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在苍苍莽莽的大山间千回百转,穿过江河、森林、田野,穿过村庄和城市,通向遥远的地方。千百年来,多少人为着养家活口,长年累月地奔波在这些路途上,有的人发了财,成了大马哥头、大老板。更多的人行走一生,虽然是历尽千辛万苦,也就落得个衣干食饱,勉强维持生活。还有的人一去不返,遭遇各种天灾人祸,不知所终。
人其实和所有的动物一样,首先是为了生命的存在和延续而奔波的。
马哥头们说,每个人的命都是用细绳子系在天上的,都是天公说了算,风就是天公的剪刀,平时间就那样飘摆着,一阵风来,就有那么一根或几根不太牢实的,说断就断了。
想不到这些平常时间喝了酒后发感慨的话,在爷爷第一次离家出走的路上,突然间就成了眼前事实。
在腾冲城子里,正在街上无事乱转,找不定去向的爷爷碰上了张哥头。这对于久居深山古道、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爷爷来说,无疑是一种福音。
张哥头本名张大仁,比我爷爷稍大,家住高黎贡山西坡下龙川江边的江苴古镇,也是久在古道上行走的一条汉子,小时家庭贫寒,跟村里人赶马,省吃俭用积攒得一点本钱后,自己买了几匹马,拼得几个家间的伙伴组成一个小马帮,往返在腾冲与云龙、漕涧一带,从事盐巴、纸品之类小量短途运输,间或也做些小本经营。由于经常沿高黎贡山古道往来,时常在山寨歇脚,性情爽直不拘,一来二去,与爷爷就成了好朋友。
张大仁的马帮前几天刚从黑盐井运盐回来,到腾冲交货后,准备驮运一批观音塘宣纸进大理,因为家事耽搁了几天。准备启程的时候,盐老板找上门来,说受朋友的_38605.html委托,接了一手英国人的货,要赶运一批石璜到蛮莫去,一时找不到恰好的运力,时间又是十分的紧迫,要张大仁的马帮帮忙走一趟。
张大仁起初不愿意,因为他的马帮只有十五六匹马,七八个伙计,这样的小马帮走缅甸,又是跑单帮,没有联手,风险太大。他最初出道时搭伙赶马,常走的就是这段道路,自然熟知路途的凶险,但那时拼的是大马帮,有人有枪,甚至还有保商队,与沿路的驻兵和头人也极为熟悉,一般的野匪路霸轻易是不敢招惹的。眼下的境况自然是不同了,虽说有保商营,但是为着各自的利益,一般是保大不保小,保强不保弱,况且又不是老联系户,根本请不动人家,请了也不划算。
后来禁不住盐老板的软磨硬磨,同时也为了生意上的交情,想想时季才入初秋,路上应当也还平静,赶紧一点,一个来回最多也就二十来天,于是勉强答应去一次。
那天下晚,张大仁正带着伙计在街上采买一些路上要用的货物,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上路。遇到我爷爷,张大仁显得特别高兴,执意邀约爷爷同去,一来好友同行,可以增加路途行走的兴致,二来多了个伴,胆子也就壮了几分。
爷爷这一路出来正没有什么目的和头绪,见好友相邀,想想自己长期游走深山,往东最远到了保山,往西最远也就到过腾冲城,这次出来有了时间,现在又有了伙伴,正好可以出去走走,看看是否真的有天和之缘,即使没有,也长些见识。于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爷爷踏上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缅甸之旅。
爷爷的加入,对于张大仁的马帮来说,无疑是一件喜事,毕竟多个人多个胆。一路穿山走箐,朝行暮宿,大家有说有笑、走走停停,在初秋的时光里无比放松和快乐,似乎完全忘记了旅途的艰险。
那时的缅甸,从光绪以来,已经被英国人控制二十余年了,中缅边界的大片土地,历史以来治乱无常,匪祸层出不穷,如今由于所谓的边界之争,硬是把中 文首发大金沙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划出,有的虽说是未定界,实际上也是非正式地并入了缅甸的版图,结果是中国管不了,英国人管不好,更成了盗匪窝子,来往客商无不担惊受怕,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
那时节,常走缅甸的商帮,要么结成大伙,要么自办武装,有充分的把握才敢出行。尽管如此,仍有许多客商不时遭遇盗匪,弄得或死或伤。但是,为着生计,或是为着那一辈辈人发财的梦,古老的商路上千百年来一直商旅不绝,足音未断。就是沿着这条古道,印度的棉花和棉纱、缅甸的玉石、南洋的珠宝源源不断地流入腾冲,再往中国内地流散。
“元、明以来,缅北地区一直是世界最大的光珠、宝石和玉石的出产地,明朝时期,朝廷曾经在这边设置采买官,专门组织开采和征集珠宝,供给达官贵人和皇宫里享用。清朝以来,逐渐转变为以开采玉石为主,玉石开采出来之后,用骡马驮运到腾冲加工出售,出了不少的珍品,比较有名的是段家玉、张家玉、马家玉等。据说段家玉曾经被打磨成薄片,制作成一盏价值连城的翡翠宫灯;张家玉曾经琢磨出一对绝世玉镯。这些稀罕之物,被公认为腾越至宝,几乎都毫无例外地引起了祸乱。”张大仁在路上跟爷爷边走边聊。
