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狼烟里,国军节节败退,解放的大浪从北向南汹涌而来。云南虽然还在国军掌控之下,然而已经人人自危,特别是昆明城里,大官小员们纷纷寻找出路。这种混乱的局面渐渐地波及到各个角落,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苦苦煎熬着。
所有商家都在忙着抛售。隆昌商号的老总们审时度势,知道无法再撑持下去,收缩经营,发散人员。张茹儿是从战乱中逃难出来的,不喜欢那样紧张的气氛。恰好张孝南有事情要到腾冲,于是辞了商号里_38605.html的活计,带着张茹儿返回腾冲,料理腾冲分号的事务。
张孝南到腾冲后,仍然住到我姑妈家里,安顿了张茹儿,自己一边处理腾冲的商务,一边游走于社会各界,处理其它的事务。
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大伯的保安营忽然接到上级的命令,要求加紧进行军事训练,做好交通要道上的布防工作。当时,保安营经费短缺,上面停止了补助,无法发放军饷,添置装备,已经面临严重的困境,全营上下人心惶惶,调配和防守都十分困难。这种状况让我大伯忧心忡忡。
张孝南知道了我大伯的处境,从分号中拨出一部分资金,给保安营充为军饷,解了我大伯的燃眉之急。于是,张孝南成了保安营里的常客,与我大伯十分投机,不上一段时间,全营上下大小头目都熟识了。
国民党大势已去,关于全国将要全面解放的消息,我大伯也已经有所耳闻,他一边在按照上面的指示加紧布防,一边密切关注着时势的发展,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走。他痛苦地伤叹:“时局如此不利,实在是党国的不幸!我辈的不幸!”
“其实无所谓幸与不幸。”张孝南劝解说,“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因果,顺乎天时,求得人和,加上适当的地利,自然会成功。逆天背道,必然失败。”
这番话说到了我大伯的心坎上,他以异样的眼神看着张孝南,良久说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么高深的道理。”
“这其实是天下人共知的道理。”张孝南淡淡说。
“那你说说,国共之争的最终结局会是什么样?”
“大哥其实心里清楚,时务已成定局,不用我辈再作揣测。”
“你该不会是……?”我大伯狐疑地盯着张孝南。
张孝南立时理悟了我大伯的话中余韵,他笑笑说:“大哥不用怀疑,我是个商人,并不关心政治和军事,只是走的地方多了,看到的和听到的也多了,自然地有一些并不成熟的想法。要说当今时势,这些年的发展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大哥应当比我更明白,”
“也是。”我大伯点点头,轻轻地说,“其实道理就是那么一个,但是具体到人和他所做的事情,难免身不由己。”
“大哥的心情我很理解。”张孝南说,“但是首先还得看自己的地位和处境,既然不能扭转大局,那就静观事态发展,然后再顺应时势,努力做一些小范围的保全。”
“唉,也只好如此。”大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张孝南知道,我大伯正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十分矛盾的境地。对于他这样的小军官来说,并没有多少野心,无非是忠于职守,但他掌握着驻腾冲的主要军队,一旦乱起来势必殃及百姓,对于腾冲这片刚刚从废墟上萌生出点点新芽的土地来说,实在是经受不起了。如果能够把他争取过来,对于加快和平解放,减少社会损失都有极大的好处。
