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古堡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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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下晚,时间显得特别漫长,透过树梢看,红彤彤的太阳老是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仿佛不愿落下一般。山林显示着特别的寂静,甚至连鸟雀的叫声都没有。面对着那座残破荒凉的古堡,大家都不愿多说话,一些人枕着野草和枯叶假寐,一些人把头伏在膝盖上徒劳地遐想,还有一些人煞有介事地把玩着身边的零花碎草。仿佛一群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的守陵人一般,热切而又无聊地期盼着黑夜与白昼的交替。

    我大伯一直对着那座古堡左看右看,似乎很难相信,就是那样一座荒弃的古堡,能够藏有什么宝物。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树林里越来越昏暗,几只暮鸦在天空中盘旋一阵,“嘎嘎”地叫上几声,相约着朝远空飞去,通红的彩云于是逐渐变成灰黑,拉扯着巨大的天幕,渐渐将一切覆盖。

    黄昏来临的时候,大伯终于按捺不住了,审视着木偶一般静坐的赵明,指着古堡问:“你倒是说说,那地方到底是否真的有东西?”

    赵明抬起空洞莫测的眼,古怪地看了一眼我大伯,直视着古堡说:“若是不有十分的把握,何必担惊受怕地带着你们来到这荒山野岭。你别性急,只管养好神就是,时候还不到呢。”

    “如果不有,你就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回去了!”大伯咬着牙说。

    赵明偏过头来,再次古怪地看了我大伯一眼,并不答话,继续保持刚才的神态,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那情形仿佛是在告诉我大伯:“你不用威胁我,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你就好好地等着罢。”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树林里一片昏黑,相互面对也无法看清。这情景让所有人心里毛飕飕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拨动大家敏感的神经,好在也有十多二十个人,可以相互壮胆。

    “烧个火吧。”一个伙计提议。立即有几个人附和。这种时候和场合,光亮也许是唯一可以让大家的神经稍微放松的东西。

    “不行。”赵明赶紧制止,“一有火光,我们大家就都完了。不想死就别乱,好好地等着。”

    伙计们不知道为什么,但想想肯定是真的,于是不再提议,坐得实在无聊了,挨临的便相互拉拉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悄悄闲聊。

    虽是冬日,但夷地的天气一点不冷,蚊虫成群结队地聚拢来,为突然出现这些从天而降的美餐“嗡嗡”地欢闹着,寻找着一切下口的机会。人们只好扯了树枝在手里,不停地左右挥舞驱赶。

    头顶的树枝“沙沙”地响了一下。大家都惊恐地举头搜寻。一个伙计声音颤抖地说:“树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跑。”

    其实刚才树上的声响,大家都听到了,但并没有引起多少警觉,经他这一说,所有人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会有什么东西!”赵明故作无事地说。“这里是夷方坝,飞禽走兽多的是,真有什么也正常,不要大惊小怪。”

    我大伯是有过昨晚的经历的。刚才的声音他也听到了,就跟前夜的一样。“莫非又是那个魅影?”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脚心直往上钻,透彻肌骨。但他知道,大家的神经都已经绷得太紧了,即使真的是,也不能讲,稍有不慎就要出乱子。于是故作平静地安慰大家说:“大家都不用怕,我们这么多人,手里有枪,没有什么敢来碰我们。”

    短暂的骚动平息了,大家都望着月亮快些出来,哪怕是很微弱的光亮也好,当然,更望着快些离开这鬼地方。

    月亮终于出来了,如同一个残损的玉盘斜挂在繁星点点的天幕上。淡淡的清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到林间的地上,虽然很少,也足以给一直担惊受怕的人们一点点宽慰,毕竟现在大家可以相互看得见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举头朝树冠上看,想看看刚才弄出声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同时,又希望什么也没有。但树冠毕竟是太茂密了,大团大团都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有事,好好地休息,很快就要行动了,拿到东西我们就走。”大伯安慰伙计们说。

    “拿不到我们也要走,我们坚决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一个伙计说。

    “好!”大伯干脆地说。“但是弟兄们一定要听从指挥,不能胡来。”

    “好!”伙计们回答。

    忽然,一个伙计尖叫一声,一把从脑后扯下一物,迅速地摔在地上。定睛看时,竟然是一条约三尺长的绿芽蛇。

    “叮着了没有?”大伯紧张地问。

    “好像――没――没有。”那个伙计惊魂未定。“我只是觉着有什么东西在碰我的头,以为是树枝,伸手一摸凉阴阴的,就赶紧扯丢了。”

