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爷爷显得无动于衷,家国社稷对于他来说仿佛身外之事,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奶奶的下落。虽然并不抱着太大的希望,但他还是期待着会有某种奇迹发生。
这天,一干人正在商量着上路的事情,一个花发飘飘,穿着傈僳服装的老妇人轻轻地推门进来了。大家都停止了谈话,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表示着各自的疑惑,不约而同地望着她。
老妇人进到院子里,抬手捋了一下头发。这是一个十分轻微的动作,然而对于我爷爷来说,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南卡。”爷爷呆呆地望着老妇人,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妇人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迟疑地抬眼望着眼前的一干人。
“南卡,真的是你?”爷爷已经快步走到院场里。
没错,那老妇人正是我的奶奶,只是显得十分地苍老了。
大家都围拢上去,为这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用各种方式表达着各自激动的、复杂的心情。虽然是日日在盼望的事情,但一当事情真的出现在眼前,却又是那么地意外。人们把我奶奶拥到屋子里,迫切地等待着解开心头的谜团,然而却又谁也不忍心提起。
“你们走后的第十天,我记着应该是第十天,米照明那杂种来到了马店。”略事休息之后,奶奶悠悠地说。
“米照明?你是说米照明?”爷爷和张大仁几乎同时吃惊地发出疑问。
“是的,就是米照明。”奶奶说起话来显得很吃力。“还有七八个小喽?。”
“他是在大金沙江边的,怎么会跑到高黎贡山来?”爷爷说。
“这有什么奇怪,张小果在铜壁关外做土匪,不是也跑到高黎贡山来了呢?”奶奶平静地说。
“然后呢?”姑妈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想那杂种怕认不出我来,我也装作并不认识的样子,好酒好菜招待,想着让他们失去戒备,然后一网打尽,就……”奶奶慢慢地理着记忆的情形,边理边讲。“可是那杂种太精明了,竟然在我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到了外边,差点让我的计划全部落空。……那个杂种手里有枪,我被打中了,只想着一定不能落在他的手里,就从北风崖跳了下去。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我跳下去时候,我似乎看到,有一团白云朝我飘了过来,驮住了我,轻飘飘地飞起来,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个山洞里,旁边有一老一少两个傈僳族男人,烧了一大堆火烤东西吃。
“原来正是这两个好心的傈僳人救了我。他们是月亮山的猎人,是爷孙两个,姓蔡,孙子叫天元。傈僳族的生活是以打猎为主的,据蔡老猎人讲,他们祖孙俩已经出来好几天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季打到的猎物比往常都少,只好把猎物剥皮处理后藏起来,继续沿着高黎贡山南下打猎。那天他们正在山槽里支夹子,忽然有一头白鹿从身边跑过,到前面的山坡上悠闲地吃着树叶。傈僳人的传说认为,白色的动物是银子变化的,见着了要赶紧过去,撒些粮米把动物围住,再烧些香钱纸火,把动物抓住就会发财。这样,他们爷孙两个就一路追了来,追到北风崖下的山谷里,白鹿忽然不见了,天色也已经很晚了,只好找了一个不深的山洞过夜。晚上,爷孙两个正准备睡觉,听到枪声响,两人出到山洞外边,看到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很高的山崖上飘下来,就赶紧过来,恰好救了我。”
“哦!”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蔡家爷孙两个真是太好了,他们认为,既然是白鹿把他们引到这里救人,那就是山神的旨意。他们一边打猎,一边找药草给奶奶治伤,就这样在山洞里呆了十多天。
那段时间,日本人已经进入高黎贡山,一边在山顶上构筑工事,一边分派多个小队在山间巡游,抓掠大量民夫,高黎贡山上不时响起一阵枪炮声。古道边和山里的村寨人家都有窝藏国军游击队的嫌疑,有的被烧杀抢光,有的举家逃离,山洞已经很不安全。傈僳族爷孙俩对山洞做了巧妙的伪装,白天不敢外出,就在洞里守着奶奶,给她治伤。后来,积攒的猎物渐渐地吃完了,他们只好在夜里出动,去捕获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充饥。等到奶奶勉强可以行动,爷孙俩就乘夜出发,专捡隐蔽处走,把奶奶带到了月亮山的家里,继续疗伤。
