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季已经进入春天,千山万岭树木新绿,杂花盛开,苍苍莽莽的高黎贡山依然白雪覆顶,寒气袭人。外出虽然还不足半年,但是经历了那许多的事情,对于爷爷来说,却仿佛已是几生几世。远远地看到那巍峨葱茏的高黎贡山,心里竞感到万分地亲切。他带着南卡晓行夜宿,紧走慢赶回到家里。
见爷爷回来,高祖和曾祖十分恼火,本要动用家法给予严惩,但是听了爷爷这段时间所经历的磨难和南卡的遭遇,心里也就软了。再看看爷爷带回来的这个女子,虽是刚刚经历了大难,但举止利落,进退得体,还算是个大家闺秀,也就作罢了。况且全家人所操心的就是爷爷的婚姻大事,现在这个问题既然已经解决了,长辈们心头的石头也就落了地,下面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俩操办婚事了。只是南卡新来乍到,又是遭遇了大灾之后,身体和精神都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便即时提起,还等过一段时间又说。
爷爷精心地照料着南卡,陪着她各处游走散心,如同他到了板岗寨后南卡对他的关心一般,何况还有一长大的爱犬狐狸随前尾后,这让南卡觉着亲切而温暖。曾祖和高祖都略通医药,家里有各种来自山野的药物和滋补品,这对南卡的身体恢复有很大的好处。不上几个月,南卡已经中 文首发复原如初了。
闲暇时间,爷爷也带着南卡去近山打猎,捕捉一些小的野物。但经历了这场磨难之后,一贯走山?箐的南卡仿佛成熟了许多,不再喜欢打猎,倒是对道路大感兴趣。在她看来,就是这样的一条路,把千山万水、异国他乡牵连在一起,让人类的脚步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有时,南卡会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看悠悠古道,看古道上来来往往的马帮行人,一坐就是好长时间,或许她是在那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里听到了家乡的声音,想不到世事多变,转眼家乡是异乡。想到这些,南卡就不觉一个人黯然垂泪。
爷爷知道南卡的心思,时不时就带她下山游玩,稍稍为她排解积郁在心头的愁和恨。
借助于南卡的那只玉镯,张大仁得到了典当行的大力支持,加上这多年来积攒的关系,张大仁重新组建了自己的马帮。这几年,各方人士纷纷涌进腾冲,各种驻兵也不断增多,又逢连年歉收,一时盐米供不应求,价格上涨,张大仁带着马帮昼夜苦干,跑南走北,栉风浴雨,替商家运输大宗货物,兼营土杂买卖,做了很好的几笔生意,实力和名声都比以前更大了,生意也越做越宽。他厚道地安置了原来跟着他一起干的马帮伙计家人,笼络了一批家乡子弟,合并了几个小马帮,生意就越做越大,很快成为腾冲有名的十四马帮之一。
张大仁是个十分重义气的人,为着表示对爷爷和南卡的感激,他把还不满岁的大儿子取名为张敬南,并坚持要他认爷爷和南卡做干爹干妈,只等爷爷和南卡成婚后就下礼拜认,说这样以后就是亲家,各方面也好有个照应。
有一次,在张大仁的提议下,爷爷和南卡随着张大仁的马帮,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去到了南卡的祖居地大理,寻到了位于苍山脚下的和睦关旁的本家族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逗留了好几天,直到马帮交办了货物返程,才又一同返回。
这一段时间的四处游历,看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目睹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爷爷觉着增长了许多的见识,深感日日居山打猎风里雨里艰辛劳累,并不是好办法。况且打猎是要靠碰运气的,而运气再好也就是维持生计而已,没有稳定可靠的收入。这样地想着,他就越发厌倦了打猎,他坚持认为,动物也是有灵性的,比如南卡的爱犬狐狸,比如小时候遇到的那头白鹿,只是它们不能说而已。对于那些野生野长的动物,爷爷有着一种天生的怜悯。
南卡对打猎更是坚决反对,反复地劝说和阻止。于是他们对于打猎就完全失去了兴趣。
