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梦之旅


本站公告

    一寻梦之旅

    明朝洪武开边平乱,征伐夷方,先祖随大军辗转西来。几年之后,军队平腾越,长驱南下,拒敌于大金沙江,划江为界,勒石立誓,得胜班师,留下军队驻守腾永边地。先祖带着几个当地募兵留守高黎贡山要隘,建成了古道上最早的驿站,先祖便做了驿丞,在高黎贡山古道边筑屋定居,生息繁衍,渐渐发展为村寨,这便是后来的地方志书里标记的三家村。

    祖人们靠山吃山,尤以打猎为主。宽怀博大的高黎贡山和南来北往的马帮养活了三家村和古道沿线的所有村寨。我高祖和曾祖都是这一带打猎的好手,天长日久,他们的名声随着古道上南来北往的马帮传播得远近皆知。这样的日子代代相传,直到我奶奶南卡来到驿铺安家落户,建起了后来名响一时的早家马店。

    据说,我奶奶南卡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情刚烈,十分能干,除了汉话外,缅北一带的土语也多数会说,这让她在留居古道的日子里,所有的迎来送往都做得得心应手。这从我家曾经短暂而红火的马店可以得到证明。高黎贡山两边的老马哥头和马哥头们的儿孙们在说起我的奶奶的时候,总是感慨不已,仿佛那根本就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爷爷早发义七岁开始学猎,不但练就了一身穿山过岭的好本事,而且手艺也日见长进,十多岁时就已经是狩猎的好手了。

    爷爷秉承严格的家训,闲来知书识字,凡事都做得顺顺当当,很有主见,唯独对传宗接代的大事有些稀里糊涂,到了二十挂零还是光棍一条,这个状况让我高祖和曾祖大伤脑筋。

    那时,古道上的早氏三家村的另外两家早已是四代同堂,已经开始分化出更多的家庭了,只有我家到爷爷这里打了嗝噔。凭着我高祖和曾祖的手艺和多年的积蓄,加上爷爷的个人资本,讨个媳妇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何况高黎贡山左右的远村近邻,谁不敬重早家的名声,请了几方媒人说和,几乎都是一说就应,纷纷表示愿意结亲。来来往往的马_38605.html哥头们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起了多少次,说一路上有多少女人想跟着他们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从外面顺路捎带一个来,而且保证满意,要真不满意可以再换。

    对于这些好意,爷爷就是没有一个首肯,他的婚姻大事也因此一再地耽搁下去。

    我高祖和曾祖为着在人前脸面,同时也为着儿孙绕膝传宗接代的想头,看看三番五次的劝勉和催促仍然没有效果,心里自然就有些不舒服了,于是在爷爷早发义的年龄进入第二十一个秋天的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下达了最后通牒,令他在而立之前务必完成婚姻大事。

    最后通牒下达的第二天清早,爷爷就离家走了。

    全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人们并不在意,因为对于一个猎人来说,他的生命和时间都是属于山野的,一出门就是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要紧着做的,是广泛寻访,给他找一个可意的女子做媳妇,以完成生命和家族延续的大业。

    爷爷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爷爷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爷爷记起了一个遥远的梦,这是他心中珍藏了十多年的一个秘密,一个谁也不会相信的秘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梦不但没有淡忘,反而越来越清晰。

    爷爷说,那多年以来,他总是在做一个梦,梦中总是有一头白鹿,悠悠地沿古道朝着西南方向去了。

    也许是久居深山的日子里可供记忆的事情本来不多,也许是那一个曾经的故事已经让爷爷刻骨铭心。闲暇的时候,他会静坐在山坡上朝着古道延伸的方向眺望,他似乎感觉到,那彩霞低矮的天幕底下,那千重万复的山水深处,分明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召唤。随着年龄渐长,那份召唤越发让他坐卧不安。

