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战事十分紧张,抗日县政府临时改组,年轻的男人大都加入了运送枪支弹药上前线的民夫队伍。妇女们重新拼组成战地后勤大队,姑妈受老县长亲点,做了副大队长,组织妇女们收集和分发粮食衣物,再由男人们运送到前线去。
这天下晚,姑妈正在带领姊妹们分装粮食,来了几个运输队的民夫,说云贵监察使李根源要亲往怒江一线督战,军队长官以安全无法保障为由,不让李国老前行。但是李国老心意已决,已经安排下去,近日就要动身。
听了这个消息,姑妈心里暗自吃惊。她决定要跑一趟监察使署,见一见李国老,可能的话,也顺便见一见毛黑子。
安排了事情之后,姑妈一路快马朝监察使署跑去。
监察使署设在卧佛寺,距保山城区二十余里,与国军长官部相邻。由于战事吃紧,除了几个高层将领和美国顾问外,多数军官都到前线去了。附近虽然有站岗和巡逻的士兵,但姑妈以地方政府后勤大队长身份前来,并未受太大阻拦,一路直至监察使署。卫兵往里面通报了,让姑妈进去,见李国老正在水中凉亭里静坐。
“报告,腾冲县政府后勤大队早占蕊拜见老先生。”姑妈紧走几步报告。
“哦,是侄孙中 文首发女来了,过来坐下。”李国老十分温和地招呼。
“侄孙女听说先生想要到前边去,特来探望。”姑妈说。
“消息还灵通嘛,跟你母亲当年一样精灵。”李根源微微地笑了笑。
“先生一心忧国忧民,亲临保山督战,已经十分难得,再可不必到前线去。”
“那边是我的衣胞之地,家乡父老遭难,我心不安哪。”
“可是前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多少将士已经去了,他们不怕危险,我又何怕之有,何况……”李国老说着,用手一指。
顺着李国老的手指,姑妈看到凉亭的壁上挂了一副条幅,上面写着两行诗句,笔力苍劲有力,字里行间透着无尽的勇气。
“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难处行”。姑妈轻轻地念着,心里是无尽的敬仰。
看着姑妈不解的表情,李国老笑了笑说:“前来劝阻的人多了,只是他们都不明白我的心思。日本人侵占我家园,残害我同胞,如今总算迎来了报仇雪恨的一天,我的心,早已飞到家乡父老们那边去了,你说我还能坐得住?我要亲眼看看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是一群什么样的野兽,我更要亲眼看到他们可悲地跪伏在我们人民脚下,或是消灭于正义的炮火之中。”
“大家都是这样心情,所以人人拼死杀敌,只是先生年事已高,前去毕竟不妥。”姑妈劝说。
“哈哈,会有什么不妥,我不仅要到怒江去,我还要翻过高黎贡山,到腾冲去,我要一路收埋烈士遗骨,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灵。”李国老爽朗地认真地说。
两人又说了些各方面的事情,姑妈向四面看看,并不见毛黑子的身影。“是不是知道我来,故意躲着了?”姑妈心里想着。
“侄孙女这一趟急风急火地赶过来,除了想要见我,恐怕还有别的吧?”李国老微笑着说。
“没有了。”姑妈回说,脸上就有些发烧。
“毛黑子真是一个好孩子。”李根源说,“当初,华梁参谋长从你家把他带出来,在昆明交付给我的时候,还是一个畏畏缩缩,什么事情都不懂的毛孩子。好在这孩子十分机灵,悟性很好,不上几年,就出落成像模像样的男子汉了,后来又读了军校,就越发让我喜爱。想想那时也幸亏是你家救了他,也算是一份莫大的功德,要不恐怕早就与土匪一并论处了。”
“得于跟随先生,是他的造化。先生来保山,想必他是一定随了来的。”姑妈说。
“是随我来了的。他来到保山,心思就在打仗上。我也盘算着,老是把他留在身边也不是事,男子汉到了军队,就应当持枪上阵,建功立业。一个月前,132团的团长水土不服,身染疟疾,不能带兵打仗,长官部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就让毛黑子顶替上了,眼下怕是打到腾冲去了。”
“原来如此。”姑妈方才知道毛黑子上了前线,心里就有些紧张起来。
“听说前些时侄孙女也到了昆明,只是并不见毛黑子提起。”李根源似是随意地说。
“是去了一段时间,人也见着了,只是这中间有了一些误会。”姑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得出来,他对你家是抱着极大的感恩的心的,就是生怕伤害了你,所以时常地回避着,有次我也听说了,是他阻止了你大哥和你的朋友的混战,似乎你也在场,后来我让他找你,他总说找不到,我就知道这中间有些问题了。”