对于他们这样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的状态,长辈们不以为然。看看时日过去将近一年,南卡各方面稳定了下来,精神也好起来了,他们认为,是该给两人操办婚事了。也许只有通过成亲的办法,让他们实实在在地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过日子。征询了南卡和爷爷的意见,两人情投意合,觉着再这样下去也不好,是该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家人了。
大家于是开始忙着张罗他们的婚事。
按照礼俗,需得先把南卡送到一个地方,最好是一户人家,再由爷爷去迎娶过来,这个环节叫做接亲,是婚事中十分要紧的一步。
大家正在商量着这个事情的时候,张大仁的马帮从缅甸回来了。知道爷爷和南卡要办婚事,也十分高兴。他说:“南卡是我的救命恩人,胜过亲亲的妹子,我家就是她家,何须再往别处去。”
早家上下觉着这样最妥当,南卡也乐意,于是当下说定。
看看婚期临近,张大仁亲自牵马,把南卡接到家里,待若骨肉至亲。其他一应事务自有一帮伙计跑出跑进操办妥当,不在话下。
为了给南卡助兴,张大仁特地安排人去到大理和睦关,把南卡的本家族人中最挨近的接了几家长者来,算作是南卡的娘家人。成亲这天,南卡被张家装扮一新,骑上张大仁特选的枣红大马,一行人马吹吹打打,在“娘家人”的陪同下,欢闹着直送到早家来。
从那天以后,南卡就正式成为了我的奶奶。
张大仁也就把儿子张敬南带来,认了干爹干妈。两家人都十分高兴。
在张大仁为南卡精心准备的嫁妆里,有一只精制的铁箱子,是张大仁特地从缅甸购买的英国货,箱子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钥匙则在出门时就装在荷包里交给了南卡。
婚事结束后,南卡打开了那只小铁箱子。顿然间,南卡和爷爷都吃了一惊,只见箱子里镶着猩红的绒布,绒布上整齐地码着两层用纸筒包裹的银元,最上层又是一个绒布小包,包里一卷红绸,打开来,里面装着的竟然是那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子。
“这是……”南卡张口结舌,不知该这么说。
“那只镯子……你没有处理?怎么……”爷爷更是惊疑不已。
张大仁微微笑着说:“手里有那只镯子就是最好的信誉和资本,我只是把它往当铺里放了三个多月,不用处理就可以做生意了,何况那只镯子是弟妹的传家之宝,我怎敢轻易处理!玉石是有灵性的,现在转了这一趟手,自然要完璧归赵,以后可保你们平安幸福。”
“这些银元……”
“张哥是个生意人,弟妹起死回生的大恩无以为报,就只这点零钱是自己苦来的,说来也是得了弟妹的大力,可以放心使用。”张大仁真诚地说。
“镯子原本是送给你了的,但因为是家传之物,现在我们收下,算是大哥的贺礼。大哥如今生意刚刚重新起步,正需要本钱,这银元我们不能要,还请大哥收回。”南卡言辞坚定地说。
这下张大仁可急了,他知道南卡的性情。他顿了顿说道:“弟妹这话就见外了,这也并不是就白送给你们,你们现在是成家立业了,发义兄弟也过了而立,往后也要做一些事业。我的想法是,这几年社会革新,缅英与腾越关道畅通,来往的马帮和行人都大大增加,沿路马店供不应求,大些的马帮就无法安置。这里位置好,向阳背风,地势也宽敞,不如开一家马店,算作我们合伙,我的马帮经常来往,也好有个歇脚处。”
听了这话,南卡低头不语。张大仁的一番话,正说中了她的心思。
看看这阵势,爷爷接口说道:“难得大哥这一翻苦心,这样也好,这些时我们也在筹划着,日子总要过下去,打猎总不是个办法,开山种地也不济事,得另找一个讨生活的路子。”停了停,转向南卡说道:“南卡,不如就照张大哥说的,在老家旁边开一家马店。”
“也好。”南卡轻轻地答道。其实,在前一段时间的各处游逛中,南卡就注意观察了解,心中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只是碍于家庭里并不富裕的状况,自己又是新来之人,也不好开口。如今有了张大仁的支持,把想法变成现实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南卡是个性情急躁的人,新婚后不久,就约着爷爷为建马店的事行动起来。在老家旁边的开阔地上选址、平地、备料、采买、请工匠,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雨季来临的时候,一间颇具规模的马店就在高黎贡山上叫做三家村的地方树立起来了。雨季里做完了室内的活计,秋后就开业经营。
