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杨天忠从县城回来,说李根源先生已经来到了腾冲,住在和顺乡的魁阁里。这个消息让姑妈激动不已,她想到李根源先生哪里去,打探一下毛黑子的消息,同时也理一下自己今后的路子,不管怎样,总是要找一个归宿的。
二天一早,告别了杨家,姑妈急匆匆赶到和顺,碰巧李根源先生出游去了,直至下晚方回,见着姑妈也十分高兴。
“侄孙女近来去了哪里,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李根源先生和蔼地问。
“县政府解散后,我到油灯庄一个亲戚家在了些日,正不知道该要何去何从,昨日听说先生来到这里,就投奔您这里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李根源先生点着头说。“听说前段时间在草坝街附近小龙井山脚下死了几个乱匪,我想怕是跟侄孙女有些关系吧?”
“这个……”想起那件事情,姑妈心里发虚,不知该怎样回答。
“侄孙女不要紧张,只把那事跟我说说。”李根源面带微笑地鼓励说。
姑妈于是把那天下晚的事情向李根源先生说了一遍。
“独臂侠客,好个独_38605.html臂侠客。”李根源先生捻须沉吟良久。“那你知道了这个独臂侠客的情况了吗?”
“不知道,敢问先生是否知道?”姑妈问道。
“老夫也有所耳闻,但下不了断言,想着不上几天就会明了。”李根源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侄孙女一时不想外出,就随老夫在这里落脚吧,闲常时间替我整理一下书稿,抽空也读一些书,二天会有用处。
“谢先生收留,请先生多指教。”闻听此言,姑妈心里高兴万分。
一天下晚,李根源先生正在与一干地方名士讨论魁阁刻石的事情。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风尘仆仆走进魁阁,径直来到李根源先生面前下拜。中 文首发“毛黑子无能,没有很好地照料先生,也没有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有负先生教诲,请先生治罪。”
原来来人竟是毛黑子。
一看见来人,姑妈差点惊呆了,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只见毛黑子面色黑瘦,左臂齐肩失去。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李根源先生一脸平静地说,并不有半点惊讶,似乎此人的到来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毛黑子走投无路,不敢求建功立业,指望能追随先生左右。”毛黑子说。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做得很好,很好,虽然不成其为英雄,也算是不辱使命。”李根源先生爱怜地说,然后话头一转,指着姑妈说,“你可认识此人?”
“认识。”毛黑子低声说,并不看姑妈一眼。
“既然认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人家可是专门寻你来的。”李根源说。
“以毛黑子眼下的境况,已经是自顾不暇,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毛黑子依然埋着头说。
“那怎么又跑来见我?”李根源笑问。
“先生是毛黑子的再生父母,除了先生,毛黑子再没有别的人可以投靠。”毛黑子真诚地说。
“前些时小龙井山下发生的事情,恐怕就是你的杰作吧?”李根源捻须微笑。
“正是毛黑子所为。”毛黑子低着头说,“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还望先生指点。”
“那些个祸国殃民的民族败类,真是死有余辜。先生不会怪你。”一个乡绅插话说。
“我就知道,如此,也是因缘,因缘天定哪。”李根源点着头,答非所问地说。
“原来那天晚上救了自己的正是毛黑子,但是他为什么当时并不说明呢?”姑妈心头寻思,又是恼恨又是高兴。
在后来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毛黑子虽然也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但并不像以前那样冷漠,时间长了,彼此渐渐加深了了解,毛黑子心头的结也渐渐地解开了。据姑妈说,她和毛黑子真正的相知相恋,是从那时候才开始的。
