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姑妈和父亲也渐渐地长大了,已经可以帮着马店里做些事情。爷爷于是打算着培养子女们经营马店,自己过些清闲日子。但是奶奶的主张,并不要把子女们留在店里,在她看来,一个家庭里单是有些钱财是不管用的,也是不被人敬重的,况且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在那样混乱的年头上,说没的一声就没了,只有上学读书才能成就大事。
在这一点上,大约是深受了我外曾祖父的感染。
外曾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童子年年长,财门日日开,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这句口头禅对我的奶奶和大伯、姑妈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在这样的影响下,我大伯早占鳌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就毫不含糊地把他送到了学堂里,几年后又送进了保山的省立中学堂,到我父亲也是这样。
对于这两个儿子的上学读书,爷爷也表现了最大的支持,但在姑妈的上学问题上,他却有些不以为然。奶奶并不管这些,坚持也把姑妈送进了学校,成为学校里为数极少的女生之一。在读完高小后,迫于爷爷的坚持反对,姑妈只好回到马店里,帮着打理内外事务,渐渐的也学得了一手迎来送往的好本事。
姑妈的辍学一直是奶奶心头的一块心病,但她又确实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和方式让姑妈继续上学。
不觉间就是两三年时间,我父亲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大伯已经在省城上军校了。我父亲因为天性懦弱内向,特别恋家,坚持不愿意到外地去,奶奶和爷爷也不勉强,就把他留在了马店里。
这时忽然就有了一个喜讯,腾冲的县城里创办了腾越女子中学,第一班招收的大多是年龄偏大的女生,这对于姑妈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福音,在她的要求下,奶奶就把她送进了腾越女中,姑妈上学也特别争气,一开始就在各方面表现出超人的才识,开学不久就被公选为班长。
时值民国二十八年的岁尾,冬寒正浓的时候,一队人马迤逦向高黎贡山走来了。外曾祖父没有料到,在他九十多岁高龄的时候,竟然还能够跟昔日在关外同喝血酒的故交见上一面,了了后半生的心愿。
来人正是民国元老李根源一行。
民国二十七年,李根源奉国民党中央令,赶赴新疆与盛世才商讨抗日事务,八月因病飞赴西安治病,十月回到云南省府昆明休养。此时的中国大地已经是战祸连绵,抗日形势十分严峻,寻求外援已经迫在眉睫。李国老抱病上书蒋介石,建议修筑滇缅铁路西段,力请此线经保山、腾冲出缅甸接密支那铁路干线,争取从缅甸输入抗战物资。翌年十一月,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推举李国老为云贵监察使,督导西南军政事务。李国老慨然应允,但提出需回腾冲一行,一为省亲探旧,一为复勘滇缅铁路线路,三为了解滇西与缅北局势,得到同意,遂自昆明起程回腾。
这天傍晚,余晖暖暖地斜照在高黎贡山半腰的时候,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径直朝着早家马店走来。
听到人声,奶奶和爷爷赶紧迎出门来。看那阵势,就知道这伙客人并非普通过路人,必是哪一方的大官要员。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排头的卫兵装束的年轻人紧走几步赶过来,挺身站在奶奶和爷爷面前,啪一声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说道:“毛黑子见过叔叔、婶婶。”
“毛黑子?你是毛黑子?”爷爷和奶奶面面相觑,他们记起来那个被他们收留,然后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麻烦,后被滇西督军部参谋长华梁带走的那个小土匪。
“对,我就是当年被你们救下的毛黑子,眼下是云贵监察使李国老来到,不便细谈,请叔叔婶婶赶快迎接。”
看看这个毛黑子,昔日胆小畏缩的小土匪,转眼几年就出落得眉清目秀,知书识理了。这就更加坚定了奶奶把子女都送到山外去的想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马店门口。爷爷和奶奶慌忙趋前拜迎。
“想来你家就是早家马店?”李根源先生语气和蔼,态度十分亲切。
“正是。”爷爷和奶奶回答。“先生一路行走辛苦,快请进店歇息。”爷爷候着李国老一伙入店,奶奶朝前进店收拾打理,备办茶水。
“你家的事情,华梁和毛黑子也已经跟我说起一些,你们一家都是国家的功臣,我这里还要谢谢你们呢。”李根源边走边说,然后话题一转。“听说当年驻扎板岗寨的铜壁关副抚夷赵刚礼也来到了这里,不知是否还健在。”
“老抚夷正是小民家岳父,现正在老屋休息。”爷爷回答。
“我是听毛黑子说了,也正是他保下了毛黑子的那条命,这次特意绕行此道,就是想要见见赵老抚夷,如此,快去把他请来。”李根源显现出无比的激动和迫切。
爷爷答应着,就要去老屋请我外曾祖父。
“不是,还是我自去见他吧。”李根源说着就站起来,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朝外边走。爷爷在前引路,其他人也都赶_38605.html紧站起来随行。
看看那阵势,李根源挥挥手对大家说,你们不必相随,免得惊扰了老人家,就在这里喝茶。停一停,点着毛黑子说:“就你随我去,也好拜谢救命恩人。”毛黑子高兴地应着去了。李希泌及几个贴身人随后也跟了过去。
李根源步入老屋院场的时候,外曾祖父正靠在走廊上养神,手里抚弄着那把银柄雕花镶蓝钻匕首。
由于年高体弱,外曾祖父已经很少走动了,除了每天清早照例的户外慢走外,每日只在老屋里闲坐,最多也就是房前屋后慢慢地转转。无事的时候,他总是把李根源赠送的那把失而复得的银柄雕花镶蓝钻匕首拿在手里把玩,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
