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黄昏了,西边的天空一片血色,点点寒鸦旋绕在太阳的余晖里,千山万岭显现着参差错落的轮廓,寂静而神秘的莽莽丛林仿佛要将一切吞没。独行在深山旷野,爷爷感到悲凉至极。也许一只猛兽、一匹饿狼、或者一条毒蛇的突然出现,就会轻易地将他击倒。人的这点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太脆弱了,何况还要面对各种始料不及的灾祸。
“但愿南卡没有做傻事!”“但愿一切还来得及!”爷爷边跑边想,早已忘却了潜藏在身边,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爷爷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力量在催促着他,在推动着他。这种力量是他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即使是那天被匪徒追杀时也没有过。那是一种来自心爱人的感召的力量,是一种足以销魂蚀骨的诱惑。他决定,无论是生是死,都要和南卡在一起,与板岗寨在一起。
月亮升上了天空,大地一片苍茫,空气中流荡着山花的幽香。透过树梢的月光斑斑驳驳地中 文首发洒落在路上,在凉凉的夜风里游移着、晃动着。远远近近的山野里传来阵阵野兽的吼叫,林木间不时响起一阵悉?声,偶尔有一只什么小动物飞快地横过山路,窜进树丛里。
早春的月夜是令人舒服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山野里。但此时的爷爷却无心旁顾,他追逐着自己的影子跑跑走走,多少山山洼洼就被他抛在了身后。他甚至后悔自己来的时候走得太快,以致走了这么远。
爷爷终于又爬上一个山包的时候,一种亲切的感觉顿然滋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山包是板岗寨后面山脊的制高点,离板岗寨已经很近了。山包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做“傈僳坪”,但却没有村寨的痕迹,也没有一个傈僳人。山包上依稀存有一些残破的墙基遗迹,大约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哨卡或者驿铺,但由于道路更改,或者是兵灾匪患,已经废弃多年了。山包四周林木环拥,中间一片视野很好的开阔地,长满各种杂花野草,特别是秋冬时节,大片的火草花开成满地雪白,令人神驰遐想。
这是南卡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相处的几个月里,他们曾几次来到这里,享受大自然无私的惠赐。此时虽是孤身一人,但那和暖的春风里仿佛依然流荡着南卡那令人心醉的气息。也就是在这片开阔地上,在那火草花盛开的时节,爷爷和南卡有了第一次最亲密的接触,让他享受了那种醉人的气息。如今火草化还没有开败,一切仿佛才刚刚发生,而人情世故却已经发生了几多变化。
就在举目远望的那一瞬间,爷爷惊呆了,他看到,就在他的前方,一片巨大的火光映红苍天,团团烈焰腾空而起,星月明亮的天空早已被酱色的烟雾遮蔽,火烟老鸹在低空里发着阴森的鸣叫。
那正是板岗寨的位置。
那场让人不愿想、不敢想的灾难竟然如此迅速地向板岗寨降临了,而且是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像。
爷爷顾不上多想,加足劲朝着大火的方向跑去。
爷爷跑近板岗寨的时候,火势已经逐渐变小,热气依然袭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整个板岗寨已经化为一片火地,根本无法靠近,也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息。
完了,铜壁关外三山二十六寨中坚守了几十年的最后一个完整的村寨,竟然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什么人竟然如此狠毒!爷爷感觉冷汗直冒,浑身发抖。脑海里又浮现出张小果匪众残杀张大仁马帮伙计的血腥场面。莫非又是这伙狗贼?他万分痛苦地埋下头去,他知道,在这样的灭绝性的灾难面前,南卡还活着的希望几乎为零。
“我真该死!我还算什么男子汉?我是逃兵!”爷爷扯着自己的头发,愤怒地咒骂自己。他对着余火、对着山林焦急地大声呼唤,他呼唤南卡、呼唤所有可能侥幸存活的生命。可是,除了呼呼的风声和袭人的热浪外,苍茫的大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对他的呼唤给予哪怕是十分微弱的回应。
忽然,爷爷发觉有什么东西朝自己袭来。他赶忙跳起来看,原来是南卡心爱的小猎狗狐狸。
“狐狸。”爷爷惊喜地轻喊了一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般。
狐狸跑到他跟前,跳起来附在爷爷的腿上哼叫几声,跳下去,转身走几步,又返回来,急促地叫着,用嘴使劲拉扯爷爷的裤脚。爷爷心里一激,难道是南卡……他立时精神一振,跟了狐狸朝山下跑去。
转过路口,迎面来了两个黑影,已经近在咫尺。“糟糕,难道是……”爷爷立住脚,准备拼命。两个急急赶路的黑影也止住脚步,从腰上抽出弯刀来。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走在前面的狐狸停了停,朝着来人狂吠几声。掉过头来到爷爷跟前,哼叫着用头使劲蹭爷爷的脚。
“狐狸,别怕!”爷爷安慰小狗。他审视着周围地势,想着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解决这两个拦路虎。
“狐狸?”两个黑影同时喊出声来,随即大声问到:“你是哪个?”
