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生命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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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激烈的反攻战争已经开始,大家都兴奋而紧张起来。

    由于日军有充分的时间设防,依山就水构筑了许多坚固的工事负隅顽抗,国军的进攻十分艰难,部队伤亡很大,补给困难,需要大量民夫。姑妈和李桂他们组织的后勤救护队紧急集合,提前向保山开发,加入了后勤大军。他们这一批人是最后返回保山的,多数是妇女,到腾冲临时县政府报道后,就分留在保山的野战医院和其它需要的地方。

    李桂胆大心细,敢说敢做,在野战医院里当了后勤队长,负责组织本地妇女配合医院救护伤员。我姑妈原本是腾越女中第一班的班长,才识和号召力都不错,就分到腾冲临时县政府宣传队,做了宣传干事。张大仁带上张敬南,和许多老马哥头赶着他们剩下的马帮,跟民夫们一起搬运军需物资上前线。不久,张敬南被选征入伍。

    战争异常惨烈,远征军伤亡惨重,每天有多少伤员源源不断地送进野战医院,每天有多少伤兵医治无效死亡,医院内外到处摆满了人。

    按照规定,李桂除了负责组织好医院的后勤保障外,还要兼任查验员,就是负责对在医院里死亡的士兵进行最后检验。因为医院里每天进出的人太多,伤兵摆得到处都是,常常会搬错了,所以临时设置了这个岗位。这个角色本来是由男医生充当的,但是现在,男医生已经很少,救治伤员都忙不过来,只好让李桂来充任了。

    死亡的伤兵抬出来,查验一下,确认后放行,本来只是一道例行手续。然而对于李桂来说,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因为战争而消失,从她的眼前最后划过,仿佛正是自己亲自把他们一个个送进鬼门关。几乎每天,李桂都是揪着心来完成这项艰难的工作,几乎每一次,她都在希望着奇迹的发生。因此,这项工作她做起来特别认真。

    这天下午,又一个死亡伤兵被抬出来了。

    李桂查验了死亡通知,通知书上的名字让她心里猛地一惊。那正是她的好同学的哥哥、也就是我大伯早占鳌的名字。

    李桂掀开盖尸布,伸手往伤兵的鼻子门前探了探,再探了探,仿佛不相信这个伤兵已经死去了一般。两个民夫都等不及了,催促她快些。

    “这个人还活着!”李桂额上冒汗,面色有些苍白地说。

    “不可能!医生都已经检查过了,签了通知书。出来时我们也看过的,肯定死了。”两个民夫被李桂弄得头大起来,抬了担架就要走。

    “站住,他还活着,不能抬出去!”李桂声音大起来,严厉地说。

    两个民夫被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呆了呆,把担架原地放下。

    一些人围观过来,都伸着手指往伤兵鼻子门前探,胆大的还摸摸他的额头或者耳根。有的说已经死了,有的说好像还活着。但大家的态度几乎是一样的,他们认为,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即使还有气,也不长久,根本不必花什么功夫抢救,都劝李桂放行。但是李桂坚持不放。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闹嚷惊动了院方医生,有一个人就出来看。

    “开什么玩笑?赶快抬走!”医生来到跟前,看了伤兵一眼,用手试了试鼻息,摸了摸心脏部位,怪怪地看了李桂一眼,丢下一句话走了。

    这时候,伤兵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头也好像轻轻动了一下。几个围观的人似乎看到了这个状态,悄悄议论开来。

    不及多想,李桂让民夫抬起担架,迅速送回病房里。她自己也跟了进去。

    大伯被抬进病房里,但是没有任何人顾得上看一眼。所有医生都在忙碌,各种痛苦的哼叫让医生们手忙脚乱。在每时每刻都有生命逝去的紧张时间里,没有人愿意对一个被下了死亡通知、奄奄一息的普通士兵给予过多的关注。

    “他还活着,请你们一定抢救他。_38605.html”李桂带着哭腔哀求。

    “多少伤员等着救治,忙都忙不过来,他已经不行了,医治也不会有效果,不必再浪费针药。”一个年长的医生一边做手术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他一定还能活过来,你们赶快给他治疗。”李桂还是哀求。

    “李队长,这里是野战医院,我们的责任是救护伤员,不是做试验,请你不要再添乱!”老医生抬头看了李桂一眼,严肃地说了一句,又弯下头继续做手术。

    “我知道,可是,他真的……”李桂还在恳求。

    大家都各自忙碌,仿佛并没有听到李桂的声音一般,这种状况让李桂显得手足无措。忽然,她想到了一个策略,虽然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她决定试一试。

    “医生,这人是李根源的侄孙,见死不救,我怕你们以后不好交代。”李桂硬着口气说。

    “什么?李根源的侄孙?”老医生显然不相信李桂的话。“笑话,李根源的侄孙何必带头上战场。”