全家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他们知道,外曾祖父心里是有着太多的怀念,怀念那大片关外河山,怀念那些镇边守卡的时光,怀念那位心怀报国志,同在关外喝过血酒的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李根源。这种怀念,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替代的,并且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更加强烈。
见此情状,李根源情动于容,紧走几步,声音激动而洪亮地喊着:“老哥哥,根源看你来了。”
外曾祖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两鬓见霜的老人,仿佛还没有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老哥哥,我是李根源哪,你不记得我了?”李根源已经来到外曾祖父面前,躬着身说。
“你是??你是??李总办。”外曾祖父定定地看着眼前地这个人,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正是小弟根源。老哥哥,我来看你来了。”李根源十分激动,趋前弯腰握住外曾祖父的手,四只苍老的大手紧握着,颤抖着。
“李总办,真是你哪,想不到还能活着见你一面。赵刚礼死也瞑目了!”外曾祖父双眼发亮,颤抖着想要站起来。
“坐着,坐着。”李根源赶紧扶住外曾祖父,“老哥哥说哪里话,你是高人高寿,还要看着收复国土,国泰民安呢。”
“想是想,只怕是等不得了。”
“要等,一定要等,这一天想来不会太远了。”
看着两个老人激动不已的样子,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静静地站在一边观看。爷爷赶紧在堂屋里摆好桌凳,招呼两个老人落座畅谈,毛黑子一旁伺立,其余人就退到外间喝茶说话。
这一晚,李根源与外曾祖父畅说别后世事,晚间就同在老屋安歇。
李根源是早起惯了的,大清早就悄悄起来,不料外曾祖父也是喜欢起早的人,听见李根源起床,他也就起来了,两人于是迎着寒气到户外散步,日出时候方才返回。
吃过早膳,摆上茶来,李根源突然对奶奶说:“大侄女,把你那只宝贝玉镯拿来我看看。”
闻听此言,奶奶心里打了一个咯噔。因为从骨子里,奶奶不愿意提起那只玉镯,它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但眼下是李国老吩咐,没有理由搪塞。奶奶应了一声,转身进里屋,一会就拿来了那只玉镯,恭敬地递到李根源手上。
在金石古玩上,李根源也算得是一个行家。收藏和过手的古董珍玩玉器不计其数。他把那只玉镯捏在手里,仔细地审视着,良久无语。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此物确实是一件玉中绝品,按迷信的说法,是一件成精成怪的物件,与时运相关,逢好则大好,逢坏则大坏,难怪会引起诸多祸端。”端详良久,李根源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先前也曾听人说起,这玉镯原本是一对,琢成之日就开始作怪,仿佛妖孽脱胎,引起腾冲城多少祸乱,财大气粗的主人家不上几年因此败落。后来其中一只在兵荒马乱中流失,另一只还藏在腾冲城,但是不管哪家藏了玉镯,不出一段时间就要生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老夫没有亲见,也并不相信,以为都是人们传成的神乎。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些玄妙。”
“那该怎么办?”奶奶焦急地问到,“既如先生所说,此物留着必然为祸,不如现在就毁了它。”
“那倒不必中 文首发。”李根源不紧不慢地说。“虽说红颜薄命,至宝招灾,其实祸福自有天定,并非一物使然,何况大侄女一家该遭的都遭了,该受的都受了。现今世道不平,蹈规者尚且出轨越道,循良者也会为祸为害,又岂是人可逆转!只是时势轮转有度,度满则圆,圆则平。大侄女只把这玉镯悉心珍藏就是,是福是祸就随他去吧。”李根源说完,远眺不语。
大家都知道李根源见多识广,世事洞明,所说必有道理,一时都不作声。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遭逢乱世,本是善恶莫辨,清浊难分,万事无常,岂是一物使然。除非激浊扬清,换一个世道,才有太平。大家也知道李根源的心思,他奔走呼号一生,心存报国之志,虽说已是老骥伏枥,然而胸怀苍生,心志尚存一搏。如今国难当头,临危受命,大乱之时归省故乡,自是有感而发,借一玉镯,以物语道心语而已。
不觉日上三竿,喝足了茶,一行人作别出门,径往腾冲城迤逦而行。
李国老归省故里,官绅士民竞相迎接。恰逢腾越女子中学开办一周年庆典,李国老被聘为校董事长。
对于青年人的教育,李根源从来是十分重视的,特别是对女子的教育。在他认为,男人主外,大则迎逢世事,兼济天下,小则握算持筹,养家糊口。女人主内,相夫教子,操持家园。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人在和睦邻里、赡老育小上比男人更重要,何况如今女子抛头露面,从事各种社会活动的越来越多。因此,不仅男人要读书学知识,女子也要学知识。多年前,当他还是陆军预备二师师长的时候,就曾经在腾冲倡导过开办女中,只是后来诸事繁杂,心愿未能实现。此时回到故乡,看到兴文重教之风愈浓,多年前的心愿得于实现,自然高兴万分。所以当腾越士绅和学校说出聘请他为董事长的想法时,他欣然受命,并决定亲往学校看看,就势作一个演说,一方面鼓舞学生的志气,另一方面也为学校争取一些社会的捐助和重视。
李根源去学校的这天,学校里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我姑妈早占蕊作为第一班的班长,代表学生致欢迎词。
姑妈的欢迎词言辞恳切,朝气蓬勃,令李根源大为赞赏。当知道这个代表同学致辞的女生是故交赵刚礼的外孙女时,李根源也特别高兴,如同对待自己的至亲一般,晚宴上特地把姑妈叫到身边相陪,问长问短。姑妈得体适度的对答让李根源十分满意。
茶饭之间,李国老想起毛黑子与我家的因缘,一时兴起,就把毛黑子叫了来,看这一对年轻人年纪相当,便为他们指定了终身。
李国老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日,外曾祖父面色含笑,抚弄着那柄雕花匕首,无疾而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