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凄迷寒心


本站公告

    雨季的高黎贡山云缠雾绕,一片昏暗。

    古道在经历了一阵喧嚣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显现出无比的苍老和荒凉。骡马的蹄痕长满了青苔,深深的蹄坑里积满了水,长出了摇头摆尾的蛆虫,除了偶尔经过的逃难乡人外,商旅来往几乎绝迹。

    一支部队沿着古道从保山开过来,下到山下去了。从此,山下时不时就传来一阵枪声。日本人在过了一小段时间的安乐日子后,终于迎来了中国军队的反抗。但是,每一场战斗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残忍的报复,山下和山里的民众就要遭受一次更为惨痛的灾难。高黎贡山以西的腾越大地上,冤魂不断增多,滔滔龙川江水里,血腥日益浓烈。当然,日军和汉奸走狗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断有人被打死或是暗杀。

    张敬南匆匆从昆明赶回来,这一次,他执意要把我姑妈带走,但是我姑妈坚持要随父母在一起,就是不肯离去。

    张大仁和爷爷、奶奶一起分析了眼下的形势,他们知道,眼下日本人和汉奸是越来越嚣张,随时可能突然来袭,及早离开乃是良策,能走一个是一个,免得哪天突然就落到坏人手里。_38605.html奶奶仔细替姑妈收拾了行装,马店里比较值钱的东西都打包让姑妈带走,其中就有那只玉镯。

    奶奶把姑妈叫到房间里,郑重地把包着玉镯的小布包递到姑妈手里,交待给她说:“这只玉镯乃是赵家、早家的传家之宝,已经经历了多少世事沧桑,也见证了赵家、早家的所有灾难,一定要小心收存,留为纪念。”

    从奶奶手里接下玉镯的那一瞬,姑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知道这只玉镯的价值,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这么一块冰冷的石头,何以会导演出那么多的悲剧,让那么多的人为之疯狂,为之不顾一切。她本不想把这块石头带走,联想到那许多灾难,她甚至有些恐惧,有些怨恨这只玉镯。但她知道这只玉镯在我奶奶心里的分量。

    在奶奶和爷爷的坚持下,姑妈只好离开了早家马店,随张敬南往内地去。其实姑妈心里也清楚,怒江以西风雨飘摇,人心惶惶,多少村寨已经化为灰烬,多少人家妻离子散,高黎贡山没有强兵硬守,早晚必然沦入敌手,早家马店的破败只是迟早的事。

    为着小孩的安全,也为着路上方便照顾,让爷爷和奶奶放心,张大仁让张敬南把弟弟张孝南一同带走。

    这一个雨季,仿佛比任何一年的雨季都缠绵,让人倍感凄凉。从离开早家马店的那一刻起,姑妈的心里就一直发酸,前面是渺茫无终的路途,背后是破败不堪的家园,以及家园里悲苦地呻吟着的冤魂。

    “在战争面前,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我们又能如何。”她一路在想,心里总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除了埋头赶路外,姑妈很少跟张敬南说话,凡事都由着张敬南办理。张敬南知道姑妈的心情,一路只是护着哄着,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这天下晚,姑妈和张敬南投宿在一家客店里。客店在一个集镇的边沿,面向大路,背靠山坡,环境还算清静,只是十分低矮破旧,但是没有办法,旅店都被逃难来的人住满了,有的还住进了军队,扛着枪的人进进出出,寻得个安身之所已属有幸。

    三人选了楼上靠楼道尽中 文首发头的两间房间住下。

    因为一路奔波,十分疲惫,姑妈走进客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中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姑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就看见一个人正在翻她的行李。她以为是张敬南来找东西,不满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并不答理,只是继续翻找,仿佛根本就没有我姑妈的存在。

    这下我姑妈就恼火了,忽地坐起来大声说:“张敬南,请你……”然而话未说完,张着的嘴就闭不拢了,凭着后窗缝里透进的微弱灯光,她发现那人并不是张敬南。

    那人头都不转,一只手指着我姑妈恶狠狠地小声威胁说:“把嘴闭上”一只手继续翻她的包裹。

    世间哪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小偷,分明就是强盗。姑妈又怒又怕,她装作看不清楚来人的样子,继续大声喊:“张敬南,你给我出去!”同时用手肘猛撞板壁。她知道,张敬南就住在隔壁,如果他在房间里,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骚婆,喊什么喊!想死?!”那人猛地转过头来,恼怒地说。借着暗淡的光亮,姑妈隐约看出那人的一个轮廓,似曾相识,但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你是哪个,我晓得你。”姑妈大起胆来指着那人说。那人并不搭话,急急忙忙地把一些东西往兜里揣。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张敬南一边敲门一边问:“占蕊,你怎么了?开门给我!”