原来,毛黑子眼见姑妈与张敬南关系密切,在昆明时吃住都在一起,以为他们两人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便一直有意回避。到保山后,眼见前线战事吃紧,毛黑子主动请缨上了战场,带着队伍冲锋陷阵,打了几个硬仗。不料在攻克敌人北斋公房据点后,乘胜追击至老龙河时,遭遇了敌人猛烈的炮火袭击,所部大都战死,毛黑子身负重伤,昏死战场,被打扫战场的民夫送到乡公所救治,后又转入老乡家养伤,失去了一条胳膊,保下了一条命。
毛黑子伤好,辞别老乡赶到城关,才知道来凤山和县城已经被攻破,战斗取得了胜利。
战事既然已经结束了,他也不想再回到部队,一心只望继续追随李根源先生,于是就留了下来,在县城和城郊一带活动,等待李根源先生的消息。
“做了那几件很好的事情,你都被老百姓传为神人了。”姑妈说。
“那有什么稀奇,我只是做了一些人人都希望做的事情。”毛黑子平淡地说,“那些外来的敌人固然可恨,固然是要坚决消灭,可是还有一种敌人,就是我们自己人里头的汉奸走狗,地痞恶赖,这些人才是最可怕最可恨的,必欲灭之而后快。”
“说的是!”姑妈从心底里赞同。“那天怎么会那么巧?如果不是碰上你,我怕是死定了。”姑妈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说巧也不巧,你在县政府里的情况,我是了解的,并且我知道,一当战事结束,那个县政府也就该解散了,你也就该离开了。那天你离开县政府出来,径直往北走,我还以为你是要回家去,或者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于是就跟了出来,打算送你一程。”毛黑子说。
“你?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那为什么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来见我?”姑妈觉着又好气又好笑,瞪着毛黑子嗔怒地说。
“就算是吧。”毛黑子并不反驳,接着说。“本来打算是悄悄送你一程,出到城外就发觉有人在打你的主意,我就抄小路从山林间盯着,想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到小龙井山山嘴上时,发现前面还有人等在路边,就知道你已经被人设下圈套,凶多吉少了。”
“那你怎么不赶在前面救我?非要等我落入人手,才来显示你的能耐。”姑妈故作生气的样子。
“那时我也着急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一个人要同时对付四五个人,况且都不是一般的人,硬来是绝对不行的,必须等待时机。”毛黑子解释说。“我必须在他们几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来个突然袭击,速战速决,否则,我们两个都无法逃脱。”
“所以你就选择了他们围攻我的时候?”
“对,而且是在他们把你当作羔羊一样抓住,放松了所有的警惕,忘乎所以的时候。”毛黑子继续说,“那样我就能万无一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也是。”姑妈似有所悟,轻轻地点着头说。
“本来要替你追回玉镯的,但我身手不灵,知道跑不过他,又担心着你当时的状况。”毛黑子有些遗憾地解释说。其实姑妈也知道,毛黑子单臂除三人,靠的是快速,如果硬斗,他是没有办法的。
“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那天跟踪和围攻我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而且目的很明显,就是冲着那只玉镯来的。想不到那只多灾多难的所谓腾越至宝,经历了恁多的是是非非,最后竟然是从我的手里,以那样简单的方式消失了。”
“这或许也是一种最好的方式。”毛黑子接话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数,每一种事物都有自己的结局和归宿,越简单越好。玉镯也不例外,它本身不过是一块简单的石头,深埋在大地底下的,不过是附加了人的主观意识,才演绎成恁多的悲欢离合。一旦离了你的身,你也就解脱了。”
“呵呵,想不到你都成哲学家了。”姑妈审视着毛黑子,笑着说。
“那倒不敢当,不过闲下来时的一些想法而已。”毛黑子望着远方,一种看穿一切的样子。停了停,转过话头说:“你是临时县政府的后勤大队长,跟军队接触多,想来应当知道张敬南的消息吧?”