“再好的玉石,也不过一块石头,何以如此神乎?”爷爷对玉石并不了解,因而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
“老弟还别说,虽说是石头,但也是天地蕴育千万年而成的灵物,自然不同于普通的石头,每一块质地上乘的玉石,不知左右着多少人的运数。”张大仁严肃地说。
“我也时常听到‘穷走夷方急走场’这样的说法,但却并不了解多少,大哥走南闯北见识多,想必有更好的理解。”爷爷向张大仁请教。
“这话也主要是说的腾越人,夷方就是南部一带地区,主要是缅甸和南洋一带。这些地方气候条件好,土地宽裕,物藏甚丰,况且又挨临海洋,南北货物集散,人们生活富足。中国人来到这里,做生意或者给人家打零工,多数人都是从当小伙计开始,但只要肯吃苦,糊个口赚些零钱是不成问题的,头脑灵光的,不上几年也就成老板了。但如果是急等着钱用,或是想要发个暴财,那就要上玉石场碰运气了,运气好的话,十天半月暴富也有可能。”
“如此说来,只要敢上玉石场,就可以发财了。”
“也不见得,除了要有那份胆量外,主要还是要看各人的运气,上玉石场是赌老命的营生,腾冲人上玉石场千千万万,到头来发财归家的也不上几人,象段家玉、张家玉那种一个石头暴富的情况,就更是少而又少了。多少人挖了一辈子玉石,依然两手空空,最后老死荒山,还有多少人打摆子,跟人家火拚,或是遭遇强盗土匪,半途夭折,有的留得个尸身,有的甚至尸骨无存……”说到这里,张大仁忽然打住,脸上掠过一丝惊惶。
爷爷知道,出门赶马的人是不能说强盗土匪、豺狼虎豹、病痛生死一类话语的,说了就是犯忌。张大仁显然是不经意间说漏了。
两人于是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不觉间走了三四日,出了铜壁关,就进入了缅甸地界了。
古道两边,宽广的丛林保持了比较原始的状态,高大的树木、肥硕的野芭蕉、密不透风的竹林、以及各种草木藤蔓混合生长,织成一张深邃幽暗的巨网,仿佛随时都会把人包裹、吞没。苔藓覆盖的古道如同一根纤细的丝线,曲曲弯弯地穿行在丛林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虽然是入了秋季,但沿途依然是一片阴暗潮湿,每一个山洼都在流水,各种腐烂物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蚊虫密密麻麻地绕着人乱飞,不时地会遇上一堆、或者一架动物的骨骼。野兽们大白天也在无所顾忌地嗥叫,从路上大摇大摆地穿过,拉下一堆堆还冒着热气的粪便。除了偶尔遇到不知什么时间熄灭在路边的一堆或几堆火塘外,再找不到人的痕迹。
这样的路途让马帮的伙计们走起来提心吊胆,大家都紧着脚步走,很少出声,为避人耳目,连马帮的铃铛都用草塞死。
爷爷是经常在荒山野岭上来去的人,素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到了这样的境地里,也隐隐地感觉到了恐惧的侵袭,毕竟关外山川不是高黎贡山,脚下土地已经是充满各种神秘色彩和传闻的异域他乡。
只有张大仁心里倒有几分高兴,因为这种情形表明,还不到下夷方的马帮和客商出门的时间,野匪们多半也还不会出动。
这日天晚,一行人来到了一条河边,选了一片开阔背风的空地打尖。伙计们卸下驮子,有的到附近放马,有的就埋锅造饭,各忙各的事情。张大仁提了酒壶,拉了爷爷到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闲谈畅饮。
天气十分晴朗,斜阳的余晖暖暖地照着莽莽山林,空气轻松,山野里一派宁静,鸟兽们自由欢快地鸣叫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发生什么意外。
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去放马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又喊又叫。
张大仁和爷爷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他们意识到,一直担心的麻烦事真的降临了,但最多也就是蛇虫猛兽的袭击,大不了损失一两匹骡马。