    “快救我哪,有人害我!”一听到张敬南的声音,姑妈立时来了力量,大声呼喊。

    那人一听有人来,慌忙拉开窗户,一纵身跳到外面去。慌乱中把姑妈的包裹抖散在地。

    张敬南猛力撞开门冲进房间,见姑妈用手指着窗子,跑到窗前一看,那人已经沿着山坡跑远了。看看没出什么大事,张敬南才放下心来。

    客店主人也闻声上到楼上,帮着收拾抖散的包裹,又仔细查看了门窗,说:“贼人肯定是从窗子爬上来的,一定是姑娘进房间后忘了上窗子的插销了。”

    姑妈这才想起,自己进到房间里倒头就睡,果真是忘了销窗子。但谁会想到贼人会爬上二楼从窗户进来呢。

    闹嚷了一阵,换了另外一间房间给姑妈,张敬南让店主人找来钉子把窗子钉死,又加固了门栓,感觉已经万无一失,大家方才散去。

    这一夜,姑妈再也无法入眠。那个贼人是谁,为什么似曾相识,为什么在自己大喊大叫时并未对她下毒手?莫非……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觉得昨晚那个贼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有些像……”第二天,姑妈想向张敬南说说心中的疑惑,这个问题已经折磨了她一个夜晚,让她心里憋得慌乱,但话到嘴边又觉着不妥,便把后半截咽了下去。

    “这一路来都是逃难的人,相互见过也是正常,或是哪个落魄的老乡或者同学也未可知。”张敬南不以为意,“况且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出几个盗贼也很正常,今后我们十分小心就是。”

    “但是我觉着那人真的很像。”姑妈依然疑虑未解。

    “像谁?”这下张敬南倒感兴趣了。

    “我大哥。”姑妈轻轻说,因为事实上她也不敢肯定。

    “你是说你大哥早占鳌?”张敬南倒是吃了一惊,神情紧张起来。

    “好像是,好像。”姑妈失神自语。

    “如果真是大哥,那就糟了,他恐怕会一直跟着我们。”张敬南显现出极大的担忧。

    “你怎么知道他会跟着我们?”姑妈惊异地问张敬南。

    “你家的情况,你大哥是清楚的,这次你出来,他一定认为你带了许多财物,比如金银首饰钱财之类,尤其是那只玉镯……”说到这里,张敬南发觉说漏了嘴,赶紧打住话头。因为对于我姑妈来说,玉镯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何况这次姑妈是否把玉镯带出来,他张敬南是不知道也不该知道的。

    “也许吧。”姑妈反倒显得异常地平静,平静中带着莫名的忧伤。“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就来找我们呢?毕竟也是自家兄弟姊妹,落难在外,自然就该互相周济,又何必躲躲闪闪。”

    “那是,那也只好边走边看。”张敬南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尽量显得平静地说。

    一路走下去,张敬南和姑妈都很少说话,各自心头存着事情。唯有张孝南是初次外出,突然间见着恁大的世面,对什么都很有兴趣,每到一处都要东看看西瞧瞧,缠着哥哥问这问那,倒也给这沉闷的旅程增添了一些活气。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省城,暂且落脚在张敬南办事的隆昌商号的寓所里。由于战争的影响,隆昌号的生意已经每况愈下,在缅甸和腾越的惨重损失,更让商号的经营雪上加霜,好在是家大业大,联号众多,并没有很快垮下来。

    从张敬南愁楚的脸上,姑妈感觉到了某种深深的忧虑。

    然而更让她感到惶恐不安的,却是自己在国仇家恨面前的无能和无奈。想当初在学校时一干人血气方刚,誓以区区血肉之身抗敌御辱。不料转眼不上几月,当日的一群热血男女尽作鸟兽散,自己也背井离乡跑到省城,无所事事地苟且偷安。这样想着的时候,姑妈就心慌神乱,一阵阵痴痴地发呆。

    后来的一天,张敬南匆匆赶回寓所,说商号经营亏损,要变卖房产抵债,房屋要誊出来给军队居住,不能再住下去了,已经在附近找了房子,即刻就要搬过去。边说就边催促收拾东西。