那时,张孝南的合法身份是隆昌商号腾冲分理部总经理。直到边纵七支队三十六团进入保山,张孝南赶赴保山参与组建中共保山县工委,大家才知道,张孝南是地下共产党员,他的商人身份给他开展活动提供了很好的掩护。
时间应当是民国三十八年的秋天,一队兵丁簇拥着一个军官风尘仆仆地赶到腾冲,直接进了保安营里。
从那天起,保安营增加了岗哨,加强了防卫,气氛异常紧张。
大家都猜测着来人的身份和地位,但是都得不到准确的回答。
那些天,我大伯很少回家,即使偶尔回去也是神情凝重,来去匆匆。对于上面派人下来督察防务,我大伯也早有准备,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来人竟然是张敬南。张敬南的到来让我大伯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是还得笑脸相迎,毕竟人家现在是上头委派下来的特派员,是自己的上司。
张敬南现在的职位是滇西人民救国军副总参谋长,身份是腾梁边区特派员。他将保安营、县警备队、常备队和其他一些地方武装进行组合,成立了滇西救国军第三纵队,自任总司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批盖好了大印的委任状,填上名字,我大伯就成了滇西救国军第三纵队副总司令兼保安军司令,具体主持保安军的事务。
副总司令的头衔让我大伯短暂地高兴了几天,然而不上几个月,先是新中国宣告成立,接着是省主席卢汉宣布起义,云南大片土地解放,只有滇西和沿边一带还有部分地区掌握在国军手里,然而也已经是穷途末路。这样的情形,让滇西救国军如临深渊。何况这些军队除了保安军稍微正规外,其他都是一些乌合之众,与土匪没有多少差别。
张敬南走访了各股地方武装部队,那些部队的粗糙管理和军官们的傲慢粗鲁让他十分不满,然而又无可奈何,毕竟他自己也是有权无实。他决定对这些人作一次彻底的收束,打一打他们的下马威,从而巩固自己在滇西救国军第三总队中的最高地位,进而提高自己在整个滇西救国军中的声望。
这是一次由张敬南组织的临时军事会议,会场就设在保安营里。
在会上,张敬南给大家分析了眼下的形势,鼓励大家厉兵秣马,准备配合国军反攻。他说:“国军虽然暂时失败了,但是还有台湾作后盾,还有西南各省、广西、湖南的国军队伍,还有多少潜伏在全国各地的特务组织,只等台湾方面一声令下,全面反攻就会开始,到那时我们从这边直接反攻,向内地推进,一旦取得胜利,大家都是开国功臣……”
还没等他说完,县常备队队长牛铁三就站起来大声说:“先不要说什么功臣不功臣,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还能够撑持下去,坚守在这里跟共产党斗,就是最大的功臣。但是上边却不知道,对我们不闻不问,弄得大家都心寒。”在地方武装势力之中,除了保安营就到他常备队了。
见常备队队长起来发话,其他头目也就活跃起来。一个接着说:“对,大家都是地方军,都是国军的队伍,凭什么有的人能做副总司令,能升官发财,我们就不能?”
“说的是,我们决定不受那份窝囊气!”
“我们没有军饷,没有武器弹药,怎么反攻?哪个有本事就哪个反攻去,我们不去!”
“我们需要黄金!要不然拿什么去拼命!”
“我们需要大洋!否则凭什么让弟兄们去卖命!”
……
整个会场乱成一团糟,大家一边胡乱吼叫着,一边嬉笑着,有的把脚踩在凳子上,有的开始在会场里走动,互相拍上一把、捣上两拳,俨然就是在玩一场游戏,根本不给张敬南这个总司令一个插话的机会,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看看场面无法收拾,张敬南气得脸色铁青,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胡闹什么!都坐好!”
