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高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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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一直在下雨,没完没了。本地人说,南昌的深秋,这样的天气真少见。

    在后墙路闲逛的时候,我买了一盆仙人掌,准备放在阳台上。往前几步,屋檐下摆着好些刀具和小首饰,我买了一把军用匕首。

    我回到楼下的清真面馆,要了一碗刀削面。快十二点了,顾客越来越多。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正对面是一台VCD机,一台四成新的彩电,正放着《奥特曼》。距彩电一步之遥,摆放着一张小木凳,上面坐着一个小男孩。

    看样子他还不满五岁,说话口齿不清,头上盖着回民特有的那种帽子。脸蛋上有两块特别的红色,据说那叫高原红,他的父亲母亲以及在面馆里帮忙的小叔叔都有。我小心地看着他,他没注意到我――面馆里有很多人,他都没注意到,怪兽和奥特曼永远比他身边的人更有吸引力。虽然他可能什么也没看明白,如果让他看着我们这些陌生的面孔,不知道他能看明白中 文首发什么。

    嘻嘻,我挡住你。跑过来一个小女孩,他姐姐,六七岁左右。

    她站在他前面,双手向两侧伸开,把他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他往右边移开一点,她跟着往右边移动。她似乎发现了我在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睛小而黑亮。奥特曼!她说着,仿佛是在告诉我。我看见了,奥特曼变身了,那头怪兽重复了所有怪兽的命运。

    我向她笑着,她也笑了,可依旧移动身子遮挡着她弟弟的视线。他哭了,哭是他的绝招,他的哭声把母亲请过来了。母亲在他眼中是守护神,不可战胜。母亲把小女孩拉开了,抱着他,安慰他,于是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

    我很讨厌小孩子哭,所以我决定离开,尽管还没吃完。小男孩的小叔叔过来收钱,一个年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也戴着那种帽子,在我面前站定了,弯着腰,我发现他有点驼背。他笑着,问,白切的哈?我点头。

    三块。他伸出三个手指。

    我递给他一张面值五十元的,他拿在手里使劲看,怕是假币。我觉得他很可笑,真币伪币,我光凭手感就能分辨出来――从小就会了。但那时候我和他一样,总是看了又看,生怕拿到假钱。现在我不会了,那种感觉实在寒酸。

    那墙上挂的是什么?我问他。

    不知道。他答,他还在看那张钱。

    你们那的人家都有吧。我问。

    是的。他答,终于确定不是伪币了。

    那是一张用丝线编织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和我家乡那种灶君图差不多。那里寄托着他们的信仰,他们在心底供奉着这张东西。这时,我想起了母亲,每年正月初一到元宵节,厨房的灶神位置都亮着茶油灯。天亮了,灯也灭了。那种灯光一直让我觉得神秘,诡异,直到那年正月初三。

    那年我读初中二年级。我考了很高的分数,还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我真的很高兴,为自己感到高兴。寒假里我没参加补课,那年冬天雨水不好,菜市场里的冬笋卖到了每市斤三块多钱。我去挖冬笋,挣了两百多块钱,加上以往捡矿泉水瓶子挣的,差不多就够了新学期的费用。我把钱藏在厨房的神龛后边,装在食盐包装袋里,裹了好几层。

    然后正月初三到了,下着中雨。

    村里的赌徒,几乎都被继父召集到了家里。他们都对我母亲说,你别担心,今天肯定不会赌钱的。新年刚过,每个人似乎都特别善良,也包括继父。我记得在大年夜,他还特别地表扬了我一番,说我读书用功,考了好成绩,还被评为三好学生,村里人见着他都夸他教子有方。我在心头忍不住冷笑,但终究没和他过不去。

    饭吃了,烟抽了,酒喝了,那怎么能不赌两把呢。事情就是这样的,也总是这样的。继父一直输,输到最后输红了眼。他本来就没钱,早已债台高筑。可新年第一把怎么能拖欠呢,众人笑话他,也是怂恿他,他们都知道我在寒假里挣了些钱。在那座贫困侵蚀着每寸土地、每个人骨髓的村庄,我那几百块钱就是天文数字,何况还是一些输红了眼的赌徒!

    继明,你先借我一点吧,我肯定翻本。继父说。

    那时候我已经睡下了。我害怕出现那种场面,可终究还是出现了。我没搭理他,我知道他的“借”就是“给”。

    你爸我十二点以后手气肯定好,肯定翻本!他继续说着。

    我依旧没理他。

    他生气了。

    我叫你起来,给我一张翻本!他起先是在大厅里叫喊着,因为我一直没应声,他闯了进来。赌徒都是那样,输了钱只想着翻本。

    我没钱。我终于说话了,冷冷地看着他,但又掩饰不住恐惧。所以那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是软弱的,我是恐惧的,因为我太熟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谁也帮不了我。

    但我就是不想给他钱,也不能给他。

    你这拖油瓶,吃老子的,穿老子的,住老子的,连他妈姓都要姓老子的,还敢那样对老子!他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我原本瘦弱的身体几乎被他凌空提了起来。给不给我钱?不给?那好,你他妈给我滚出去,老子我不让你住!

    我没说话,我什么也不想说。

    在暴力面前,任何言辞都是多余的。

    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所以选择无助和承受。

    让他打吧!

    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一把将我推开,我的脑袋顺势撞在了墙壁上,眼冒金星。客厅里的赌徒们有些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有些赶紧跑过来劝他。他掴了一巴掌过来,被一个人拉住,他只好停下了。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你知道的,我有个妹妹。那时她还没睡下,她特喜欢看人赌钱,虽然她还看不懂。也就是在继父无可奈何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

    一句充满稚气的话:哥哥的钱藏在神龛后面,我看见他藏的!

    我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你可以这样理解。不过不管怎么样,在人高马大而且心狠手辣的继父面前,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母亲是多余的,赌徒们更是多余的,没有人会帮我,也没有人帮得了我。

    继父拿走了我所有的钱。

    包括堂叔给的压岁钱。

    我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赤着脚,转身狂跑,我的背后飞来一把镰刀。他追了出来,我已跑远。然后,他把我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还有我的奖状,我仅有的那双冬天穿的鞋子!

    随即是母亲的哭声。

    我是她儿子,他被她儿子咬伤了,她儿子跑了,他还输钱了。他肯定要拿这个女人来出气。赌徒们抓着手心的扑克牌,尴尬地站着,偶尔有人上前去劝几句。他回转身说,我打老婆关你什么事,莫非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于是没人敢说了。他揪住他老婆的头发,使劲一扯,她顺势跟了过来,他再一放手,她就跌倒在地上了。

    她儿子躲在院门外看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惨状,她儿子心里很痛快。

    然后他们继续打牌。

    雨水淋湿了她儿子的头发和衣服――她儿子打着赤脚,一条只到膝盖的短裤,一件左边的肩膀上破了一个大洞的旧毛衣。她儿子觉得冷,浑身发抖,但她儿子不敢回家。她儿子从院子外边的小路上绕到房子右侧,那里有一棵棕榈树。

    她儿子愣在棕榈树下。近旁就是他们家的厨房,透过破裂的窗户纸,能看见神龛,上边点着油灯。灯光不再像以前那样神秘诡异了,在她儿子看来,很温暖,只是有些遥远。她儿子漠漠地看着,漠漠地看着,最后蜷缩在棕榈树下,睡着了。她儿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死去的前夫,也就是她儿子的父亲。_38605.html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