    姑妈虽然觉着十分意外,但也无所谓。几个人收拾好了,张敬南叫来一辆马车,把姑妈、孝南,连同家当一并拉到了新居。

    新的住处在一条偏僻的深巷里,是那种简陋的民房,倒是比先前清静多了。

    张敬南再三告诫姑妈不要到原来的住处去,说寓所里住进了很多性情粗糙的士兵,免得惹上麻烦。

    省城和城郊已经结集了大批的军队,每天里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部队的操练和打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人们都在竞相传闻,说国军就要开赴滇西打日本了。这些消息让姑妈心头一振,她于是时时盼望着这一天早些来临。

    这一日,姑妈觉着心里慌乱,带着张孝南到外面闲逛,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先前居住的隆昌商号寓所前。寓所果然改变了用途,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但又不像住着部队,因为几乎没有士兵出入或是叫嚷,安静得如同空宅。

    “也可能是住着什么军官吧,要不怎么要两个士兵站岗呢。”姑妈心里想着,“但为什么张敬南要说是住进了很多士兵呢?”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下级军官模样的人匆匆从里面出来。姑妈赶紧避到一边。

    那个下级军官显然看见了姑妈,脚步迟疑了一下,朝姑妈怪怪地望了一眼,一个侧转身朝街上走去了。

    就这一眼,姑妈的脸腾地红了,心跳猛然加快。那个下级军官分明就是毛黑子,是李国老给自己速配的未婚夫。“但是他为什么不搭理我?是他急着办事没看清楚?还是料想不到?”姑妈百思不解。“也或许是我慌乱中看错了吧。”

    她决心弄个明白。

    姑妈找了一家前些时认识的街坊,一打听,这间寓所里住着的正是云贵监察使李根源。“那么,刚才看见那个人就是毛黑子无疑,而他应该也是看清了自己的,但是为什么那样不理不睬?”。她想。心里越发慌乱,也无心再逛街,撇下张孝南一个人逛,径自转回住处独自发呆。

    下午,张敬南回来了。姑妈便要向他问个究竟。

    “我们先前住的那间寓所,现在是住着李国老他们吧?”姑妈单刀直入地问。

    “你怎么知道?”张敬南显然没想到姑妈会问这个问题,暗暗吃了一惊。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姑妈神态严肃。

    “是的。”张敬南吁了口气。“隆昌商号的掌柜也是腾越人,与李国老相交深厚,李国老嫌原来的住处不清静,就搬到这边来了,所以我们就不能再住下去。”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说是里面住了许多士兵,让我不要到那里去。”姑妈已经是有些生气了。

    “反正都一样,终归我们是不能在那里住下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他们心里清楚,这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但心里却都结了一个疙瘩。

    或许是因为商号生意越来越萧条,姑妈明显地感觉到了张敬南的手头紧张,尽管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而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盘缠也快用尽了,只好变卖了一些首饰,权充生活日用。不上几时,除了那只玉镯外,其它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

    转眼到省城也已经好长时间,但对于姑妈来说,这座城市对她依然十分陌生,越来越紧张的空气却不断形成重压,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于是十分怀念马店里的日子,设想着眼下马店的情形和家中人的各种可能状况,心里就越发地慌乱不安。

    这天,张敬南依然一早起来去上班,姑妈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想法,想知道张敬南近来工作的情况。于是待张敬南走出之后,她也就悄悄地跟出去。

    出了巷道口,转过街角,就见张敬南往南边一转,径直往杂货市场走去,并没有去商号。

    “也许是生意难做,他要去市场上经营吧。”姑妈安慰自己说,一边继续跟过去。

    转过两条巷,只见张敬南拐进了一家赌场。“莫非……”一看这情形,姑妈惊得浑身直冒冷汗。她不敢多想,也不愿再再跟下去,掉头返回住处。她心里清楚,其实自己的神经是十分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下午,张敬南回到寓所,姑妈淡淡地问。虽然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约定,相约来省城也只是为了避难,没有其它更密切的关系,但毕竟张家和早家是世交,小辈们也就像是自家弟兄姊妹一般,从小就相处惯了的,况且张敬南是她在昆明唯一的依靠,这些事情是想不过问都不行。

    “在商号做事呀。”张敬南显得有些意外,顿了顿说到。“最近商号生意难做,伙计们多被辞退了,许多事情得自己跑。你怎么突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也怕我们拖累了你,各方面难为。”

    “妹子这是说哪里话?虽然眼下有些艰难,糊口总还是可以的。”张敬南轻轻说,话语里明显地隐藏着许多无奈和不安。

    “这我知道,只是再艰难也要走正道。”