“我是早发义,你们是哪个?”爷爷一听声音有些耳熟,心里放松了些。
“我是李发。”一个黑影说。
“我是李得贵。”另一个黑影说。
“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全寨子都烧光了。”
“什么?都完了?你是说――全寨子?”李发和李得贵惊惶地问。
“是的,我来到的时候,就已经烧完了。”
“完了!”李发和李得贵咬牙切齿。“什么人干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中午就走了的,就是在寨子门口遇着发哥那时。本来打算回去,去了一截觉着不对,又返回来,半路就见火光冲天,这时也刚赶到这里。”
“那现在早兄弟要去哪里?”
“救人!”
“救哪个?”
“南卡。”
“大小姐还活着?”
“不知道,可能狐狸知道,是它引我来的。”
这些日,李发和李得贵是在附近一片坡地烧荒,准备种谷子和包谷。爷爷中午出门遇到李发,他正是要到地里去,两人还打了招呼。这晚,两人已经安歇,睡梦中听到爆炸声,起来就见本寨起火,知道事情不妙,_38605.html就赶了来,正好碰上了爷爷。
狐狸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到前面。见几个人没有跟上,又折回来对着三人尖利地吠叫几声,然后一扭头朝前跑去。
“狐狸一定知道什么事情,而且是很紧急的事情。”三人未及细谈,李发和李得贵转过身,跟着狐狸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跑了一阵,到了一个山谷边,狐狸慢了下来,急躁不安地转来转去,低声地呜呜哼叫。三人蹲下身去,爷爷轻轻地拍拍狐狸的头,狐狸顺从地伏下身来。
宁静的山野里、清凉的月光下,山谷里喧闹的人声杂乱而刺耳,透过树梢,依稀看得见有火光升腾。不用说,纵火抢劫板岗寨的贼人就在这里了。只是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有多少人,但是可以肯定,这一帮家伙一定势力庞大,穷凶极恶。
爷爷此时心急如焚,为南卡的命运而深深忧虑着,但他知道,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必须小心从事,急躁冒进不但救不了南卡,反而会坏了大事。
三人带着狐狸离开道路,悄悄地从树林里往下钻,不一会就到了谷底。透过树林,借着朦胧的月光,他们看到,有八九个黑衣人正在烧起几堆大火,火上烧烤着一些什么东西。旁边的一棵小树上反绑着一个人,头偏倒朝一边,长发披拂下来,估计就是南卡。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持刀守着,但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火塘上的烧烤物。稍远的地方是一条河流,河边有一个较大的热水塘,有五六个人正在一边泡澡,一边大声地说笑。他们听得清楚,其中一个竟然是米照明。
见到南卡,爷爷心潮奔涌。他知道,由于力量悬殊较大,要救出南卡,三个人得冒着较大的危险,必须快攻快退,不能恋战。他准备把三人分工,由李发和李得贵结果看守南卡的两人,杀他个措手不及,他解救南卡,得手后就快速撤离。
可是,见到主人受难,早已急躁不安的狐狸已经顾不上等待命令,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一纵跃起,从背后猛咬一个黑衣人的脖颈。
听到尖叫声,另外一个看守转过身来,持刀就劈狐狸。正在烧火的人也闻声直起身,迅速抄刀备战。
事态的发展超乎预料,来不及多想,三个人迅速出击。李发和李得贵挥舞着长刀猛砍,两三下就把看守南卡的黑衣人劈倒,爷爷直奔主题,拔出小刀割断反绑着南卡的皮条,一把将南卡带过来就往后退入树林,回头却见气红了眼的李发和李得贵正挥舞着大刀朝着那群黑衣人冲过去。
“李发!”爷爷大声喊。李发没有回应。
“李得贵!”爷爷又喊。李德贵也顾不上答话。
黑衣人纷纷操起家伙,向李发和李得贵杀过来。
“快走!”爷爷一边大喊,一边取出袖珍弩箭向一个黑衣人射去。
正在泡澡的米照明几人回过神来,哇哇叫着爬上岸,一边穿衣一边指挥冲杀。整个山谷一时间乱成一团。
狐狸见主人获救,反身折了回来。爷爷架着南卡往后退,一边大声呼唤李发和李得贵快走,但两人都红了眼,只顾挥刀乱砍,哪里听得进。
霎时间,山谷里喊声震天,一干人混战成一堆,几乎分不清彼此。
米照明等人已经操起家伙朝着这边冲过来了。米照明手里有枪,稍有不慎就有危险,不但全功尽弃,还要受辱于人。
无奈,爷爷只好架起南卡迅速后撤。
袖珍弩箭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不时有人应声倒地,狐狸也时不时反身突袭一下,给敌人来个措手不及。
米照明虽然气急败坏,却也贪生怕死,不敢奋力追赶,只是乱吼乱叫催促手下人,胡乱地边追边放枪。这让爷爷和南卡赢得了时间。