    爷爷六岁时的那一个秋天,他随着我曾祖进山去猎熊。秋天是猎熊的最好季节,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果实都在成熟,所有的种子都在饱满,各种野果十分丰富,老熊为预备过冬储存能量,吃得膘肥体壮,油脂最为丰厚。熊油油质细腻,有防皮肤皴裂、平疤痕、散淤毒的作用。熊胆则可以预防热毒,退高烧高热,对于急性疟疾有一定的缓解作用。这两种东西是下夷方的赶马人常备的药物,已经有好多人跟曾祖说了,进了干天要出远门,等着要。

    那个秋日的下午,清亮的太阳格外地温暖,山林展示着最为丰富的色彩,各色树叶在风里自由地抖动着,泛着粼粼的亮光。知了的鸣声响彻山山坳坳。花蜘蛛在树杈间张着五彩大网,静静地等待着在空中飞舞的昆虫。

    这样的时光令人舒心和轻快。

    爷爷跟在他的父亲后面东张西望,紧走慢跑,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无限地放松。在他看来,这次出猎更像是一次愉快的野游。

    曾祖父对于猎物的存在有着特异的灵敏,当然,这种灵敏在后来也传给了我的爷爷,但在那个时候,六七岁的爷爷去打猎更多的是出于自由自在的玩耍和对山野自然的好奇,对于他来说,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或者蝴蝶远比一头麂子或山驴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就在这样的走走玩玩中,爷爷不知不觉地随着他的父亲去到了一个深涧里。

    时间已挨近傍晚,掠过树梢的阳光照亮着山涧的一边山坡,显得异常地鲜亮,背阳的一面就被衬得很昏暗。这种时候,潜伏的动物开始出动觅食了。林木荫郁的山涧里,已经有淡淡的水气在往上升腾,蒙蒙地透着些神秘的气氛。

    不用说,涧底肯定是一个温泉。

    在高黎贡山的山坳间,这样的温泉数不胜数,挨近村寨的温泉,大都被人们稍加围砌用来洗澡,习惯地也就叫做澡堂。深山里的温泉则是动物们的乐园,有的温泉含有动物们喜爱的硝盐,每当夜晚,会有各种动物从山林里赶来觅食,因此,这些温泉也是猎人们经常光顾支扣子或乘夜伏击猎物的好地方。

    正行走间,曾祖父突然停下脚步猫下腰去,摆手示意爷爷不要出声。爷爷知道,曾祖父已经中 文首发捕捉到某种野物的气息了。两人凝神静听,隐隐约约地,爷爷也似乎听到了某种低沉的动物的鸣叫。

    听了一会,曾祖父直起身来,对爷爷说,下面有一头鹿,多半是被扣子勒住了。

    两人抓着树枝快速地?到涧底,就看见在向阳的那一面山坡下,在挨近温泉的一丛树木中,一只白色的母鹿被倒吊着后脚挂在半空。白鹿的身体和头向下垂着,听到有人来,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动了,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呆滞而无助地望着曾祖父和爷爷。

    白鹿是十分稀罕的动物,一般时候很难见到。老辈人说,白鹿是山神的坐骑,一般是不给人看见的,见着白鹿就要有白事,打就更打不得,打了就会招来七死三灾。这些传说,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内心里对白鹿也就有一种奇怪的神秘感,反倒想着要见一见。现在突然间不期而遇,心里不免一阵惊喜。

    曾祖父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窝了”。然后摇摇头,拉起爷爷准备转身离去。

    “放了它吧。”爷爷说。

    “不行,这是人家的猎物”。曾祖父断然回绝。按照规矩,别人追赶的猎物被其他人捕获,要见者有份,但别人支的扣子捕获的猎物,不管是什么动物,其他人是不能动的,即使是放了也不行。

    “它看起来很快就要死了,你不是说它有窝了?还是放了它吧”。爷爷哀求着说。

    “不行!看那样子是已经吊了大半天了,现在放了它也是一个死”。曾祖父的语气斩钉截铁,拉了爷爷就走。

    急忙中,爷爷反手死死地抓住了一棵小灌木。他那坚决的态度令曾祖父吃了一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爷爷虽然性情刚直,但从来没有这样坚决地反对过他。

