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刀片


本站公告

    第四十八章

    我很久都没有回过学校,厌恶回去。交完了钱,上课点名有人帮你喊到就可以了。这些全部由刘易子包办代替,老师压根就不认识我。

    秋分那天我回学校了。关于秋分节气,黄历上是这样记载的:雷始收声,蛰虫培户,水始涸。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收敛了,我不知道命运对人的摧残和玩弄,会不会也变得收敛一些。

    我从子固路步行到八一桥下,在十中门口坐223路公交车。路过八一桥下的时候,看见好些人围观着什么。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但依旧上前去看了看。围观的人很多,伴随着一阵阵骂声和幸灾乐祸的喊声,还有拳打脚踢的声音。凭直觉是几个人在打一个人,不知道谁那么倒霉。我终于挤进了人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挤进来。

    三个打一个,被打的那个趴下了。

    他划我公文包!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停了下来,用右手指着被打趴下的人,转身对众人说着。趴下那人要拿他公文包里的钱,没经他同意,看样子他很气愤。他气愤的样子,尤其是他气愤的时候说话的样子,特像一条嘶牙裂嘴的恶狗。

    给我打,狠狠地打。他指挥着其他两个人,不知道那两个是他朋友还是他手下。他们打得很欢,小偷早就没有招架的能力了,双手抱着头让他们打。

    你们看看,那混蛋把我公文包划成什么样了!那人拿起挎包在众人面前抖了抖,里边装的东西都可以看见,还有好些被划成碎末了,一抖就在秋风里飘飞了。你们说这样的畜生该不该打,那样的事情是人做的吗?他继续叫嚣着。

    众人应和着,确实太过分了,应该打。

    对,确实应该打!他咬了一下牙,走上前去,劈头盖脸地扫去一脚。那一脚刚好扫在小偷左手的手背上,鞋底装有鞋钉,手背扎开了好深的血口。不知是天气转凉,还是别的原因,那些血口上好久没流出血来。但疼痛让小偷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原本护着的地方――主要是耳朵和太阳穴裸露在外了。

    这么好的机会,他肯定不会错过,可能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没等小偷恍过神来,又是一脚,扫在太阳穴上。那一脚确实很受用,小偷当即被打晕了,双手也没再护什么了,很自然地耷在一边。其他两个人,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两个有些迟疑。

    给我打!他妈的,把我们的合同都给划碎了!给我往死里打!他见他们迟疑,随手一扔公文包,撸起袖子,蹲在小偷旁边,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小偷的衣领。小偷穿的是灰黑色的夹克,唰地一声,拉链被扯开了。你妈个逼,还装死!他骂着,右手一拳挥了过去,小偷原本低垂的脑袋被打得向后直晃。就在那一晃之间,我看清了小偷的脸:聋子。

    我早就料到了。

    没人比他更瘦,在我的世界里。

    聋子的脸是苍白的,淤积着血青。在秋日里南昌苍黄的天底下,他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僵持在秋风中翻动的灰尘里。我漠漠地看着他,和很多围观的人一样看着他。没有人报警,也没有人愿意报警。

    我想,但是我没有。

    我害怕警察把聋子抓进去,他再次出卖我。他如果把我的事情告诉警察,那我就完蛋了。我不敢相信他,也害怕相信他,虽然我希望自己去相信他。

    聋子醒过来了,是被打醒的。那人一拳结束以后,改换了巴掌――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劈里啪啦就打了起来。边打边骂,最后他一身热汗,旁边站着的那两个人,有些傻愣。他长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的头发湿了,发型也弄乱了――他可能没注意到。

    小偷就是应该打,抓到一回就得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要不然,他如果得手了肯定要偷着乐的。你们说是吧,南昌为什么那么多小偷,扒手,就是因为南昌人太善良了,对这样的人太纵容了,这是纵恶。他向那两人伸出右手,其中一人递给他一瓶农夫山泉。

    他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随即噗地一声吐在了聋子的脸上。风吹了过来,把好些水滴吹成了水雾。聋子没敢抬起头来,低垂着眼帘,他的鼻子在流血,他的左手也在流血。他的血液并不灼眼,在微凉的秋风里,在苍黄的天底下,那些红色的液体就像很多年前父亲逗我玩的时候弄在我脸蛋上的一品红。

    我充满稚气的脸蛋上,凭空多出了两块异样的红色。在我们家乡,那叫打花脸,专门用来对付媒婆的。

    我家明明是有小鸡鸡的媒婆。他说着,伸手就来捏我的小鸡鸡。

    爸爸,你也有小鸡鸡,你拉尿的时候我看见了。我说。

    父亲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开心。

    我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然后父亲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看见了他的小鸡鸡。我说我偏要告诉别人,我还告诉妈妈,谁让你捏我。

    父亲再次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总是想起父亲的笑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如果他知道他儿子后来的命运,他还会笑么。但他确实一直在笑,在我的记忆里笑,不管我处于何种境遇,他都在笑。所以我恨他。

    他们还在打聋子。要让一个人解恨确实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未必能做到。

    围观的人依旧在围观,没有警察,即便有他们也照样打。这_38605.html个嚣张的时代,只要你抓住别人一点把柄,就可以嚣张到底。

    他要只是偷几百块钱,我还无所谓。可我那是合同啊,你们知道合同要重新弄一下,那得多麻烦吗?我打他不是为我一个人解气,我是为南昌人民解气,也可以说是为人民服务,对吧。警察又不管,一般情况很难抓到他们,就算有人抓到了,也未必能治得了他。但他今天倒霉了,碰见我了,我能治他。我要治不了一个小偷,当年还有什么资格配做毛主席的小将,文革那会要抓到这样的阶级敌人,不斗死才怪!他一边指挥着那两个人,一边向旁人解释着。

    有人说对啊对啊,南昌确实太多小偷了,钱包,手机一不小心就没了。

    有人说这样的人该打,真是该打。

    有人说算了,都打成那样了,还打有什么意思啊。

    这你就错了,要是不治服他一次,不彻底打怕他一次,他以后啊,肯定对党和人民怀恨在心,做起坏事来也肯定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有人这样反驳着。

    围观的人争论了起来。

    行,各位,也别争了。我们把他衣服脱光,扔掉,让他只穿一条内裤。那人说着就开始脱着聋子的衣服,那些围观的女人害羞地掩着眼睛,透着指缝看着。没人愿意走开,我也一样。聋子起初基本上动弹不了,但忽然地开始挣扎了起来,双手抓着脖子,嘴巴张得老大。

    妈的,还知道害羞!那人用力一扯,聋子的裤子被扯了下来。

    聋子显然没在乎这些,他已在乎不了。

    他的嘴在流血,鲜血浑着唾液,使劲往外冒着。他一个劲地张着嘴巴,喉咙里响着咔咔中 文首发的声音,双手不停地抓着脖子。

    终于有人感到异样了,也许是血冒得太多太急。那人也开始停下了,愣愣地看了看,骂着:要死就赶紧死!但骂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而且脸色有些异样。围观的人开始散开了,散得很快。几乎在转眼间,站在聋子面前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聋子显然已经不认识我了,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细微而仓皇的声音,从他的咽喉深处爬了出来:救……救……我。

    那刻我恍然明悟过来。

    他不小心把藏在舌头下边的刀片吞进喉咙里了,而且卡住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