老蔡家原本有五口人,老蔡的儿子曾经是附近有名的猎人。几年前一次大雪封山,一大群饥饿的野猪深夜闯进寨子里找吃食,毁坏了几家房屋,伤了好些人。老蔡的儿子带着男人们轰赶野猪,不幸遭到头猪的突然冲击,掉下山沟摔死。如今就有老蔡夫妇、儿媳和孙子相依度日,好在老蔡也是打猎的好手,孙子也渐渐长大,男人打猎,女人耕织,日子也勉强过得去,可是这次出猎收获不大,又添了我奶奶,日子就有些艰难了。
由于奶奶的伤势较重,加上一路担惊受怕的奔波折磨,到月亮山的时候,奶奶已经十分虚弱。寨子里的人都来探看,看看我奶奶那气息奄奄的样子,有的人就劝老蔡家把奶奶移到寨子外边的公共山房里,但老蔡家认为我奶奶是受了枪伤和跌伤,并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坚持不肯那样做。
奶奶知道老蔡家的艰难处境,提出要走,虽然她也知道走出去只有一个结果,但是她不想再拖累老蔡家。然而老蔡家怎么也不答应。老蔡认为,他们爷孙俩跑了那么多的路,恰好救了我奶奶,一定是神的旨意。神的旨意是违背不得的,否则就会招来灾祸。
公共山房在离寨子四里多远的下风口,是专门安置生了怪病、或者从外面染了恶症回来的人的地方,这些人一般都很难恢复,有的还会传染。村里人认为,这样的人留在寨子里会给大家带来晦气,但弃之荒野又显得不合人情,就在村寨外面建了公房,把这些人安置在那里,每天由家人送去饭食,任其自生自灭。侥幸活下来的,通过寨子里的药师验过之后可以回寨子居住,死了的便拖到旁边的天坑里一把火烧掉。
老蔡家在寨子里也算是有些声望的人家,他儿子又是为寨子的事情死去的,见他家坚持不肯把我奶奶移出寨子外,大家虽然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后来是寨长也亲自出面了,限定时间要蔡家把我奶奶移出,说否则就让全寨人把老蔡家赶出寨子。
奶奶也不想再连累老蔡家,象以往一样,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寨长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挨到老蔡家全都睡熟了,奶奶悄悄地爬起来,摸索着走出了老蔡家,借着微弱的月光,慢慢走出了寨子。
“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她想。老蔡家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得了。她想先到江边去,找一个渡口,这段时间江水较小,方便的话,可以乘夜过江,如果不行,就待到第二天一早过去。如果能够,她想先去大理,去和睦关亲戚家里。
然而奶奶实在是太虚弱了,况且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走出寨子不多远,她就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歇下来,想着休息一下再走。可是才坐下去,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两眼模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躺在老蔡家屋里。外面红日高照,屋子里全家人围集在火塘边愁眉不展。看到奶奶醒来,全家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寨子里的人们也陆续集拢来了,要向老蔡家讨一个说法。
看看那种势头,老蔡家一商量,决定全家都搬出去,等我奶奶痊愈了再说。于是,一家人也不管我奶奶的反对,收拾了吃食用具,搬到离寨子好远的高处的山林里,在老蔡爷孙经常藏储猎物的山洞里住了下来。
傈僳人是惯于过野外生活的,只要有个能遮蔽风雨的地方,有水,有一些食物就行。搬进山洞后,老蔡家就做了自然分工,男人打猎,女人挖野菜,奶奶专心养病,就这样艰难地度过了整整一个雨季。
或许是有了清静的环境和平稳的心情,虽然条件很差,但在老蔡一家的照料下,奶奶的身体还是日渐好转。当天气逐渐晴朗,季节进入秋天的时候,奶奶已经可以到山洞外活动,挖些野菜,拾些山果,帮着做些事情了。
看看奶奶的身体逐渐恢复,老蔡家也十分高兴,他们打算着,等这一季打完了猎,就下山和寨长商量返回寨子的事情。
奶奶也在想,等着帮他家处理完这一季猎物就离开,毕竟月亮山不是她自己的家园,傈僳寨子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何况是给老蔡家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够多了,她不想再让他家为了她而感到为难。她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她实在是非常想念他们了。
就这样平淡地相处着,转眼就是将近一年时间。