    “是该如此。”

    各自说话都尽量显得婉转轻淡,毕竟是在那样的时间和那样的情况下,一切都让人无法琢磨和设想。两人都怕稍不留意就会彼此伤害,在心里结下更大的疙瘩。在那样艰难的境地里,一切都如同玻璃泡一般脆弱易碎。

    不觉间又过了些时日,一天中午饭时分,早早外出玩耍的张孝南急匆匆跑进寓所,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姑妈说:“大姐,哥哥和人家打架,你快去看看吧。”

    “在哪里?”姑妈一听就急了。

    “在??在赌场里头。”张孝南憋红了脸。

    “糟糕,快走!”姑妈只觉着脑袋嗡地一声响,顾不上多想,拉了张孝南,两人一路小跑朝赌场去。远远就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声音十分杂乱。姑妈扒开人群钻进去,只见两个满面鲜血淋漓的人坐在地上,浑身上下一片污渍,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对着两人大声训斥,旁边还站着几个小兵。

    “还好这个长官路过,要不两人非得打出人命不可。”一个人说。

    “就是,你看那种架势,一个要把一个往死里打,真是太狠了。”另一人说。

    “都是乡里乡亲的,如今大敌当前,日本人糟践我们不说,连你们自家人也还自己作贱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军官对着两人训斥。“今天就算了,也不处治你们,各人回去反省,以后不许再这样。”

    姑妈辨清了其中一人正是张敬南。“张哥,你这是为什么哪?”她痛心地喊着,走进人圈子里。大家的眼光立时都集在姑妈身上。

    几个人立时怔住了。

    张敬南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把头扭向一边,显得十分狼狈和尴尬,不知怎么样才好。

    “妹子。”另一个坐在地上的人也忽地爬起来,朝着姑妈喊。

    姑妈弄得不知所措,以为是那人喊错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妹子,我是你大哥占鳌。“那人又说。

    军官一转身,恰好与姑妈撞个照面,两人立时目瞪口呆。原来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毛黑子。

    “你……”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两人都觉着难堪,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不到一伙冤家都集在一堆了。姑妈觉着头脑里立时一片空白,差点要晕倒。

    “大家都忙去吧,散了。”军官扬声对大家说,然后压低声音,似是对着姑妈。又似是对张敬南和我大伯早占鳌说:“各自回去料理吧,以后就不要再闹了,都是自家人,惹人笑话。”说完瞥了姑妈一眼,带着士兵走了。

    “占蕊,你听大哥说,这个小子骗了你,自己要小心,不要被狗咬了!”我大伯指着张敬南对姑妈说。

    “放屁!”张敬南急忙争辩,“你大哥做了赌场的棍子,我本来好好地在商号里做事,就是吃了他的亏,被他拉下水的。”

    “够了,哪个都不是好种,快滚远些,别在这里羞人。”姑妈愤怒地说。

    张敬南和大伯愣了愣,悻悻地挤出人群,各自没趣地走了,留下姑妈在那里无语长叹,心酸到了极点。

    张孝南把姑妈带回寓所里。

    “张敬南,今天的事情你怎么说?”晚上,张敬南很晚才回到寓所,姑妈恼怒地责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一点小事。”张敬南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那个人是我大哥!”

    “我知道。”

    “他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肯定是就在这一带的。”张敬南陪着小心。

    “你在瞒我,也一直在骗我,你是一个阴险的人。”姑妈发怒了。

    “早占蕊,实话跟你说吧,你才来到昆明,你大哥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我怀疑他就是在路上偷你东西的那个人。”张敬南提高了声音。

    “这个我知道,只怨他不成器,但终归也是我的亲哥哥。还有,毛黑子的事你又怎么说?”姑妈也觉着理屈,只是嘴上倔着。

    “没什么怎么说的,你爱怎样想都可以!实在不得你就找他去,看他又会怎样。”这下张敬南是真的恼怒了,说话也蛮横起来,气冲冲地走开去。

    姑妈没再说话,一种比冰还凉的感觉袭遍全身。

    一夜辗转难眠,一大早,姑妈起床后径直朝隆昌商号李根源寓所走去,她要问问毛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走近大门,门口依然有两个士兵站岗。