这一声嘶吼让大家短暂地怔了一下,他们若无其事地互相看看,摆出一幅挑衅的、无所谓的样子。
带头起哄那个军官呼地站起来,迅速掏出枪来指着张敬南。
几乎与此同时,我大伯的枪也指向了那个军官。大伯心中明白,现在是在他的保安营里,他不想让事情闹大,何况矛盾冲突有一半是冲着他来的,这个时候,维护长官的尊严和生命就是保护自己。
其他人见势不妙,也纷纷掏出枪来,枪口指向张敬南和我大伯。
会场顿时陷入僵局,枪战一触即发。
忽然,“嘭”地一声响,会议室的大门被撞开,一队全副武装、清一色美式装备的士兵“哗”地冲入会议室,两边分开,冲锋枪瞄准所有的人。
我大伯一看,冲进来的士兵全都是张敬南带来的那一伙卫兵。
原来张敬南早有防备。
“这条狡猾的狐狸!”我大伯心中暗说,虽然他事先也做了一些安排,但想不到张敬南棋高一着,先声夺人。看看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把枪撤下,“啪”一声压到桌子上。
又一阵脚步声响,另一队更多的士兵也冲到了门口,从正面端枪向里瞄准。气氛顿然紧张万分。
我大伯偏头一看,后来那些士兵正是他自己的近卫队。他于是完全放下心来,顾自坐下,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见我大伯端然坐下,再看看周围面无表情眼如鹰隼的卫兵们,军官们也犹疑着收起枪,慢慢坐下,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嚣张。他们心里清楚,带来的卫兵肯定已被拿下,自己也已经成了瓮中之鳖,那些黑洞洞的枪口随时都有可能让自己瞬间变成一把烂筛子。
“放肆!”张敬南大喝一声,似乎是对军官们说,又好像是对鱼贯而入的士兵们说,然后把头偏向士兵们扬了扬:“退下!”
“是!”士兵们掉转枪口,井然有序地跑步退出。
军官们带来的卫兵被捆绑着推到会议室门口。
“这又是什么回事?”张敬南明知故问。
“报告总司令,这些人到处乱转,刺探军情,不听劝说。”卫队长说。
“算了,都是自家人,互相担待些。”张敬南摆摆手,故作无谓地说。
“是!”卫队长答应,转身对手下大声说:“总司令有令,都放了!”
“大家受惊了。”张敬南慢慢坐下,一幅和蔼可亲的样子,扫视一圈说,“刚才是一点小小的误会,请大家不要介意。我们现在处境为艰,但困难是暂时的,大家都要以党国大业为重,精诚团结,共图大计,不要在细枝末节上作文章,不要斤斤计较嘛。”
“是!”“是!”。军官们点头赞同。
“当然,要创大业,必要的条件也是不可少的,大家尽可以提,但是要用比较恰当的方式。”张敬南严肃地说,“比如刚才大家的举动,虽然说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明显地过激了,过激就容易出事,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这是我们都不希望发生的,也是不利于我们的事业的。”
“是!”“是!”“是”。军官们如同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只顾点头称是和承认错误,有的甚至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不停地悄悄举袖抹抹额头。
这些情形,张敬南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牛大队长,你刚才所说的,其实代表了大家的心思,本人也早就在考虑,只是目前条件尚未成熟。”张敬南换了和蔼的语气,望着常备队大队长牛铁三说,“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们的事业成败靠大家,败了,对哪个都没有好处,成了,有我张某的,也就有大家的。”
“谢总司令训诫!”牛铁三站起来,庄重地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傲气。
“谢总司令训诫!”众人诚惶诚恐地说。
局势得到了控制,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顺利,几乎再没有任何异议。当然,作为对大家的爱护和笼络,张敬南又分封了几个副司令、参谋长之类,对军饷和武器也给予了一些许诺。军官们从精神上得到了一定满足,人员当然还是各自原来的老部下,意识却有了极大的转变。
张孝南也听说了腾冲来了特派员的消息,但是并不知道来人就是自己的亲大哥张敬南。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眼看自己对保安营的策反工作已经初见成效,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知道,这些特派员其实就是滞留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多数是铁了心的顽固派。地方军政大权一旦被这些人掌握,势必造成大麻烦。他想:得加紧行动,以减少和平解放的后患。
张孝南急匆匆走进保安营。士兵们都是认识的,赶紧通报了,我大伯便出来迎接。
张孝南到来,我大伯高兴起来,紧走几步接着了说:“兄弟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来聚聚,你猜是哪个来了?”