这一带地方离板岗寨还不很远,南卡极为熟悉。两人拣着密林间的小道走,迅速退到山梁上,反身窜进另一面山林里,朝着斜谷方向急走,不一会,敌人就被甩在后面找不着方向了。到山谷底,两人喝了一些水,坐在水边稍事休息。
事情已经十分明显,这起灾祸,就是米照明所为。
米照明眼看南卡反目,赵老抚夷百般敷衍搪塞,心里就有气,见如今又来了一个深受赵家青睐的年青汉子,自知南卡无法到手,不觉恼羞成怒,决定硬抢,于是勾结张小果匪帮,对板刚寨进行了这次灭绝性的突然袭击。
板岗寨防不胜防,很快就被穷凶极恶、人数众多的匪徒攻破,全寨老幼数十口人尽遭杀戮。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南卡听到嚷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破门而入的米照明劫持。
得手后,张小果匪帮掠夺财物,放火焚烧寨子而去。
“你不是已经答应嫁给米照明啦,为何他们还要下此毒手?”爷爷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虽然这个疑问他已经料中几分。
“你以为我是真的要嫁给他!我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给全寨人招来灾难!而且……”南卡顿了顿,痛苦地说,“想不到灾难还是来了。米照明这狗杂种!迟早要让他不得好死!”
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寻死觅活。在南卡冷若寒冰利剑的目光背后,蕴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和信念。
爷爷知道“而且”一词背后的含意,那正是爷爷最担心的事情。逼到无路可走时,凭着南卡的性格,屈服是绝对不可能的,玉石俱焚恐怕是她唯一的选择。
“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来了?”南卡反问。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看着你走出去,直到走得很远,远得看不见了。”南卡幽幽地说。“那时我以为,命中注定与你无缘,这一生是再也看不到你了。”
“哦!”爷爷心中一热,“我是走了,但是走后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你是绝对不会嫁给米照明的,生怕你做傻事,所以去了一截就急忙赶回来,可是还来不到,隔着老远就看见火光冲天,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幸好遇上狐狸,我知道它是有灵性的,一定知道你的消息,就跟着它一路找来。”
“多亏了狐狸!”南卡抚摸着狐狸的头说。
“还有李发和李得贵。”说到李发和李得贵,爷爷和南卡突然间沉默了,他们心里清楚,在穷凶极恶的敌人面前,这两个人拼死混战,还活着的希望是没有了。
爷爷和南卡不敢走大路,专捡小路或者没有路的地方走。好在南卡熟悉地形,既甩脱了敌人,又不至于迷失方向。一夜紧走慢行,天亮的时候,已经越过几个山头了。
由于体力的急剧消耗,两人都精疲力尽,南卡这段时间来情绪极坏,饮食严重失调,加上一夜的折磨和奔波,更是心力交瘁,寸步难行了。只有狐狸似乎依然精力充沛,跑前跑后地打探着。
得赶快找个地方进食休养,以补充体力。爷爷和南卡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层。
这时,他们看见不远的一个山窝里升起缕缕青烟,想必是有人家。爷爷架起南卡,毫不犹豫地朝着青烟起处走去。近了一看,果然有一户简陋的人家。
那是一个躲在山窝里种大烟的傈僳烟户,是几年前从三山二十六寨的栎树林寨逃过来的,也会讲一些汉话。得知南卡是板岗寨抚夷府的千金,一家人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俩休息,一边就做了饭来吃。问及来意,具说缘由,大家都黯然神伤。
休息了一个上午,爷爷和南卡觉着恢复多了。
怕米照明贼心不死,两人不敢久留,告别烟户继续赶路。
就这样在山野里避着大路行走,饥餐渴饮,停停走走,挨过了四日,已经翻过蛮哈山,绕过铜壁关,进入南甸地界,算是回到国内了。
南卡是久居关外山寨的人,见惯了山野河谷,平素接触的,除了偶尔过往的马帮商旅外,就是山寨中人和地方夷族,所居无非竹篱茅舍,听的是鸟鸣兽吼。如今突然之间见了这许多稠密的人烟,见了这样繁华的城市,心里不免暗自惊奇。父亲口里时时念叨的中华大国,现在突然之间在了眼前,一种神圣的、亲切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爷爷知道南卡的心思,到了腾冲城后,选了家清静的旅馆住下来,带着南卡城里城外地各处转悠,闲看商旅云集、街市整严、百货齐全、珠宝玉器琳琅满目的城市景象,这一切使南卡暂时忘记了心里的至痛和身心的疲累,身体也逐渐好转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