    “没叮着就好。”大伯松了口气,转向大家说:“各人要小心,注意身边风吹草动。”

    赵明抬头看看月亮,低声对我大伯说:“怕差不多了。”

    “走。”大伯低沉而有力地说,“大家都小心些,互相跟着。”

    人们都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古堡走去。

    古堡的范围相对开阔,树木稀少,月光就多些,人们相互可以看得清容颜。

    大伯安排了两个胆子较大的伙计,站到低矮的倒墙上放哨,其余人都进入堡里,朝着石碉走去。苍老的石碉冷峻地默立着,正门早已朽落,仿佛一只蹲坐在杂草灌木之中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赵明很小心地绕到石碉后面的暗影里,认真地确定位置。几个伙计提着锄头和铁钎在旁边站着,准备按照赵明的指点开挖。

    “先来一个人,从这里挖下去,但是要轻,一点一点地揭,不能使蛮力,小心有机关。”赵明吩咐说。

    一听说有机关,几个人都互相观望了一下,没有哪个愿意打头阵。

    “动起来,赶快干完好走。”大伯命令。

    一个伙计于是大着胆子走过去,准备开挖。

    正在大家都全神贯注于挖掘财宝时,忽然听得一声沉闷的钝响,举目四看,刚才站在古堡入口处矮墙上放哨的那个伙计已经不见了踪影。

    “是不是打瞌睡掉下去了?”大伯寻思,正要派一个伙计过去看。接着又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哼叫,站在东边矮墙上的那个伙计也不见了。

    凭着多年练就的能耐,大伯意识到已经被包围了,古堡的矮墙之外,正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关注着堡里的行动。“糟糕,快卧倒。”大伯一声喊,士兵们便齐刷刷地伏倒在杂草和灌木丛中,各自寻找有利于掩护的位置,迅速端枪,上膛,准备迎战。

    赵明带来的伙计见状,略呆了呆,也赶紧跟着卧倒躲藏。

    这时,古堡的正门口有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大伯迅速抬枪瞄准。当又一个黑影闪过的时候,枪响了,黑影应声倒地。

    几乎与此同时,大伯听到头顶有一丝挟带着风声的响动。他迅即往旁边一滚,一根尖利的竹标稳稳地扎在他刚才俯卧的地方。

    大伯断定,头顶一定有什么人在树上,说不定就是他在指挥着围墙外的那些人。于是,在躲过竹标,翻身一滚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乘势向响声来处开了一枪。只听一声短促的尖叫,一个黑影从树梢上掉了下来,落在石碉头顶,又摔到地上。

    大伯一个腾跃,将摔下来的人一把按住,近旁的几个士兵立即赶过来,挟住那人。细看时,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你为何要偷袭我们?”大伯指着眼前的女人责问。

    “你们是强盗。”女人横眉怒目,逼视着大伯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强盗?”大伯也觉着有些理屈词穷,说话的语气软和了些。

    “不是强盗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女人依然不卑不亢地说。

    这下,大伯反而被问得语塞了,正要辩解,却见赵明正持刀悄悄走近女人背后。

    “干什么?”大伯怒喝,迅即趋前,一脚把赵明手中的刀踢飞。

    女人扭过头去,怒视着赵明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地说:“米照明,原来是你!我就说哪个会晓得这里的秘密。你怎么还贼心不死!”

    “什么?米照明?你是米照明?”我大伯大吃一惊,这个罪恶的名字他太熟悉了。

    “我是哪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有了她,我们才能拿到该拿的东西,才能走出这座古堡。”米照明回过神来,硬着口气说。

    “但是她现在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你何必那么慌忙?”略一思索,我大伯立即明白过来,米照明是想要挟持那个女人以自保,或是刺死她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举起枪来,黑洞洞的枪管顶着米照明的脑门,恨不得立即一枪崩了他。“以我看来,现在倒是你最有问题了!“

    “大队长,她是我老婆,把我打死了,你们一个都走不出去。”

    “米照明,不要不知羞耻,鬼才是你老婆。”女人愤怒地说。

    “蛇羿,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如此绝情。”米照明不软不硬地说。真是久在江湖的人,面对如此险境犹能面不改色。

    “嗤!”那个被米照明叫作蛇羿的女人显然是被激怒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朝着米照明怒声说,“你这种人,也配讲恩情,快去死吧!”

