族。”这些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话里的意思很明显,现在大家是没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出路就是硬拼下去。

    为了表示对大家的信任和重视,以收拢人心,在做完总动员后,张敬南又拿出一批盖了大印的委任状,根据势力大小和当前的职位高低,以国民党滇西总参谋部的名誉,委任了一批纵队司令、支队司令、分队司令……每个人都戴上一顶大大小小的花帽,高高兴兴地上岗去了。

    我大伯对保安营的驻防做了精心的部署,安排了几个得力干将坐镇关坡要隘,他自己也坚持每天到营地视察。他心里清楚,以眼下的形势,这些士兵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了,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有几个抗日反攻时候从内地来的老兵,听说全国解放了,常常面对家乡方向黯然神伤。

    这天,我大伯刚来到关坡营地,远远就见第二大队营房门口的树上绑着一人,脑袋耷拉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我大伯赶紧走上去查看。

    见我大伯来到,大队长跑过来报告:“昨夜抓到了一个逃兵,请营长决定怎么处置。

    我大伯走过去。逃兵勉强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我当了逃兵,对不起营长,请营长处置。”

    我大伯心头一凛,亲自给他解开绳索。大约是绑得太久了,绳索刚一解开,逃兵便软软地?了下去。几个人赶紧过来把他抬进营房里。

    经询问,逃兵是河南人,来到腾冲已经五年多了,昨晚因为思乡心切开了小差,不料没走多远就被发现,给抓回来了。

    我大伯让大队长拿来几个银元,递到逃兵手里说:“实在想走,我们不强留,请自便。”然后对周围的士兵们说,“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有七情六欲,愿意在的留下,实在想走的,每人领五块大洋自寻出路。”

    逃兵感激地跪下,退还银元,表示愿意留下,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动了。

    但是过不上几天,那个逃兵还是悄悄地逃走了,接着又陆续逃走了一些人,我大伯也装聋作哑。这些事情终于被张敬南的亲信告到了总司令部,为此,我大伯挨了一顿严厉的批评,并受到处分。后来知道,那个逃兵并没有逃回老家去,而是跑进龙川江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做了一个杨姓人家的上门女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大伯被人们当作美蒋特务揪斗的时候,逃兵被找来作证,但他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他是好人!”死活不肯说我大伯是特务,结果被造反派们踢下台来,摔断了左腿。直到晚年,每当提起这件事情,我大伯依然十分自豪地说:“那是做了好事哪!我自己在贼船上,何苦让那些无辜的弟兄们也跟着背名受罪!”

    一九四九年的阳历十二月份,边纵三十六团从龙陵出发,乘夜突袭。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大伯的保安营士兵正在营地烤火,战斗突然打响了。保安营本来已经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在虚放了几枪之后四散逃跑,有的跑回了营部,有的干脆丢掉枪支跑回家乡,或是流散四乡。

    这一仗,保安营损失惨重,兵员减去了大半,弄得我大伯垂头丧气。

    张敬南更是暴跳如雷,恨不得将我大伯拉去枪毙了。面对危急情势,张敬南紧急部署,想要组织腾冲防务,然而,那些地方武装人人自保,纷纷寻找退路,拉着队伍跑进深山去了。

    稍后,腾冲县长刘绍汤派出代表,到龙陵和边纵三十六团商谈准备起义,谈判很快达成协议:和平解放腾冲,欢迎三十六团进驻腾冲。驻腾冲的国民党第十二区行政督察专员杨茂实电令边地各县,宣布全区起义,脱离国民党政府。接着,县政警队、警察局和常备队也宣布起义。三十六团顺利接管了国民党专员公署和县政府。

    形势的急转直下让我大伯无所适从,虽然早已知道大局已定,但是面对这样的结局,不免还是有些张惶无措。他把尚存的保安营残兵收集拢来,准备看一看形势的发展再作主张。

    张敬南似乎是发觉了我大伯举棋不定的心思,加强了对我大伯的监控,让他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来往,甚至他的姐姐和妻子也很难见面,这种情形让一家人感到十分担忧。

    眼看大势已去,张敬南决定逃遁缅北,和国民党残部合并,以期东山再起。没办法,我大伯只好拉起保安营残兵随张敬南出逃。

    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李桂悄悄进入保安营,见到我大伯,打算劝他起义或者投诚。然而,我大伯已经和他的士兵们一起,在张敬南一伙的密切监视下做好出逃的准备了。

    “你们要走?”李桂焦急地问。

    “是的。”我大伯低低地说。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大伯一脸渺茫。

    “现在都解放了,还有哪个命令你?不就是那个张敬南!”李桂又担心又紧张,“你们只要向政府缴械,一切便结束了。”

    “胡说!我是军人,哪能随便缴械。”我大伯烦躁起来,“你赶快走,歇一下恐怕就回不去了。”

    “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李桂也恼了,怒视着我大伯说,“你说过,一切都听我的。”

    “是!”我大伯硬声说,“但我现在是党国的人,就是想听你的也听不了。你的恩德,我以后报答,这辈子报答不了,我下辈子报答。”

    “好,就算你可以不管我,你也不能不管我肚子里的孩子吧?他二天也是要做人的。如果你以人民为敌,与国家对抗,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在这个世上?”李桂悲伤地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们只是暂时离开,等安顿好了,我就来接你们,一定让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我大伯安慰李桂说,其实他心里也在发虚,此行前途未卜,这次多半是生离死别。

    “我不要跟你去,我要你现在……”李桂抽泣着。不等李桂说完,我大伯赶紧伸手捂住李桂的嘴,朝门口的贴身卫兵喊:“给我送出去!”

    “是!”卫兵应着,走过来:“嫂子,快走!”边说边从后面围了李桂就走。李桂还待要说,一转身,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只好赶紧随着卫兵离去。

    来人正是张敬南。这段时间,我大伯的所有举动都在张敬南的监视之下。

    “你夫人?”张敬南略略笑着问。

    “是。”我大伯冷冷地回答。

    “来做什么?”

    “胡闹!”

    “妇人家都这样,闹一下也就无事了。”张敬南故作无事地说,抬头发觉我大伯神情不对,不再说话,转了转,出去了。

    看看劝不住我大伯,李桂急了,和我姑妈一起飞奔高黎贡山,把情况向我奶奶说了。

    我奶奶和爷爷一听也急了。“这小子,跑出去就是叛贼,那还了得!即使是死,也要让他死在高黎贡山脚下,死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奶奶决定亲自出马,劝说我大伯投诚。她们一路赶到腾冲城,正赶上召开全县解放大会。保安营已经被起义后的常备队接管,改为腾冲县自卫队队部。张敬南和我大伯已经带着队伍连夜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