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没有去过缅甸,关于那个神秘国度的认识,大都来自于我奶奶和曾祖父的口传,以及各种史册典籍,当然,也还有从缅甸远征回来的老兵们的亲历,包括这几条石砌泥铺的古道,古道上的险关要隘,以及古道上的多少故事,听得多了,也就不再陌生。但这次是自己亲自走在上面,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因此一路走走停停,每到险要地段,或是晚上安营扎寨,必查地势,做标记,安排专人值守,生怕一不小心遭遇不测。好在是大战之后,居民流离,商帮来往十分稀少,因而几乎没有什么土匪流寇,边境一线趋于安泰,行来还算平安。
行了几日,地势逐渐平缓,寒气大减,只是荒凉依旧。两边的山坡上,已经有当地人烧山种植罂粟了,浓烈的烟雾从荒莽的深山老林中升起,把天空映成一片灰黄。大伯说,那情形很有些象我们家乡秋收后在田野里燃烧碎稻草。
这天晚下,一伙人来到了一个山脑上,选了一个林密风小的山窝搭建帐篷,烧火做饭,准备歇宿。大伯照例登到高处查看地形。只见山谷里有一条白亮的河流,沿河而下,在一片三面环山的小坝子里,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个村寨,朦胧在暗淡的炊烟里,只有几间英国人时代留下的铁皮房子,在微弱的晚霞下依然有些刺眼。
如果走到那些村寨,估计只消大半日时间。大伯想。
不知什么时间,赵明悄悄地来到了大伯身边。他看起来有些激动,指着远处那片小坝子说:“那里叫做蹦卡塘,这次来要取的东西就在那附近。”
“这样的荒山野地,英国人来过,日本人来过,只差把地皮刮走了,能有什么财宝?”大伯惊疑地问。
“大队长只管放心,东西自然是有,只是要花些力气。”赵明肯定地说。
或许是连日奔波的缘故,天一擦黑,所有士兵和伙计便都悄然进入了梦乡,连放哨的士兵都熬不住了,靠在帐篷外面的大树底下打盹。再看看赵明,也早已蒙头大睡。只有我大伯担着心事,张着眼睛胡思乱想。
子时过后,斜月如玉璧升空,山川大地一派迷蒙幽静,只有山谷里的河水传来时断时续的清响。就是这样看似宁静的天幕之下,有多少活动在进行,有多少事情在发生,没有人知道。
这样寂静的夜晚,天地茫茫,音迹渺渺,最容易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
大伯忽然十分思念李桂。这段时间以来,李桂忙着筹划高等护士学校的教学,以及组建国立医院,大伯忙着料理保安大队的事情,两人虽然隔得不远,相聚的时间却非常少。这次出来,知道是担着太大的风险,也没有敢告诉李桂。现在,大伯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只想着早些回去,哪怕是一无所获,只要把带出来的弟兄们平安地带回去,自己受个处分,甚至撤职查办都无所谓了。
正在东默西想的时候,大伯隐隐地似乎听到一阵挟裹着风声的游走,接着是树上枝叶的轻微摇动,再细听,似乎又没有了。凭着多年军旅生活练就的敏感,大伯断定,一定是有人,或者至少是跟人很类似的什么动物,在帐篷外面活动。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大伯感觉头皮发麻,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没有到过缅北,然而关于这一带地方的神秘和传说却是听了不少。特别是在野人山一带,至今还延续着猎头的风习,一伙人在火塘边睡着,什么时候哪个的头被砍走了都不知道。远征军入缅作战时期,就曾经在丛林里遭受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至今讲起来,听者犹胆寒。
大伯知道,自己是这个队伍的指挥官,越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越是不能慌乱。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心绪,定了定神,悄悄掀起帐篷的一角。他看到,就在士兵放哨的那棵大树上,在密集的枝杈间,隐约有一团黑影,手脚作攀爬状,正朝这边窥看。黑影的腰部,隐隐地闪着一点金属的光泽。