    “贱妇,”米照明怒了,“想当年不是我救下你来,你恐怕早就象你爹一样,被英国佬掠到哪里去了。”

    “早知你是那种豺狼之心,不如与英国佬拼死!”蛇羿恨恨地说,“纵然被英国佬掠去,也比与你这样的蛇蝎为伍要强得多。

    听着两人吵架,大伯犹疑了一下,把头朝着米照明扬了一下,喝令士兵说:“绑了!”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米照明拿下捆绑起来。

    “大队长,这个女人是个妖孽,你不能听她的!”米照明梗着脖子大喊,他明显地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对自己十分不利,“我是真心要帮你们的,你不能恩将仇报哪。”

    “且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你真的是米照明?”大伯沉声问。

    “是。”米照明硬声答。

    “是就行了。知道我是哪个?”大伯指着米照明的鼻子怒斥,“我是早占鳌,家住高黎贡山早家马店,我母亲叫南卡。”

    “南卡?你……”米照明一时语塞,惊恐地张大眼睛盯着我大伯,再无话说。

    “南卡?就是当年板岗寨扶夷府的大小姐吧?”蛇羿有些惊讶地说。

    “正是。”大伯回答。

    “蹦卡塘原本也是受板岗寨扶夷府管辖的,阿爹就是这座古堡的最后一个堡主,英人来了之后,阿爹被他们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蹦卡塘就成了米照明这杂种的地盘。那些年,蛮哈山上下三山二十六寨都受够了这杂种的糟蹋,大家恨不得把他的肉剐下来煮了吃!”蛇羿愤愤地说。

    “原来是这样!”大伯愤怒地看了米照明一眼。

    “大队长,不要听这个贱人的胡说,我担着多大的风险带你来这里,是真心想要替你做事的。”米照明挣扎着。

    “队长,这个……”执着蛇羿的士兵问。他们的意思是想问是不是也该绑了。

    大伯挥挥手说:“放了。”

    “放了?”士兵们似乎不敢相信。

    “叫你们放了!”大伯提高声音说。

    “是。”士兵不敢怠慢,将蛇羿放了。

    面对这突然的变化,蛇羿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她迟疑地看了我大伯片刻,扭扭手臂。大伯这才看见,蛇羿的左手臂在流血。

    “刚才伤着你了?”大伯关心地问。

    “幸好只是破了皮,没事。”蛇羿的声音明显地软和了。

    “给他上些药。”大伯对一个士兵说。

    “是。”士兵就打开随身的包,准备给蛇羿上些金疮药。

    “不用,我有。”蛇羿拒绝,从腰间的筒帕里抓出一些草来,放在嘴里嚼碎敷上。

    形势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我大伯知道,抓住蛇羿就抓住了转机。抓住米照明就增添了转机的分量。他平和地对蛇羿说:“我们不知情况,冒犯了贵地。”

    蛇羿有些吃惊地望着我大伯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到我们这里行这不齿之事?”

    “我们是腾梁边区保安大队,因为军饷不足,这人说这里有些东西,是他自己的,愿意取一些给我们充作军饷,因此就随他来了,却不知是你们的东西。”大伯解释说。

    “哦。”蛇羿点着头说。“东西是有,但不是这个人的,也不是我们的。既然你们是腾冲的军队,东西也可以给你们,只是现在不能。”

    大伯以为蛇羿是在搪塞,或是要提出什么条件,解释说:“既然是你们的东西,我们就不能要,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带着弟兄们离开。”

    蛇羿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朗声说:“东西是中国人的,本该交给你们带走,但是现在不能取,要等到天亮之后。”

    “为什么呢?”我大伯倒是来了兴趣。

    “这里布满了机关,随便怎么挖都是死路,总控在石碉里,触动任何一个小机关都可能牵动总控,导致所有机关活动,要等天亮后拆中 文首发除机关才能取出来。”蛇羿解释说,“刚才本来是要让你们自取灭亡的,只是我那些人过于性急,也合该是天不绝你们。”

    “是这样!”大伯若有所思。

    “大哥如果相信我,今晚就先随我们回本寨歇息,明日再来。”蛇羿说。

    “好。”我大伯很高兴,微笑着对她说:“反正我们也是见过面的,就算是老熟人了。”凭第一感觉推断,眼前这个叫蛇羿的女人对他们没有什么恶意,

    一听这话,蛇羿愣了愣,随即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对,是见过了。”说完,朝着外面连着打了两个呼哨,古堡围墙外面便探出一圈人头来。她对大家说了几句什么,那些人咿哩哇啦地吼了一通,把被抓获的两个士兵放进古堡来。

    “这就算是对你的回报吧。”蛇羿对我大伯说。原来那两个士兵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有被打死。