    “他本来是在监察使署作勤务兵的,因为杀敌收复家园心切,坚持要上前线,李国老没法,只好就把他交给了司令部,让他带兵打仗。”李桂一板一眼地说。

    “哪个会相信?”医生们虽然还是不相信,但明显地注意起来了。

    “信不信由你们,你们打个电话到监察使署一问不就得了。”李桂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着头皮说。她想,万一他们真的把电话打过去,至少早占鳌曾经是监察使署的勤务兵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其它的,就看那边怎么回答了。

    老医生深沉地看了李桂一眼,不再说话,示意人们把我大伯抬上手术床。几个人悄悄商量了一下,就给他治疗起来。

    奇迹真的发生了,我大伯早占鳌在医生的救治下活了过来。

    大伯从鬼门关前被李桂拽了回来,捡回了一条命。后来的日子里,他把这条捡回来的命交给了李桂,两人风风雨雨呵护了五十余年。爷爷说,错不过的就是错不过,即使错过了也会以另外的方式重逢,这就是命中注定。

    大伯伤好了些,跟李桂聊起了往事。

    大伯离开军队后,就在赌场里充当了“棍子”。棍子的职责,除了维持赌场秩序外,主要就是监督赌局,替庄家讨债,同时也参与盈利赌客的分红,是一个很讨人怨的角色。

    那次,张敬南在赌场小赢,没有按惯例给大伯红利,大伯向他讨要,他就翻起大伯的旧账来。两人本来就互相有气,于是撕扯着出到赌场外面,在街市上大打出手。两个人势均力敌,打得鼻青脸肿不可开交,恰好毛黑子路过,把两个人喝止批评。姑妈闻讯赶来,碰上了,毛黑子于是知道这个人是早家的人,从此就留心了起来。

    后来,毛黑子派人跟踪了几次,知道我大伯在赌场里充当老板的棍子,已经结下了好些仇怨。出于报答早家的恩德,也为了挽救一个士兵,毛黑子在赌摊上找到我大伯,把他带回云贵监察使署,向李根源做了汇报。

    因为是故人的后辈,再看看我大伯,人模人样还算过得去,又是正规的军校毕业生,当了几天的下级军官,李国老就把我大伯留在身边,当了一名勤务兵,负责管理文书档案一类。

    那时候,姑妈虽然还在昆明,但是对大伯后来的事情和去向一无所知,只是后来听王子扬大掌柜说起,但也不得具细。

    大军开到保山后,反攻在即,战争的气氛十分浓烈。那个时候,对日本人的仇恨已经成为全体军民的一致态度,特别是怒江以西的人,无不为即将收复家园而奔走相告、摩拳擦掌,必欲将日军赶尽杀绝方休。

    战争让军队伤亡十分惨重,长官部和监察使署的大部分卫兵、勤务兵都上了战场。我大伯困不住了,一方面为了对收复家园的激动,一方面也为了重新树立自己的形象,消除以前的不良影响,坚持请求上战场去。

    看看大伯那种坚决的态度,李监察使心里高兴,也不强留,把他交给远征军司令部,做了一个排长,简短集训后就开赴高黎贡山中线战场。

    在渡过怒江攻打岗房日军据点的时候,部队因为地理和路况不熟,加上天气和水土的原因,伤、病、死十分严重,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收效甚微。我大伯因为是本地人,熟悉地形路径,被安排带队迂回,从侧面和背后攻击敌人,切断日军的联络和增援线。

    大伯带领的队伍绕到岗房背后,配合正面主力一举拿下了这个据点,然后继续上行,迂回消灭敌人。日军在古道沿线步步为营,修筑了许多明壕暗堡,让人防不胜防。在小蛇腰路段,大伯一伙遭遇日军隐蔽据点的火力突袭,全排人纷纷倒下。大伯急红了眼,借土坎掩护,匍匐靠近据点,向日军工事侧面投放了一个炸药包。由于地点狭窄,他自己退让不及,也被炸成重伤,被随后跟随大军前进的民夫抬到山下,简单包扎后由军车统一送进野战医院。

    到医院后,由于时间耽搁较长,失血过多,大伯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被军医判定死亡拒绝收治,幸好遇到了细心的李桂,保下了一条命。

    在医院的治疗和李桂的精心照料下,我大伯在经历了几天的沉睡后奇迹般地醒过来了。

    望着眼前这个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人,李桂激动得哭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好朋友的哥哥,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勇敢的士兵。

    在医院朝夕相处的两个多月后,李桂忽然间意识到,她跟这个被她偶然拽住的人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生命的约定。

    当我姑妈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大伯已经离开野战医院,寄居到老乡家里了。

    大伯常说,“想想死去的弟兄们,自己本不该再独自苟活于世。本来已经丢了的老命,既然阴差阳错被人家捡回来了,就要认真对待,自己没有权力糟践了它。”为了这个信念,在后来的凄风苦雨里,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关押审查、不分白天黑夜地批斗的非人折磨里,大伯戴着几顶沉重的高帽子,坚强地挺了过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