就是这一段时间,日军大量向高黎贡山增兵,在各条道路、山头的各个控制点构筑工事,做着长期坚守的准备。同时,为了消灭游击队,布置江防,他们派出大批的巡逻队沿江而上,一路清剿,为此,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不断受到袭击之后,他们的报复更是变本加厉,沿途村寨一律烧杀一光。
冬日的一天下午,一队日军在汉奸带领下从林间小道突进,突然闯进了月亮山。一时间枪声大作,刀光乱闪,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做了冤死鬼。月亮山寨子完全是茅草房,日军抢完一家就烧一家,后来索性四方点火。就这样,中 文首发除了一部分侥幸仓皇逃出和进山捕猎的人外,全寨许多人、特别是老弱妇孺都死于枪刀之下,或是葬身火海。在高坡上,老蔡一家和奶奶目睹了月亮山村寨化为灰烬的整个过程。
没有遇到任何反抗的日军发泄完兽性之后,留下一片狼藉、满地尸骸,带着劫掠的东西趾高气昂地走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居住在深山大谷里的劣等民族真是不堪一击。
失去了家园、侥幸逃出灾难的月亮山人陆续返回家园,含着眼泪掩埋了面目全非的亲人。他们悲愤交加,然而又毫无办法。大家心里都深埋着复仇的念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已经无家可归的月亮山人有的只好投奔亲戚,有的来到山林里,在老蔡家山洞里暂时栖身,商量着生存下去的办法。
傈僳人是十分相信鬼神的。老蔡家因为我奶奶的存在得于保全,加上老蔡爷孙俩关于救护我奶奶的奇遇,剩下的月亮山人忽然间对我奶奶敬重起来,在他们看来,她或许真是某种神灵的化身,比如说,或许就是就是他们大家的守护神??高黎贡山山神的信使。在这种情况下,见多识广的我奶奶突然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大家都恳求她拿出一个主意来,给月亮山人找出一条活路。
“现在到处是日本人,逃是逃不掉,躲也躲不脱,要想几个人去报仇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奶奶对他们说,“说不定过上两天,他们还会进来,继续烧杀抢掠。”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报仇,决不能这样等死!”人们都很激愤。
“要报仇就得靠大家的力量,唯一的出路就是联合起来,组织游击队。”奶奶引导说,“高黎贡山是游击队的天下,潞江、龙陵、明光都有游击队了,有了游击队才能打敌人。”
“对,组织游击队,我们听你的。”人们大声吼叫。
“不是听我的,要听寨长的,听国军的。”奶奶劝解说。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无意、也无法由自己来组织游击队,但她想到了国军游击队,她知道潞江、上江一带有国军游击队和地方游击队的隐蔽组织,特别是国军游击队,好些人都到过早家马店,那几个长官她都认识。他们神出鬼没,坚持抗日,那一带的许多民众都发展起来了,可以跟他们取得联系,获得支持。
奶奶和老蔡说服月亮山寨长,召集本村剩下的人和附近村寨的傈僳族,把从国军那里听来的和看到的东西讲给大家,制定了一些简单的规则,组织了月亮山游击队。
为了壮大力量,坚定月亮山游击队的信心,奶奶和老蔡潜至上江,找到国军游击队的分队长,得到了国军的支持。之后,在国军的指引下,他们又联系上了边区自卫军潞江支队司令线光天,将月亮山游击队编组为潞江支队第七分队。
伤势刚刚好转的奶奶为成立和训练月亮山游击队忙碌了好多天,累得精疲力竭。
游击队相互联合,传递信息,活跃在沿江一带,四处设伏,进退有序,打死了好多日本人。
月亮山游击队隐藏在山林和草丛里的毒箭和火枪散弹成了日军心头沉重的阴影,他们决定要对月亮山进行一次彻底的清剿。
这天下午,山梁上来了一队批蓑戴笠、荷锄挎刀的傈僳族山民,后面还有两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国军士兵。走在前面的几个还不时唱上几句民族山歌,仿佛就是一队外出打工或者进山种地的傈僳族老百姓。
这天是老蔡家的孙子天元带着两个队员沿路巡防放哨,他们拦住了来人,询问他们的去向。走在前面的头人模样的傈僳人过来答话,用傈僳语告诉蔡天元,说是片马秧草洼人,受国军游击队安排,要到江对岸去替国军修路,希望游击队能送他们过江。在后面压阵的一名国军士兵也跑上前来证实。
这段时间,江对岸正在赶修道路,筹划反攻,确实也过去了好几伙修路的人。天元不敢大意,但也不敢贸然放行,留下两个队员截住来人,自己跑回游击队大本营报告。
蔡队长仔细询问了情况,认为既然是国军找去的民夫,又是本族人,况且还有国军士兵压阵,想来没有问题,可以放行。其他头目也没有意见。
“先等等。”奶奶站起来,向天元问到:“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好像是三十多个。”天元这才想起,刚才忙着回来报信,并没有点数过那伙人的数目。
“肯定是傈僳族吗?”奶奶再问。
“从穿着来看,除了两个国军士兵外,应当都是。”天元回答。
“那,你们有没有跟中间的傈僳族对话?”