    一伙人押着米照明,过了河,朝着蹦卡塘寨子走去。

    从蛇羿口中,我大伯知道了埋藏在古堡里这批货物的来历。

    蹦卡塘是腾缅古道支线上的又一个要隘,过往行商都十分熟悉。日本人攻占缅甸的时候,许多华人和华侨纷纷抛弃在缅甸的家园和产业,携带钱财和家人逃回国内,但是,由于战事日紧,逃难者一路担惊受怕,命都难保,只好沿途不断舍去钱财,有的交由平素有交道的当地人代为保管,以期异日取回重整家业,有的自己找个地方埋藏,甚至随便丢弃,还有许多人不但丢了财物,连命也丢了。一个在密支那经商的张姓老华侨携家带口逃到蹦卡塘时,再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只好卸了马驮骑马快逃,把一批财物交给蹦卡塘寨首蛇羿代为保管,说他在昆明有一个侄儿,在一家大商号里做事,向有书信来往,准备去投靠他,等安顿了家人老小就来取,要捐出来打日本人,但是一去再无下落。

    日本人占领腾冲后,米照明搬运一批财物过来,囤积在蹦卡塘,然后又分批取出运走,只遗下一小部分。后来才得知,米照明是把大量钱财交给了日本人谋得了一个中缅边境地区保安司令的职位。为防止财物被日本人掠走,蛇羿便带人把财物全部埋到了古堡里,等待时机交给中国抗日军队。

    原本以为米照明早已销声匿迹,不料战后一年多,米照明竟然突然出现在蹦卡塘,口口声声要讨回自己的东西。其实米照明还留下多少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蛇羿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蛇羿还代老华侨保藏着一批财物,一心想要拿了去。蛇羿不愿去动那些东西,只想与米照明尽快了结,便倾全寨所有,连同去年收获的大半鸦片交给米照明抵偿,声明从此一刀两断。哪知米照明竟然还不死心。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老华侨一家多半是遭遇不测了。”听完蛇羿的叙述,我大伯若有所思。“那时逃难回国的华侨,在战争、匪患、疾病和饥寒的交迫下,一路上死伤无数,战争结束后,有许多人家已经不知去向。你所说的老华侨一家,恐怕也在劫难逃。”

    “我也是这样想。”蛇羿平静地说,“所以更应当把这些东西藏好”

    “那你们为何不拿出来自己使用?”大伯问。

    “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是替老华侨保管的,不能用。”蛇羿正色说,“何况,虽然日本人是败了,我还是想完成老华侨的心愿,把这些东西交给中国,用在该用的地方,自己也就心安了。”

    “难得寨主一番良苦用心。”大伯感概。

    “队长说哪里话!”蛇羿不悦,“我们原本就是中国人。”

    “对!”一听此话,大伯心头一热,激动不已。

    蛇羿指着被捆绑的米照明小声对我大伯说:“那个狗贼,先是做英国人的帮凶,后又投靠了日本人,在这一带干尽了坏事,不知残害了多少人的生命,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八关之外无人不晓,蛮哈山上下三山二十六寨无人不恨,今晚抓到了,正好杀了祭天地鬼神,祭三山二十六寨无辜死难的民众。”

    “还不能杀。”大伯郑重地说,“还得留下有用。”

    “如此,随大队长便。”蛇羿虽然不知道我大伯的心思,但她并不反驳。

    当晚,蹦卡塘寨子中央的神树下烧起了大火,角号响起,?锣咚咚,大家走出草屋,围火歌舞夜饮,狂欢达旦。蹦卡塘人用最美好的心意表达了对腾梁边区保安大队副队长一行的盛情欢迎。

    第二日吃过早饭,在蛇羿的带领下,我大伯一行从古堡里取出埋藏的东西,分出一部分给蹦卡塘作为补偿,其余打成包裹捆上马驮。

    大伯本打算立即率队返回,但是做好那一切后天色已晚,并且蛇羿和寨子里的人也坚持挽留,于是当晚依然驻留蹦卡塘。

    是夜月淡星稀,大伯躺在屋里,回想着这一切戏剧性的变化,想象着关山之外的一切荒凉和神秘,久久不能入眠,索性披衣起来,轻轻踱出屋外,想要看一看这异域的山川夜色。沿着空场走了一会,隐约看见中央的寨神树下有一个人影,面向着月亮升起的古堡方向默立。

    什么人有如此兴致?大伯心想,但也不敢大意,悄悄把枪握在手里,轻轻走过去。

    将要走近的时候,隐约认出是一个女人,转身欲走。那人突然转过身来,用缓缓的声音说:“大队长也有雅兴赏月?”