“我们不懂事,闹了点小别扭,倒叫先生操心。”姑妈回答说。对于那段往事,她实在是不想再提起。
见此情景,李国老也不再追问。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说:“你大哥原本是在军队里的,后来成了社会上的混混,也幸亏是这个毛黑子,想方设法把你大哥找了来,算是重新走了正道,前些时也上前线去了。”
“哦。”听说我大伯重新归了部队,姑妈觉着轻松了一大截。
又坐了片刻,叙了些家常话,姑妈告辞归队。
天已经晚了,姑妈决定抄小路赶回去_38605.html。小道沿西山脚走,是古驿道的一段,随着坝子中央大路的修建,小道就逐渐冷清了,成了附近村民来往走动的便道。两年多前的那场由日军飞播的瘟疫,导致了保山城区和城郊的巨大灾难,甚至出现了小脚妇抬龙杠、狗充孝子的情况。瘟疫过后,人丁大减,有的村寨十室九空。这些一度繁忙的古道突然间异常冷清,鬼魅的传说处处流传,天一黄昏,路上就少有人迹了。
就在穿过一片乱坟岗子,进入一片阴翳的竹林的时候,姑妈隐隐听到竹林后面有一些响动,似乎还伴有模模糊糊的人的叫闹声。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路上行人都没有一个,怎会有人声?姑妈觉着奇怪,勒住马头聆听,声音似乎又消失了。
每一条道路都有自己的传说故事,道路越古老,故事就越多。莫不是自己真的遇上了传说中的那些事物?她的心里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觉着脊背上有一股凉飕飕的气息袭来。
姑妈准备打马离开,正举起鞭子来,忽然又听到了声音。她觉着可疑,壮了壮胆,勒住马头屏息听了听,确定是有问题。
“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险处行。”她记起了刚才看到的李根源先生诗句。“先生是乱世英雄,我非先生那样人物,但也需有那样精神。”她决定探个究竟。
姑妈跳下马来,把马牵到竹丛下拴好,猫身快步朝声音来处走去。
沿乱石铺筑的小路穿过竹林,是一座平缓的小山坡,坡上辟出一块平地,建了一座房屋。看房屋的建筑样式,明显地是一座祠堂或者土主庙,大约是因为年久失修,或是在受了日军的飞机轰炸后无人照管,房屋已经破败不堪了。通向老屋的石阶上长满了野草,在晚风吹拂下唰唰作响。
姑妈猫着身仔细聆听,这下听清楚了,刚才听到的声音正是从破房子里传出的,此时已经很清晰了,是几个男人的嬉笑,好像还有女人含混不清的哼叫。
古典故事里,多有强贼劫掠美女后带到僻静处戏耍取乐的描述。但在这种场合下,一般是英雄男子突然而至,杀贼救美,然后演绎出一折折缠绵悱恻的故事。想不到那些从书里得来的意象,竟然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环境里上演了,可自己一介女流,并不是什么英雄,为什么偏偏被自己碰上。鬼魅自不可信,但如果是一群强贼,或者土匪流寇,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者,如果是乡野男女行苟且之事,在此寻欢偷情呢?姑妈心里有些发毛,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这时,又一阵明显的女人的哼叫声从破屋里传出来,似乎是被人蒙上了嘴,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和恐惧。
“怪事!”姑妈心里疑惑,决定要弄个明白,于是壮着胆子悄悄摸上去。
破庙的门虚掩着,门和门柱之间的缝里隐约露出一截枪管。看得出枪是斜靠在门后的。
姑妈紧走几步,等到挨近大门,一侧身闪进屋里。借着傍晚昏暗的光亮,眼前的情景让她吃了一惊。只见破屋里靠墙的一角缩着一个女人,双手被绑,嘴上勒了一块布片,两个只穿着裤衩的男人正在嬉皮笑脸地逗弄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猫玩老鼠的游戏。女人被反剪着双手,头发零乱,衣服已经被撕破许多,扭动身体避让着、哼叫着,一副惊恐无助的样子。
两个得意忘形的男人并未发觉有人进入,自以为安全的环境和时间让他们放松了戒备,只顾一门心思继续戏弄女人。
看看这一切,姑妈热血上涌,怒气盈怀,但她心里清楚,要对付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一定要把握有利条件,决不能硬拼。
姑妈迅速抓起靠在门后的长枪,端起来对着两个人,然后大喝一声:“畜牲!找死!”