“不知道!”听到那个名字,姑妈心里就不舒服,恨恨地说。其实对于张敬南的情况,姑妈也是知道一些的,前些天张敬南到临时县政府那次,应当可以算是他与姑妈的最后决绝了。她心里明白,毛黑子对于她和张敬南的关系,一直是心存芥蒂,她自己也不想再卷入那无聊的纠葛中去。经历了那许多的酸甜苦辣,她只想平平静静地过一段简单的日子。
“想要知道吗?”毛黑子试探地问。毕竟姑妈和张敬南以前的密切交往一直是他心头的一道抹不去的伤痕,他想要进一步确认姑妈对张敬南的态度,也好给自己做出一些判断。
“不想!”姑妈有些恼了,站起来顾自走开去。
战事既平,腾越大地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军队要供给,民生要抚慰,生产要恢复,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
李根源先生一边忙着协调地方与军队的关系,着手组建新的县政府主持腾冲事务,加紧组织民众投入战后恢复。一边召集军民绅商各界,倡议修建国殇墓园,以安葬那些在抗战中为国捐躯的英烈忠骨,抚慰英灵,永昭后世。一时间,各种事务纷乱如麻。
毛黑子和姑妈效力于李根源先生帐下,每日里或东奔西跑,或埋头清理各种账目、制作表册,处理一应杂务,忙得不可开交,不觉间又是将近年余。
待诸事既定,一切渐入正轨,李根源先生作主,为毛黑子和姑妈完成了婚事,并由地方绅士出面协调,在大盈江畔置地建房,建成了简单的家园。新房既成,入宅当日,李根源先生挥毫题赠“家国同运”匾额,以示对我家几辈人的昭彰和激励。旁边一首小诗和落款。那些字的笔画粗细不均,仿佛长了许多疙瘩一般。我们记事的时候所见,木匾已经有些破烂了,诗和落款的小字已经无法辨认。那时,我们弟兄几个不懂事,以为这木匾不过废旧之物,把它搬到院墙底下,做了练飞镖的靶子,木匾于是被我们扎得伤痕累累。后来有一天,姑妈从省城来,看到我们那样糟践那块木匾,非常生气,一边小心地拂拭木匾,把茈起的碎屑按平,一边把我们狠狠地骂了一顿,连同父亲母亲也受了牵连,在一旁唯唯诺诺地作声不得,急忙找个被单来把匾包裹了收起。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忽然有人寻到家里来买这块匾。看看木匾已经朽坏了许多,而且这样放着对于我家也没有多大用处,并且姑妈也不会再来干涉了,便很便宜地卖出去了,后来再不知其下落。
随着战争的渐渐平息,先前逃难到内地的人们陆续返回故乡。爷爷和奶奶对故园的思念也日益强烈,他们似乎同时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呼唤,那是来自于高黎贡山的神秘的感召。他们心里知道,他们的生命是属于高黎贡山的,他们过惯了在高黎贡山古道上迎送每一个晨昏的日子。于是,他们商量着,要回到故地重建家园。
爷爷和奶奶的想法得到了张大仁的极力赞同。几个人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在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辞别和睦关的亲戚,赶着所剩无几的马匹,走上了回家的路。
三家村的其他人家也先后回来了,正在重建家园。经历了战争之后的早家马店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新屋已经烧毁,只有老屋里还有半间厢房欲倒未倒。几个人收拾围栅了一下,暂时居住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张大仁得到小儿子张孝南的来信,说是已经在隆昌商号王子扬的手下谋了一份差事,要他到昆明去,可以帮着料理些杂务。张大仁心里高兴,然而也不愿意去,一方面惦记着从军的张敬南,同时也为着对家园的留恋,毕竟这古道上的日子是他自己过惯了的。于是,张大仁就留在早家马店,与我爷爷和奶奶作伴,闲来无事的时候,便进山里打上几样小动物佐餐。
日子一过去,除了我姑妈带来的有限的消息外,张大仁始终没有得到关于张敬南的其他任何音信,进城打探了几次,原来的部队有的已经撤走,后来的部队也换了几次防,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也就只好作罢了。
忽然有一天,我大伯和李桂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早家马店,大家相见了,都十分高兴。
战事结束后,野战医院收归军队,为缩减开支,地方人员全部遣散回家。李桂离开医院返回保山,找到我大伯,相约了一起返回老家。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李桂和大伯赶到城里,住到了姑妈家里。说起前后事情,不免又是一阵嘘嘘。
新的县政府已经成立了,姑妈受李根源先生极力举荐,又进入到县政府里,成为主管妇女工作的民政委员。毛黑子身体有残疾,不愿再回到部队去,一心追随在李根源先生身边。
我大伯早占鳌在家里呆了些日,觉着无所事事的很不舒服,并且对军队还有着十分的向往,一心想要混出个人样来。时值驻腾冲的腾梁边区保安大队招兵买马,得李根源先生举荐,于是复又进入部队里,当了个副大队长。
后来,腾冲县长刘楚湘先生创办腾冲高级护士学校,广泛招罗人员,计划培养一批医护人才成立国民医院。李桂是在野战医院里干过的,被县政府看中,聘请了去,成为学校筹创组织的骨干人员。学校成立后,李桂任了教务处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