必然是人无疑了,大伯心想。如此轻巧的动作,可见这人也有些身手。大伯轻轻地掏出枪来,瞄准树上那团黑影,但是并没有贸然开枪,只是静观其动静。他实在是不想伤人,特别是无辜的人。何况,如果此时开枪,会把所有同伴都惊醒,给大家的心头蒙上阴影。假如周围的山林里有人,听到枪声围堵过来,那情况就更糟。
树上的黑影似乎也发现了帐篷底下的秘密行动,静静地攀立着,仿佛拿不定主意。僵持了一会,大伯也感觉了黑影的犹疑,他感到黑影并没有多少敌意,不会主动出击,贸然行动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轻轻地把枪收起来,把帐篷布蒙上,静听树上声息。
又过了一小下,听到一阵轻微的树叶响动。大伯轻轻掀开帐篷角观察,树上的黑影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大伯悄悄跟赵明讲了夜里发生的一幕,观其反应。
“没事,无非是个什么夜行动物,对我们感到好奇而已。”赵明轻松地说。“这种情形,出门人是会经常碰上的,猴子、飞猡之类都有,有时甚至还会碰上大象、野猪、倒脚仙。你不要主动惹它,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
“那肯定是一个人,而且还带着金属武器。”大伯补充说。
“即使真的是人,也不过是附近山上的野人,知道有客商过往,想要弄点东西,见我们人多,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赵明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大伯感到,赵明笑得有些勉强。其实这一路来,大家心头都笼罩着一幢魅影,赵明也不例外。
“今日就要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大家一路也十分辛苦,上午就多休息一下,吃饱喝足,积攒力气好办事情。”赵明对大家说,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我大伯说:“成败在今日一举,请你督促好弟兄们,务必一鼓作气,才能成功。”
“你是说,今天真的是要取东西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要开始行动,大伯心中还是没有个底。
“是的,就在今晚上。”赵明肯定地说。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做得如此神秘。”我大伯依然是一头雾水,悄悄问赵明。
“那些东西原本是我的,日本人占领缅甸那年,我把东西交给一个朋友看管,日本人败后,我来取,他却不认账,说是被日本人拿去了。”赵明悠悠地说。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断定还在?”
“后来是我旧时的一个贴心伙计偷偷告诉我,说那些货物还在,埋在附近的蹦卡塘古堡里。堡里有一座石碉,到正月二十日下半夜,残月斜照石碉正门时,沿石碉顶部尖角投影处开挖,即可取物。”
“如此,沿大体方位开挖不就行了?”大伯依然不解。
“你是当兵出身,该知道这些边关哨卡历来有人驻守,那些人亦兵亦民,世代相传,得了内地汉人和缅甸、印度游方人士真传,_38605.html善于设置机关,弄惑作蛊,稍有不慎就要丢命。”
“那你何不以那个贴心伙计为证,当面讨要,何必费多少周折。”
“我也这样想过,但是前那次来,那个小伙计却不在了,所有人都说不知道这个人。何况即使取得,这一路也未必带得去。”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们?”
“是。”
“晚上又怎么去取?”
“现在也跟你说不清楚,只管放心就行,到时候见机行事,自有分晓。”
“古堡的位置你知道?”
“当然,就在蹦卡塘坝子东侧,河的北岸。当年的老路必须从堡子里穿过,出堡过河才到蹦卡塘,出入商旅都要通过堡丁查验,大宗货物要堡长盖印。英国人占领缅甸后,抓走了堡长,赶散了堡丁,堡子就废了。后来,英国人修马帮路,在离堡子四五百米的上游架了一座铁索吊桥,堡子就成了一座古堡,闲常很少有人光顾。”
“你怎么恁熟悉?”大伯惊奇地问。
“我的二老婆就是蹦卡塘堡长的女儿,叫蛇羿。以前也经常在这些路上行走。”赵明平淡地说。
“那你以前是做生意的??”
“应该算是吧。”
“如此说来,这次把我们赚出来,是你早就计划好的了?”