还没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一声尖利的唿哨,一群青衣蒙面的持刀匪徒已经呼啸着来到跟前了。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大家措手不及,就那么几分钟时间,仿佛就是眨眼间,刚才还在埋头烧火做饭而毫无防备的几个伙计惨叫几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古典小说中那种路遇盗匪,先要双方僵持舌战一通,然后再打斗一阵,或者是弃财留命的惯例,在这里毫无发生的余地。匪徒们犹如出笼的困兽,狂呼乱吼着,仿佛就是在玩一场追逐院场里的猎物的游戏,追着人乱砍乱杀,并不问来头去向。
一看那阵势,爷爷顿时惊呆了。一路行来,虽然也设想过可能会发生各种险阻和意外,但是这样凶险的情形却是始料不及,仿佛旋转的碾子突然间断了水一般,一切思维都停止了运转。
张大仁一看势头不好,知道遇上了悍匪,不及多想,拉了爷爷就往山林里钻。
在这种时候,逃命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由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场面,爷爷只顾埋着头在丛林里乱钻乱跑,不知不觉间和张大仁走散了,他也不敢呼喊,只顾埋头乱走。
山林里野兽的嗥叫此起彼伏,不时有什么动物从身边窜过,点点绿光闪烁在树梢上或草丛中。
从小没有受过这种磨难的爷爷已经筋疲力尽,一种比死亡更大的恐惧顿时袭上他的心头。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天色完全昏暗下来的时候,他终于走出树林来到一片空地里。这是一片刚刚收割完毕的旱谷地,地的一头竖着一个歪歪倒倒的窝棚,窝棚旁边是两个圆形的谷?,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得到窝棚里有人声。他毫不犹豫地朝着谷地里的窝棚走去。然而,突然受惊、耗尽了体能的爷爷还没走到窝棚跟前,便一个踉跄扑在一个谷?上,又摔倒在地上,把谷?扯下一大片。
听见声响,窝棚里就走出两个男人来,手里紧握着弯刀慢慢逼近。待看清了是一个满身伤痕的人之后,两人便把爷爷扶起来,架到窝棚里,从火塘上取下一口黝黑的大罗锅,倒了一碗水给爷爷喝下。
坐了一会之后,爷爷觉得缓和了许多。
两人见爷爷好转,就问爷爷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他们都是汉人,一个叫李发,一个叫李得贵,原本是板岗寨赵抚夷的练丁,汉话都说得很好。爷爷就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们。
听了爷爷的叙述,两人都有些紧张,说这里离大路还不太远,不能久留,得赶快转移到寨子里去。于是他们商定,李得贵留在谷地,李发送爷爷去寨子。
一路走来,爷爷从李发的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这一带地方的情况。
那伙强盗,是这这一带恶名远扬的惯匪,为首的叫张小果,原本是南甸水草坝囊土司家的护卫队队长。因为起心谋财,伪造证据,谣说囊土司与外匪沟通,借着局势混乱,与一班混迹山野的恶徒里应外合,血洗了囊土司全家,得了钱财之后,自立山头,称霸一方。上年初,也就是刚刚进入民国之后,张小果摇身一变,打出国民革命军的旗号,成立了个南甸国民救护队,用巧言和财物骗取了新成立的腾冲县府的信任。
那时,县府为了稳定人心,派出专员,设立设治局,对边远民族地方上的各种势力采取招抚感化的方法。张小果混水摸鱼,轻易地得到了县府专员的认可,列为边境民众自卫组织造册上报,甚至差点还被推举进入县参议会。
实际上,张小果和他的部下却是一伙不折不扣的盗匪。
站稳脚跟后,张小果一干人拉帮结伙,扩大势力,为非作歹,在蛮哈山下处于出入境交通要冲的板壁坡麻栎树寨修建了大本营,挂出国民革命军南甸巡防营的牌子,名为安边,实际上大肆抢掠周围村寨居民,对来往商旅名正言顺地强押硬保,勒索数额惊人的保护费。他们的势力迅速壮大,控制了南甸、盏达边地,直逼腾境,恶行愈演愈烈,渐渐惹成众怒。
后来,边地民众联名状告,几家大商号联合腾冲马柜出面陈情,请求县府出兵?剿。事态的发展终于惊动了腾冲县府,派了刘得胜的游击大队,协同地方驻兵前往收剿。
别看张小果等人平时称王称霸,不可一世,但毕竟是一帮乌合之众,平时蛮横嚣张,可是一打就散,死伤惨重,张小果自认为有板壁坡天险和坚不可催的麻栎树大寨,拼死负隅顽抗。
在当地民众带领下,游击大队一边正面猛攻,一边绕道从小路突袭,张小果腹背受敌,措手不及,匪巢很快被攻破焚毁,鸡犬不留。张小果带着几个人坠崖逃脱出来,跑到缅北山区,就在这古道一带落草为匪,誓与腾冲为敌,专门抢掠过往客商和小马帮。这些人心狠手辣,谋财必然害命,气焰十分嚣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他们的手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