    大伯一怔,随即就听出来,那人原来是蛇羿。

    “想起一些事情,睡不着,出来_38605.html走走。”大伯趋前几步,平静地说,“寨主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会有哪个。”蛇羿微微笑着说,仿佛是正在实现一个早已约定的等待。

    “寨主夜深不睡,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大伯也微微笑着问,然而问完就后悔了,心想人家即使有什么事情,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是才认识的人。

    “也不有什么事。”蛇羿依然淡淡地说,并不追究大伯的唐突,“这些年来,每当残月东出,我就难于入睡,总好像有许多事情要想一想,但又不知要想些什么,直到今晚,忽然间似乎清楚了。”

    “清楚了些什么?”大伯一头雾水。

    “好像也说不清楚。”蛇羿低低地说,顾自仰脸看月。

    那一瞬间,大伯突然发现,在斑驳的树影下,蛇羿那朦胧的剪影在暗淡的月光下显得特别迷离,透着一种野性的、原始的魔力。他忽然又想起了前一晚上在帐篷里看到的树上的魅影。

    “看什么,是不是也在看残月?”蛇羿偏过头来,把披散的青丝朝后一捋。

    大伯摇摇头,深深的呼了口气,仿着蛇羿的口气说:“好像也说不清楚。”

    “你在取笑我?”蛇羿故作生气。

    “没有。”大伯镇定下来,对眼前这个女人,他一直有一种很深的神秘感,于是转换了话题说:“说说你的故事吧。”

    “你想听?”蛇羿有些疑惑地问。

    “可以听听,但是不想说就算。”大伯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说起来就是多少辛酸。”蛇羿幽幽地说,“原本以为自己是这天地间的精灵,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不想英国佬来了之后,一切就在一瞬间改变了。他们抓走了我的父亲,吓坏了我的母亲,把整个蹦卡塘弄得鸡犬不宁。这个时候,米照明出现了,英国佬退到了寨子外边,大家都以为是他救了我们,对他就十分敬重。我母亲于是认准了这个杂种,一心要请他做我们的保护神,让我认了干爹。”

    “你也没看出什么来?”

    “当时我还很小,也以为遇着了救星,稀里糊涂地认了干爹,以为从此有了依靠。哪料想此人禽兽不如,当我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她竟然丧心病狂,硬是把我霸占了。后来才知道,正是他把英国佬引到了蹦卡塘,设计了这一系列的阴谋。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一辈子也就算是完了!”

    蛇羿的声音很轻,但是明显地压抑着深深的悲愤和伤痛。大伯心头一凛,蓦然对眼前这个女人凭生出几分怜惜。

    “不要这样悲观。”大伯安慰她说,“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好的。”他知道自己的话苍白无力,但是实在没有更好的语言了。

    “你不用安慰我。”蛇羿淡淡地说,“在这边塞夷地,会有什么好,能勉强活过一生也就不错了。”

    “其实,大多数的人也就是这样活过。”大伯说,他感到自己已经言不由衷。大丈夫最大的悲哀,莫过于面对值得怜惜的无助的人而毫无办法。

    “也许是吧,真是羡慕你们,有国家,有自己的一份事情做,还有……”蛇羿眼里满是幽怨,声音哽咽,“而我们这些人,是已经被抛弃了,除了灾祸之外,天不管地不收。”

    大伯明显地感到了来自眼前的这个女人的那一种摄人的气息,那是一种获得关心和呵护的十分热切的期望。或许,还有那么一种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的期望。而这一切,是他所无法给予的。他赶忙避开那两道充满幽怨的目光,故作轻松地说:“唉,你看,说着说着夜就深了,该休息了吧。”

    “请便。”蛇羿同样故作轻松地说。

    大伯轻轻地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里,他清晰地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但他没有停留,也不敢回头,他心里知道,再这样待下去,很可能就要发生什么了,那是他根本无力负担的。

    第三日一早返程,蛇羿带着人直送到铁吊桥头。走出好远,我大伯看到,蛇羿依然立在桥头痴痴地目送。

    当晚露宿山林,清早起来时不见了米照明,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几个贴心伙计。除了我大伯之外,没有人知道米照明什么时候失踪,为什么会失踪。不管怎样,这次跟随米照明出来,确实收获不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使我大伯无法狠下心来杀掉米照明,但也不愿意再把他留在身边,于是安排了这次逃跑事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