赵明笑笑,并不置可否。
原来,这次看似十分偶然的行动,竟然是眼前这个人蓄谋已久的策划。这个人的城府有多深,谁也摸不透,安着怎样的心机,谁也猜不出。我大伯心头隐隐地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不仅仅是对这次贸然外出,更是对赵明这个人。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只好边走边看。于是转过来告诫弟兄们:“大家只管吃饭休息,不用担心,到时该做什么自有安排。”
数百年来,腾冲人一直延续着下夷方的传统,出入缅甸和南洋,赶马做生意,上场挖玉石,富足之人不在少数。日本人攻占缅甸时,许多人将财物埋藏起来,举家逃难,后来再没有办法寻找;也有做得妥善的,战后重新发达起来;还有的仓促间无法转移和埋藏,托了别人代管,待要重新取用时,已经被转移或者私吞。赵明的情况,大概应当属于后者。大伯想。然而战乱和战后这几年他在哪里,干些什么,恐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饭后,大伙朝着河谷里走,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伙计们,今天看上去表情凝重,心事重重。我大伯知道,他们必定是前次有所领教了。
峡谷里的河水不是很大,但是十分湍急,从两岸被水冲刷的痕迹可以看出,雨季的水流一定十分汹涌,把沿河而下的道路都淹没了。倒伏在河里的树木横七竖八,在这样的干季,无疑是成了动物们的通道,这从路边草地上的各种粪便和脚印可以看出。
傍晚时分,来到了赵明所说的铁吊桥。桥设置在河谷的开口处,过桥后离开河流向西南走不远,就进入蹦卡塘坝子了。
这次要去的目标是桥下游东岸的蹦卡塘古堡,是不过桥的。大伯和几个弟兄好奇,不约而同地上桥观看。只有赵明的伙计们视而不见,按照赵明的吩咐,继续沿河边道路下行。
吊桥宽不足三米,长约五十米,离水面高约七八米,构造十分简单,如同我们家乡的江河上最早修建的铁链桥。桥索上直铺圆木,用铁钩钉互相牵连固定,圆木上横铺竹篱笆。多数篱笆已经断碎,桥中段甚至已经漏了几个洞,大约是骡马或者什么动物踩踏而成。从整座桥来看,恐怕是有好几年没有修补了。站在桥上,听水声轰轰,看飞浪击石,真让人有些心惊胆寒。
离开桥头的道路就十分难走了,几乎全都被荒草和灌木掩埋,伙计们只好边走边砍掉那些拦路的荆棘和杂木,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走。
河水越来越平缓,不再象山谷里那样气势汹涌,这大约也是在这一带设置碉堡的主要原因:一是地势开阔,易于观察和防守;二是利于木排摆渡,迎送过往商旅。只是随着铁吊桥的建成通行,木排摆渡的历史便结束了,碉堡也随之废置。经过几十年的生长,两岸的林木越来越茂盛蓊郁了。
越挨近古堡,树林越阴暗,大伯的心就越紧张。他反复地安慰自己:“没事。”他知道,其实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自己必须稳住阵脚,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纵然有事,也要沉着应对。
终于挨近古堡了。在山坳里一片平缓的开阔地上,大块的条石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由于年代久远,而且无人修护,有的墙体已经倒塌,有的长出了树木,还有的被两边树木夹护,形成参差错落的形状。堡内荒草丛生,满地枯枝败梗,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古堡的中心,是一座底基丈五见方,高约两丈余,渐往上收的石碉,这是碉堡内的主建筑,保存还较完整,一尺见方的射击孔清晰可见。碉身被苍苔和野草覆盖,石缝间长出了灌木,显得无比的苍老和阴森,仿佛深山老林里没有后人敬奉的巨大古墓。堡内南侧较宽敞,依稀可辨高出地面的屋基石,大约是昔日守堡人的生活区。南侧的墙外又有一条河流,与正面的河流交汇,隔河即是陡峭的山坡,成为碉堡的天然屏障。
在赵明的提议下,大家沿着碉堡的围墙外往东走,绕到山坳深处隐蔽处,靠河边歇息饮食,等待时间。
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下一步将要怎样,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提着一颗心,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静地等待着。
中 文首发 我大伯默立静观良久,点头叹息:“古人选择这个位置设碉守卡,迎送来往客商,足见其用兵的高妙,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为做好职责内的事情,加上对于我奶奶一家的传奇历史,我大伯在成为腾梁边区保安大队副队长之后,很花了些功夫,阅读了大量的关于腾冲历史的典籍。如今亲临实地,看看这些只有名字还保留在史册里的废弃关卡,自然感触深切。
古代,腾越边境屡遭野夷进犯,历代朝廷多次大举用兵,最显著的莫过明朝,从王骥三征麓川到邓子龙烹象戍边,中原官兵大批屯守,边地始得到稳定,然而小患依然不停。于是,屯边将士筑腾冲石城以永久驻守,城外向西向南,选择出入境官马大道和重要商道筑成关隘,各关隘派驻扶夷和土把总,带领练兵防守。以这些重要关隘为中心,选择险要地带或交通要道修筑碉堡,派人带领土人驻守,这便是腾冲边防和军事历史上有名的“八关九隘七十七碉”。清朝以来,边地渐趋巩固,野夷划江为界,接受清王朝管辖,各条通关大道商旅活跃,而关隘驻防却松弛了,驻防官兵有的逃走,有的成了当地居民。清朝末年,在英国殖民者的强行干预下,中缅联合勘界,竟然把大片国土连同关隘民众划出,边地哨卡和碉堡自然废弃,于是形成了现在的这种格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