道路上来往的马帮都是以前熟识的,再因为张大仁的关系,加上赶新鲜,来住店的就很多。
爷爷没有料到,曾经是抚夷府大小姐的南卡,经营起马店来竟然也头头是道。这样一来,早家马店生意就颇为兴隆。
古道在世事的风风雨雨里静静地打发着岁月,在兵荒马乱的时季里,早家马店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全赖了南卡的周旋谋划。走南闯北的马哥头和行旅客商,甚至过往兵马都能在这里得到满意的照料。
长辈们多半时间住在老屋里,已经很少再去打猎,闲不住的时候,也来马店里帮着做些照应,后来有了我大伯、姑妈和父亲,照料孩子就成了长辈们主要的日常家务。
爷爷并不善于经营和管理,而且对于钱财的多少,他从来不在乎。他每日里要做的,无非是对客商们简单的迎来送往,或者陪了熟识的人把盏聊天,用着最周到和大方的方式款待着每一个入住或者来访的客人,这让他和我奶奶南卡在古道上留下了很好的名声。除非是爷爷觉着困急了,便也随着马帮到外边走上几天,或者偶尔伙着别人进山去打上一趟猎。至于马店里一应物资的采买,自有张大仁的马帮顺路捎带了来。
日子就这样紧张而平稳地过着。
一个暖和的冬日下午,早家马店异乎寻常地清静,爷爷和南卡在堂屋里收拾着准备迎接下晚来投宿的人客,一岁多的大伯独自在院场里玩耍。忽然间,他们听到了狐狸的奇怪的吠叫,那叫声很特别,跟寻常不同。正惊疑间,接着又听到我大伯的惊恐的哭喊声。
两个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丢下手中的活计跑出来,只见一个拄着拐杖、衣衫褴褛、头发胡子粘连的老头站在院子中央,表情迟钝地打量着马店的一切。
“老人家,你是要请饭还是住店?”爷爷迎上去热情地招呼。奶奶南卡抱起我大伯,轻轻地哄着,返回到走廊上。
狐狸见主人出来,越发跑前跑后地叫,奶奶和爷爷也无法喝止。
“不是吃饭,也不住店。”见有人迎出来,老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或许是刚刚走了长路的原因,老人嗓音沙哑,气喘咻咻,说话缓慢。
“那你老是……”爷爷心里想着,这老人准是一个过路讨钱的,这是马店里经常碰上的事情。只要是进了这个门,必定不让人家空着手出去。他转过头来,准备让奶奶去库房拿些钱来给老人,却见奶奶表情十分紧张地望着老人。
“我??找我女儿??南卡。”老人声音浑浊,但南卡两字吐得特别清晰。
“爹,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来人话音一出,奶奶已经惊惶失声。她将我大伯放在地上,紧走几步,扑进老人怀里,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化成泪雨滂渤的失声的痛哭。
“孩子,爹无能,让你受苦了。”老人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爹,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奶奶泣不成声。
从没见过这样场面的大伯坐在地上惊恐地大哭大叫,爷爷赶忙过去把他抱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相拥大恸的父女俩,毕竟父女情深,何况又是大难之后意料之外的相逢。狐狸这时却安静了下来,躺在一边,喘着粗气望着大家。
“乖女儿,别哭了,你看把我外孙都吓坏了”。老人扶起奶奶来,用衣袖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岳父大人,快请屋里坐。”看看父女俩哭歇些,爷爷赶紧招呼,扶了老人,三个人一同走进正屋里,盥洗换衣,南卡又赶紧张罗了饭菜来吃,饭后把盏叙话。
住在老屋里的长辈们听到动静,也过来观看,相互就认过了,不免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喝过了一盏茶,缓和了气氛之后,赵老抚夷??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缓缓地述说了事情的原委。
那晚上板岗寨遭到野匪袭击,外曾祖父仓皇起身,准备迎击。可是野匪已经冲进后堂,开始四处翻找财物,凡是值钱的东西都拿走,见外曾祖父出来,几个人举刀就砍。