    姑妈把头一埋,打算径直走进去,她实在是懒得和任何人说话。

    两个士兵几乎同时地把枪伸了过来,挡住了姑妈的去路。

    “什么人?不得乱闯!”一个士兵喝道。

    “我要找毛黑子,让我进去!”姑妈铁着脸说。

    “小姐是毛队长什么人?”士兵口气缓和了些。

    “我是??我是他妹子。”姑妈回答。

    “我们从没有听说过毛队长有个妹子,大姐别是冒牌吧。”另一个士兵接口说。

    “两位兄弟,你们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多呢。”姑妈依然铁着脸说。“要么让我进去,要么去帮我叫他出来。”

    两个士兵不知姑妈来头,也生怕得罪了人,在毛黑子面前无法交代。凑拢嘀咕了一下,一个士兵依然持枪站立,另一个士兵转身朝门里跑去。

    不一会,士兵引着毛黑子出来了。毛黑子衣着整齐,面色冷竣,见着姑妈仿佛路人,无喜无悲,沉声说道:“妹子一向和张先生相处甚洽,大清早突然来这里何干?”

    “我来找你……”姑妈一时语塞,看看毛黑子那毫无表情的神态,原来想好要说的话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妹子,如今大战将临,我就要随李监察使赴滇西,公事十分繁忙,有话以后再说。”毛黑子语气平缓,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去。”姑妈突然冒出一句,这是她原来根本没有想过要说的话,现在一急,脱口就说出来了。

    “妹子别开玩笑,这肯定不行,前往滇西是要打仗,不是游玩,妹子请回吧,我要招呼李国老晨练,不能陪你了。”毛黑子说完,一个转身进门去了。

    默立良久,姑妈只好怏怏返回,心里是无比的失落。她实在是不想回寓所去,可是自己在昆明举目无亲,街市上也是一片混乱,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回到住处,张孝南还在睡觉,张敬南已经不知去向。

    她独自躺倒床上,一忽儿默想着苍莽的高黎贡山,想着穿过高黎贡山的千年古道,古道上那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以及铃声叮咚、来来往往的马帮;一忽儿又想到张敬南,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现在却越来越让她心寒的诡秘的男子,还有毛黑子,那个态度冷漠、琢磨不透的年轻军官;一忽儿又想到大哥早占鳌,自己的至亲骨肉飘零异乡,居食无所却又不相往来,真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想想这些,姑妈就觉着更加烦乱,心里惆怅万千,归家的念想就越发地强烈。

    傍晚,张敬南还没有回来,姑妈带张孝南在门外胡乱吃了些东西,早早地就上床躺下。

    不知什么时候,张敬南回来了。他径直推门进入姑妈的房间里,随之涌进房间的是一阵浓烈的酒气。

    姑妈知道,张敬南是很少喝酒的,酒量也很有限。她明显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但也懒得理会,裹紧被子转身向里。

    然而张敬南却是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了。他扑在床沿,连被子把姑妈搂住,口里含含糊糊地喊着姑妈的名字。

    “干什么!”张敬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姑妈猛地一惊,心里十分慌乱。她生气地大喊。可是因为裹在被子里,如同茧子里的蛹一般,浑身无法动弹。

    “占蕊,原谅我,对不起,我们??我们……”张敬南含混地说着,喷着酒气的嘴往姑妈脸上凑,一只手抱着被卷,一只手从下面扯开一边被角。

    被子一扯开,姑妈的手就誊了出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朝着张敬南的脸上抓去,五个手指狠狠地抠在那张软软硬硬的脸上。

    “哎哟!”张敬南大叫一声,松开手来,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张敬南,你这是干什么!”姑妈坐起来,恼怒地指着张敬南责问。

    “早占蕊,你何必下恁重的手!”张敬南双手捂脸,仿佛清醒了些,又气又恨。

    “我下手重,是哪个先下手?我又不是羔羊,你想怎样就怎样!”姑妈怒声呵斥。

    “占蕊,我……。”张敬南换了语气,带着哭腔说,“在外头吃多少苦,受多少气,我都不怕,就怕你恨我,不理睬我。你要知道,现在离了你我也就无法活下去了。”

    “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难过,但是你不能这样胡来。”姑妈心里发酸,两眼盈泪。那一瞬间,她突然觉着张敬南很可怜,觉着天下的男人都很可怜。

    “占蕊,我是真心的。”张敬南低着声说,“自小我就喜欢你,我就想着,一定要先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堂堂皇皇地喜欢你。哪个晓得这个世道……”

    “算了,别说这些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后个人好自为之!”姑妈叹口气,慢慢从床上下来。披了外衣踱出房门。她觉着心里十分慌乱,乱得失了方寸。

    “占蕊,我知道,你越来越看不起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身后是张敬南低低的哭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