两个男人从邪恶的美梦里被惊醒,惊恐万状地转过身来,看看是一个女子,立时放松了下来。在他们看来,一个连枪都端不稳的弱女子,对他们是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
“又来了一个,我道是土地婆婆或是王母娘娘来了,恁大的口气,吓老子一大跳!”一个男人阴阳怪气地说,“不防是一个小妮子,自己送上门来,哈哈,恰好,恰好!”
“也是老天可怜我们弟兄,这下就不用分先后了,一人一个,用完又换。”另一个男人嬉笑着说。
两人边说便慢慢朝姑妈走来。
“站住!”姑妈大吼了一声,尽力把枪端平,手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两个男人略愣了愣,但并没有停下来,加快脚步从两边围拢过来。他们认为,眼前的女人虽然端着枪,但是双手明显地在发抖,必然是不会使枪的,他们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就在正面的一个男人快要靠近的时候,姑妈迅速拉动枪栓,扣动了板机。那个男人猝不及防,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是否该要躲避,就应声栽倒下去。
情况的突变让另一个男人感到不妙,他呆了一呆,“呀”地大吼一声,饿狗抢食一般猛地朝姑妈扑过来。
姑妈赶忙移身避让。
男人扑到门上,顺手抄起另一支枪,刚一转身,姑妈的枪响了。
由于慌乱,这一枪并没有打中那人要害。男人晃了晃,一屁股跌坐下去,痛苦地扭动着,长枪丢到一边。姑妈厌恶地看了看,不想再杀死他,提着枪朝墙角的女人走去。
这时,墙角的女人惊慌失措地哼叫起来,边叫边不住地仰头摇头。姑妈猛一转身,却看见那个没被打死的男人正在艰难地举起枪来。
姑妈恼了,一不做二不休,又朝他的胸口补了一枪。男人挣了挣,倒地死去。
被绑着的女人惊喜地一边摇头一边哼叫。
姑妈抚了抚狂跳的心口,紧走过去,解开了捆绑女人的绳子和布条。
“占蕊!”被解放下来的女人突然叫了一声。姑妈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李桂。
“是你?”姑妈十分惊讶,“你不是在野战医院里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我来看一个人,返回时,这两个士兵追上我,他们自称是长官部的卫兵,要到城里给长官办事,说可以顺便送我。恰好天色晚了,我心想有个伴是好事情,况且他们是国军士兵,应当可以放心相随。哪个晓得这两人竟是两个兵痞流寇,是两只饿狼,走到下面僻静处的时候,他们突然挟持了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李桂惊魂未定,悠悠地说,“如果不是恰好碰上你,我今天就死定了,死了倒是小事,只是还要受这两个畜牲的折磨和欺辱。”
“这些民族败类,日本鬼子来欺辱我们,他们也欺辱我们,多少人上战场杀敌报仇,舍生忘死,他们却在背后下黑手,欺辱自己的同胞,真是死有余辜!”姑妈气氛地说。
“想不到你还会打枪,真了不起。”李桂换了话题。
“也是那些当兵的教的,他们说,在战争时期就要会打枪,这是基本功,关键时候还可以防身,不想今天真的用上了。”
两人下得山来,同乘一马,边走边谈。
“刚才你说来看一个人,是个什么人呢,值得你如此挂牵?”姑妈说出了心头的疑问。
“唉,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就是你大哥。”李桂低低地说。
“我大哥?怎么可能!”姑妈果然并不相信。
“真是你大哥。”李桂把我大伯战场负伤,进医院救治的前后事情说了一遍。“后来医院里伤兵太多,人在不下了,只好把伤势有所好转的伤兵分流到民间养伤,你大哥就被安排到了后面那个冷水田村。”
到这时,姑妈才知道了我大伯的确切情况,心里对李桂油然生出许多感激之情。
“那你怎么不来早一点呢?或者多时再来,何必如此仓促?”姑妈说。
“今天中午突然接到通知,说中线大部队已经过了高黎贡山,南线战事吃紧,伤兵太多,野战医院要分一部分人去松山脚下的野战医院,明天一早就要动身。所以只好今天下晚抽空来看一眼。”
“也真是难为了你。”姑妈感动地说。
“说什么哪,我们什么关系?”李桂嗔怒说,脸上飞起两团红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