“哪个?我咋猜得着。”张孝南应着,心中却在打鼓,不知道这来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看我大伯的表情,应该是相互知道的。
“走,见着就知道了,包你有意外的惊喜。”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司令部走。
“哎呀,我说是来了什么贵客,让早副司令恁激动,原来是小弟。”张敬南也走了出来,见着是自家兄弟,略一愣神,随即高兴地走过来打招呼。
“是大哥啊。”张孝南有些吃惊。
“怎么?好些时不见,连大哥都记不得了?”张敬南笑着说,拍着张孝南的肩膀,一幅和蔼可亲的样子。
“哪里。”张孝南也笑起来,“只是一向来不有大哥的消息,只知道是在军队里,现在突然在这里见到,感觉太突然了。”
“也是,我出去的时候你还小,一晃就是十来年时间,我们弟兄很少见面,现在突然在这里碰到,真是意外呢。”张敬南亲切地说。中 文首发
“哎,不要光这样站着,先进屋再说。”我大伯催促说,把张孝南弟兄二人推进屋里。“难得今天在这里相聚,我们弟兄三个要好好地干上几杯,叙叙家常话。”
大伯让厨房弄来酒菜,把盏上酒。心里却在想着,要寻找机会摸一摸这兄弟两人的底细。
“听说小弟一向来在隆昌商号做事,还当了个管事的,怎么有闲工夫跑到这里来?”张敬南装作关心地问。
“原本是在商号里做事的,看看局势变化反常,大掌柜让我回来处理腾冲分号的事务,想不到这一来就回不去了。”张孝南回答,心想,我都还不追你的老底,你反倒盘问起我来了。
“也是。我听说隆昌商号是亲共的,前些时向共军捐献了一大批费用购买军火,不知是不是真的?”张敬南盯着张孝南说。
果然是心怀叵测!张孝南心想,避过张敬南的锋芒,不紧不慢地说:“隆昌商号是做生意的,不是搞政治的,并不管共军还是国军,几年前不是也捐献了几十辆汽车和几百万大洋给国民党政府?两伙都是中国自己人,不存在亲哪个疏哪个的问题,最多也就是扯平,一视同仁。”
“这不一样,那时是打日本。”张敬南的语气严肃了些。
“在你们看来或许不一样,但是对于生意人来说,捐给哪个都一样,无非是为自己求一个平安,也可以说,无非是破财免灾。掌柜的这样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张孝南不软不硬地反驳。
看这亲兄弟两个斗起嘴来,我大伯心里暗暗高兴。看看张敬南面色不佳,张孝南冷面铁嘴,我大伯知道,是该从中圆和一下了,否则两人呛紧了不好收场。他清清嗓子说:“总司令不要见怪,孝南小弟说的也是实情,前些时见我们揭不开锅,他还从分号里头砍出一笔款子给我做军费,解了燃眉之急。”
“哦,有这事?”张敬南转过头来,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大伯和张孝南,毕竟是亲兄弟,骨肉情,他也不想把兄弟之间的关系闹僵。
“当然,总司令若不信,可以去问弟兄们。”我大伯说,一边给两人斟满酒,端起杯来:“别的不说了,今天是叙情。为你们兄弟久别重逢,来,干一杯。”
三人重重地碰了下杯子,干了。张敬南的面色转和了些,张孝南依然一脸的平静,不喜不怒,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
酒席散后,张孝南告辞,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工作。
望着张孝南的背影,张敬南深深地呼了口气说:“我看这小子有些问题,得小心提防。”
“不见得吧?”我大伯不以为意。其实对于张孝南,他也一直在怀疑,但心里也没有底。何况,张孝南讲的那些话不是没有道理,国民党处于优势尚且失利,如今处于严重的劣势,要想重振旗鼓谈何容易。
“前段时间,从昆明流散下来了一大批共党分子,分散隐藏到滇西各地,策动反戈起义,闹得人心惶惶,总部已布置暗中清剿。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疑点,对可疑人物决不能手软。”
“但是他是你的亲兄弟,而且……”
“一样,不是当然最好,如果他真的是共党分子,为了我们的大业,讲不成亲疏。”张敬南沉着脸说,“当然,我也不想那样。”
“是。”我大伯应着,心间掠过一阵寒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