    迟疑了几秒钟,曾祖父叹了口气,返身朝着白鹿走过去,把支甩扣的小树用力坠弯下来。等到白鹿着了地,抽刀砍断了扣绳。

    也许是吊的时间过长,也许是早已绝望,白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只被绳子勒着的脚血肉模糊,整条腿几乎无法伸缩了。

    曾祖父小心地解开扣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些棕黑色的药末涂在伤口上。爷爷用树叶舀了些水来倒在白鹿微微张开的嘴上。他看到,那头白鹿轻轻地动了一下,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

    它肯定还能活!爷爷心想。

    “算他命大,能不能活得下去就要看它的造化了。”曾祖父说,就近扯了一把药草叶子塞在鹿嘴里,然后拉着爷爷退到温泉边。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奇迹出现了,那头白鹿动了动身子,伸了几下脚,慢慢地站了起来,回过头幽幽地望了爷爷和曾祖父一阵,瘸着腿走进山林里去了。

    那是一种交织了各种复杂心情的眼神,令年少的爷爷怦然心动。

    “走吧,小子”。曾祖父拍拍爷爷的后脑勺说,“记住,猎人在面对猎物的时候,是不能心软的,否则就要挨饿”。

    因为见了白鹿,两人再没心思打猎,一前一后往回走。曾祖父不信那些传说,他认为白鹿就是白鹿,品种而已,白牛白马都有,连人都还有从小就白发的呢,挨临的岗房岭就有一个白发少年,但是现在突然间被自己碰上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爷爷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一般,对鸟雀、知了和树林都失去了兴趣,只为放生了白鹿无比地高兴着,而白鹿那水汪汪的眼睛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闪现。

    仿佛早已有了一种心灵的沟通一般,爷爷固执地认为,那不是一头普通的白鹿,而是游走在天地间的一方灵物。

    那天晚上,六岁的爷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那只白鹿来到他面前,直立起身子来,转眼间变化成一个清秀的女孩。女孩对爷爷说:“我是你的媳妇,十六年后,你来西南边找我”。说完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饭时候,爷爷很严肃地把这事向全家人说了,大家都乐得大笑,说他的善良把山神老爷感化了,要送给他一个媳妇当作礼物呢。在他们看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把一个梦当做真事来对待,是很平常的事情,可笑的是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突然间开窍了。

    说完了笑完了也就过了,大人们都不在意。但这个梦却从此在爷爷心里扎下了根,成为一个只有他自己相信并一直守候着的秘密。

    一转眼到了二十有余的爷爷,已经是一个远近有名的猎手了,他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让全家人大伤脑筋。因为按照我们地方的习俗,这是一个男人十八九岁就该完成的事情。如果照这样计算,我曾祖父不但早就该抱上孙孙,而且可以考虑培养新的一代猎手了。

    眼看爷爷年岁渐长,而一个男人不管有多么能干、有多大的名声,只要没有娶亲,就算不上成家立业,隔壁邻居的各种传言和猜测也不好听。更主要的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大事情,这是每一个男人都要面对的头等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都差点要把爷爷的耳朵磨出老茧来。

    在各种方式的动员和批评都毫无效果的情况下,长辈们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终于决定要强媒硬娶。在乡村间,这是行之有效的最普通的方法。大人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只要生米做成熟饭,日子一长,一切都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爷爷知道,长辈们对他的宽容和让步已经到了极限,这一次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并且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也不应该再滑下去了,人除了为自己活着之外,其实也还必须为其他人活着,特别是要为家人活着,女人都应当生儿育女,男人都必须传宗接代,这是做人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给长辈们,更是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况且,那个让他在心里保守了十数年的秘密,那个一直让他魂牵梦绕的召唤,如今是到了该要解开的时候了。他坚定不移地相信,天底下一定有那么一个属于他的人在某个地方等候着他,期待着他,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为着这个信念,爷爷踏上了他的寻梦之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