“那倒没有,但一看就是我们族人。”天元回答说。
“怎么一看就是?他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奶奶严肃地反驳:“越是伪装的就越象。”
“那你的意思是……”蔡队长疑惑地望着奶奶说,这一段时间的游击队生活,让他们增长了不少见识,也提高了警惕性,对我奶奶也十分尊重。从刚才的问答中,他似乎也听出了一些破绽。
“我也不敢肯定他们是假扮的,但还是要十分小心,一不留神就会造成重大损失。”奶奶说。
“那怎么办?”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
“我看,不如这样。”奶奶把几个头目集拢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蔡队长立即把任务分下去,头目们各自带队紧急行动。
安排好后,天元原路返回,接着来人,告知游击队头目在前面等候。让原来的两个放哨的队员继续原地埋伏放哨。天元带着那一队人往前走,一边跟领头的傈僳族头人闲话,做出十分信任和随意的样子。
不觉间走到了指定地点,天元撮口打了一个呼哨,一猫身斜蹿进旁边的林沟里。这时,山林里忽然响起了牛角号,接着是一阵喊杀声伴随着几声枪声。按照我奶奶的设计,游击队的喊声和枪声只是虚张声势,目的是以此来判定来人的身份。
那队来人一看情形不好,并不十分慌乱,迅速分开、卧倒,扔掉锄头,掀掉蓑衣斗笠,亮出枪来朝周围胡乱射击。
情形已经十分明显,这伙人正是伪装前来的敌人。蔡队长一声令下,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火枪弩箭齐发。
敌人虽然措手不及,但毕竟训练有数,加上武器精良,阵脚丝毫不乱,一边组织反击一边后撤,留下五六个被打死或重伤的人。游击队武器不好使,不敢近战,只在林间伏击。敌人争得了时间,沿路逃回去。撤了一段,忽然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原来另一伙人已经在天元的带领下,从林间绕道到高处埋伏,只等敌人退到跟前,来他个突然袭击,打完就撤进密林里。敌人恼羞成怒,但也不敢追赶,无可奈何地拖着七八个死伤者狼狈撤离。
这一仗,就是有名的月亮山伏击战。
从此,月亮山游击队名声大振,进一步加强了与明光、片马的游击队和傈僳族群众的联合,成为高黎贡山北部的巨大防火墙。那段时间,游击队的活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日军的继续北上,为国军远征军的布防赢得了时间。
奶奶成了月亮山游击队的主心骨,但她始终只是一个帮_38605.html助者和支持者,不愿加入游击队。能为抗日做一些事情,她感到无比的欣慰,但她心里知道,少数民族有少数民族自己的特点,不好过多地干预他们。并且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能再随着游击队成天东奔西走了,一不小心反而会成为游击队的累赘。
与月亮山隔江相望的对岸就是大理地界。奶奶由于思念亲人,想着家人们大约已经到了大理,决定到大理去。游击队知道奶奶的心思,也不强留,用溜索把奶奶送到了江对岸。
一路走来,奶奶看到,江这边的云龙、漕涧一带正在加紧修路,拉运物资的军车随着新修通的公路推进,准备反攻的军队已经向江边集结了。这一切让她心里充满无限喜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