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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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中 文首发  第四十九章

    我一把将他抱起,他太瘦了,几乎没有重量。在将他抱起的那个瞬间,莫名地,我想起了飞飞。记得在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抱过她,那时的她也是满身污血。我抱着这个只穿着内裤和小背心的男人,跑到路对面叫出租车,没有车愿意停下来。可能是他流血太多了,他们担心弄脏座位。

    我忘了打120,也可能是害怕。只要拨打这个号码,警车必定呼啸而来,我很讨厌那种声音。然后我抱着他跑,狂跑,拼命地跑,没有任何意识。街道两边好些人愣愣地看着我,那些人里边,肯定也包括刚才看着那三个人打聋子的那部分。不用跑多远就是省人民_38605.html医院,这也是我选择跑的原因。但到了医院,聋子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们象征性地折腾了几下,然后出来告诉我,他死了。

    聋子如果不死,那是奇迹。每个人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是有限的,聋子也一样。在我抱着他跑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流血。血液循环加速,从他嘴巴里涌出的鲜血越发猛烈。它们要离开聋子,它们在他卑贱而贫穷的血管里挣扎太多年月了。它们是高贵的,从颜色到温度,再到价格。它们宁愿喷洒在阳明路那条飞着灰尘的街道上,那里有秋日里昏黄的阳光和飞驰而过的高档轿车。它们争先恐后地从聋子的咽喉里涌出,就像渣滓洞集中营里政治犯,它们厌恶他的无能,低能,它们需要自由。

    属于聋子的黄河,在秋分那天彻底决口,没人阻止得了。殷红的血液,淹没了他的一生。而同在那一天,那条被历代文人墨客再三赞誉的母亲河――黄河,开始干枯。我不知道黄河的干枯和聋子的失血过多有没有联系,但我相信,在本质上它们是同一个道理。这个时候,我非常想念我的母亲,我不知道聋子有没有母亲――尽管那是肯定的。

    聋子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他的家人。在随后的岁月里,我经常在回忆里虚构着他的故事。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关于聋子的家人有很多个版本。比如,他们家可能是扒手世家,从原始社会后期发展到现在。比如,他也和我一样,有一个残暴的继父和一个软弱的母亲,他从小就被继父强迫去偷东西,直到后来他发现,除了偷他什么也不会。也比如,他可能还是一个来南昌读书的大学生,家里特别穷苦,所有的钱都是借的。在接新生的校车上,他的钱竟然被偷了。没人肯帮他,也包括学校。他没脸回家,他憎恨那些没有被偷钱的人,因为他们假装慈悲的关切让他厌恶透顶。于是,他当起了扒手。

    他死了,你是他什么人,准备怎么办?医生问我的时候,我在发愣。

    医生问了我,我更加发愣。

    尸体不能老放医院啊,要钱的。她解释着。

    我不是他什么人,也不认识他,他是个小偷。我恍悟过来,赶紧说着。

    小偷?你是他同伙吧。她的眼神充满疑惑,很冷。

    不是。他当时被几个人打,不小心把刀片……她打断了我的话。

    停,这些我不想知道,也没时间和你探讨,你只要把他的尸体弄走就行了。她很厌烦地看了我一眼――我刚抱聋子过来的时候,一样弄得满身都是血迹。医生都是爱干净的人,尽管他们时常和脏打交道。

    尸体如果留在医院,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我走了,没跟她理论那么多,我说我下去打个电话叫朋友拿钱过来。医生们随便折腾几下也要钱的,身上钱不够,我只给了一部分。我说去拿钱,他们肯定让我走,金钱能说服很多人――甚至是任何人。

    我走了肯定不会再回去,尽管聋子还躺在停尸房。

    我不想有更多的麻烦,只能这样选择。

    从医院出来,好大一片黑暗从天上掉了下来,几乎在瞬间,把灯红酒绿的南昌彻底埋葬。一起被埋葬的,还有死去的聋子和活着的我们。在汽车尾气里活得面目全非的人们,在逐渐窒息的过程中,遗忘了愤怒和悲伤,学会了原谅和宽容。

    天开始下雨了,零零星星,湿润着我的头发和衣裳。我走在湿漉漉的阳明路上,偶尔能闻到身上聋子的血的腥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把他当什么人,如果是朋友,为什么那些人打他的时候,我既不帮忙也不报警;如果不是朋友,为什么我会抱着他如此疯狂地跑,将他送到医院,当医生告诉我他死了的时候,我却不知所措。

    我没回学校去,我回到了住处。

    在喷头下,我拼命地清洗着身上的污血。我忽然很害怕,来自心灵深处的害怕。洗澡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那个人可能就是满嘴鲜血的聋子。他觉得我不够朋友,他要报复我。不过想着想着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关系再好,也不过是熟人。何况我和聋子之间,关系并不如他想的那么好。那就对了,我们认识有些时间了,做过一些值得记住的事情,于是成了熟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和处境,别对熟人要求太多,他不是你的朋友。

    我还没洗完澡,何小盐回来了。

    听得出,她今天似乎很高兴,嘴里还哼着小曲:彭佳慧的《甘愿》。我以前从没听过她唱歌,她唱得很好听,尽管只是随便哼哼。

    终于考完啦!她叫嚷着,女生特有的嗲气。然后,我听见了她踢掉鞋子的声音,她打着赤脚走过来的声音,她使劲拍打着浴室门的声音:快点出来,快点出来,我要洗澡啦。我不敢去想,如果她走进浴室看到满地的污血,她的表情会是什么样。

    等等啊,我刚进来呢。我说着。

    嘿嘿,那我也进来。她鬼鬼地笑着,像个顽皮的小女孩。

    别……我没说完,她就进来了――浴室门没关,除了我和她,很少有别人。她愣住了:满地的污血,混着温水,缓缓地流向下水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