看看野匪势大,外曾_38605.html祖父赶紧跑向后厢房南卡的住屋,可是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摸摸被窝还温,大约刚刚离开。于是他又追寻出来,在一片混乱中,胳膊和双腿都受了伤,眼见家中其他人不死即伤,自知不能抵敌,赶忙开了后侧门出来。由于年久失修,后侧门外树木搭成的巡寨栈桥已经糟腐,慌乱中,外曾祖父失足落下山崖昏死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他挣扎着爬上来,在生冷的月光下,看到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起来的整个板岗寨已是一片灰烬,男女人丁被残杀殆尽,心中万念俱灰,本欲跳下悬崖一了百了,可转念一想,混乱发生时,他曾经去了南卡的卧室,没有见着南卡,自己跑出来也不大可能,肯定是被人掠走了。这样一想,他立即想到了米照明。因为根据米照明的为人和他近一段时间的态度,做出这样事情是极有可能的。要真是那样的话,他自己一死了之,却把心爱的女儿留在世上受苦,那他的魂魄将永远无法安宁。
就这样,外曾祖父强迫自己活下来。他先到了谷地里,但李发和李得贵都不在,第二天也不见踪影,他想可能是出事了。无奈,他只好到附近的一个寨子里,在一个素常有些来往的寨民家里权且躲避下来治伤。
两个多月后,外曾祖父的伤好了,他告辞那户寨民,决定要动身去寻找女儿。三山二十六寨寨民多年来受板岗寨抚夷府管辖,一百余年安居乐业,素来敬仰赵家的威名和恩德,如今抚夷府遭了大难,只恨相救无力,纷纷奔走打探抚夷府主人下落。外曾祖父每到一处,都会受到上好的招待。就这样躲躲走走,在终于要到达八里河寨的时候,外曾祖父听到了关于八里河寨与张小果野匪火拚的事情。
张小果是滇西边境上的惯匪,无论官府还是民间,只要是有些分量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早听说板岗寨抚夷府藏有一只玉镯,乃是腾越至宝,早已垂涎三尺,想要夺取,只是碍于抚夷府的声威和关防紧严,不敢贸然下手。米照明勾结张小果野匪袭击板刚寨,说好了米照明只要人,所有劫获财物都归张小果。这个计划正中张小果下怀,于是就制造了联手灭绝板刚寨的这场灾难。
劫掠结束后,张小果清点所得财物,发现没有那只一直想弄到手的玉镯,认定是米照明熟悉抚夷府的情况,一定是他得手后私吞了,心中越想越不舒服,于是去跟米照明讨要。
米照明白忙一趟,身背杀人放火的骂名,却落得人财两空,正在又羞又恼,对张小果的贪得无厌心生厌恶,态度就十分生硬,招待上也就冷些热些,着意疏远。
张小果一伙本是惯匪,平素杀人越货,为所欲为,要财不要命,更不讲什么道义人情。现在向米照明讨要玉镯不得,并且受了冷落,心中恶气淤积,怒火上升,一气之下起动所有匪徒攻打八里河寨。
土匪就是土匪,不知恩惠为何物,仇怨则是睚眦必报。米照明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往就跟这帮匪徒有些过结,看看土匪们亡命攻打本寨,怒不可遏,组织寨丁还击,双方在八里河寨大战。
毕竟米照明寨丁众多,得到过英人的正规训练,手中又有火器,自然处于强势。结果,张小果野匪被打得大败,匪徒死伤无数。张小果难于招架,只带了少数几个匪徒仓皇逃遁,不知去向。
在确定南卡不在八里河寨之后,赵老抚夷的心更是高悬了起来。落入虎口的南卡遭遇了什么不测,还是被什么人救走了呢?他首先想到了我爷爷,因为就当时的情状,只有我爷爷有这个能力和条件。可是他又不敢肯定,因为我爷爷是在中午就走了的,似乎不大可能返回去救人。在别无音信的情况下,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一路寻来了。他想,纵然找不到女儿,也总算是把自己这把原本属于中国土地的老骨头带回国内来了,即使老死于荒山,朽化于溪谷,也算是叶落归根。
在腾冲城里,赵老扶夷听说了失踪几十年的张家玉镯现身的事情,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这样边走边找,终于找到了高黎贡山古道边上的早家马店。
爷爷和奶奶也把发生的事情和后来的情况备细说了,几个人感概万千,深觉世事变幻,风云莫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