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我第一次出门打工的全部内容。第二天,我顶着摄氏37度的高温,穿着一双拖鞋,以及血迹和污点斑驳的衣服,行走在广州一条名叫上下九路的步行街,心头一片茫然。身上的伤口在饥饿的怂恿下,开始肆无忌惮地嘶牙裂嘴,揪心的疼痛让我脸色铁青铁青的。偶尔走过镜子般的铝合金窗户外边,我都不敢去看自己的脸。
我左脚的膝盖骨被老舵用铁锤猛砸了三下,他说要让我那条腿一辈子别想走路了。结果令他有些失望,那夜我在工地的某个角落上找到了半瓶白酒,倒些抹在上面,然后用手使劲搓洗。那些是我堂叔教的,当时我被继父一拳打在了腰间,三天之后肿起一块铁青的。路过堂叔家,他是从我走路的姿势上发现这一切的。堂叔说,明子,你也知道,那事情我也不好管,毕竟你母亲嫁他了。我低着头苦笑不语,那年我11岁,已经没有了眼泪,学会了用苦笑和沉默去接受命运。随后堂叔教我用药酒可以祛除淤血并且消毒,如果没有,一般的白酒也可以凑合着用。因此次日我的左腿还能勉强使用,尽管走路的时候会很是明显的一瘸一拐。我在竭力地掩饰这种姿势,我觉得那姿势让人一眼便看见了我最为软弱的地方,但所有的掩饰终究是徒劳,我耐不住那揪心的疼痛和烈日下的冷汗。
你有过饥饿的感觉么,应该有过,但你有过饥饿的经历么?你肯定没有过,因为你一旦感觉到饥饿,你马上便可以去消灭它,用各种食物或饮料。所以那不是饥饿,真正的饥饿是尽管你感觉到了它,你却没有条件去改变它,因为那个时候的你,什么也左右不了。饥饿幻化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无常的生命和无上的尊严。那时的我便是如此的一种处境,我所迎来的一切,除了渺茫还是渺茫。
我身上已是里毫皆无了,最后的6元钱被老舵他们昨夜拿去了。他们深信不疑,我肯定是三哥的合伙,而且将分成藏在了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老舵说,你狠,我们拿你没办法。说完他一咬牙,拎起铁锤,朝着我的膝盖骨忽忽忽地猛砸了三下,我的左脚折在了一边。随后他们一伙人怒气腾腾的离开了。我漠漠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扯出一个凄冽的笑。我觉得我们都是可悲的,但更为可_38605.html悲的是,我们周旋在可悲的圈子里找不到出口。他们所说的隐秘的地方,是一个连我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地方。但他们确信了,他们确信后的直接后果便是打折我一条腿,再让我遍体鳞伤,拿走我身上残留的6元钱,扔下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冷笑和那凄清的月光。
他们以背影来结束所有的怨恨和无可奈何,或者说,他们将自己的无常强加到了我的头上。我始终沉默着,直到他们消失之后,我才说了一句话,说给我自己听一句话。那也是一句极为隐藏的言辞,源于骨子里头,归于骨子里头。我说,老舵,像你那样的人,一辈子也只能是个打工仔,若是某天你落在我手上,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老舵是不可能落在我手上,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人生和老舵那样的人无关。老舵伤我的只是肉体,却不至于伤及我的自尊。并且,我从心底里,对老舵那样的人还存有些怜悯,莫名的。
我走了一家小饭馆,确切地说,是一家我觉得适合我进入的小饭馆。老板说话有很浓的客家口音,让我觉得有些亲切,尽管“亲切”那词对我来说很是奢侈。我实在顶不住烈日的曝晒和饥饿的侵袭,包括更让我扯心裂肺的伤痛。我觉得我应该吃点什么,然后回家――尽管“回家”那词更是奢侈。而回家后的心情也肯定如你想象的那般落寞,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没有家孩子,哪有资格回家。似乎只好用“回去”了,回到一个相对熟悉的地方去。若是不吃点什么,我真担心自己死在了半路上,我已是头晕目眩了,我倚靠肉体上的疼痛竭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着。
但我已经身无分文。我低着头走到老板跟前,说了一句话,意识是想吃点东西,可我没钱了。老板瞥了我一眼,冷笑着示意旁边的伙计将我赶走。我说,你相信我好么,我把自己名字留下,我叫陈继明。把这地址给我,等我回去了,再给你把钱汇过来。我的话没有说话,也许像我如此的穿着的人,根本便没有说话的权利,更谈上让别人去信任什么。我是在那个瞬间才明白的,老板眼神里流露出的轻蔑和厌恶让我心寒。我退了出来,一勺滚烫的热水泼过来,溅在我右脚的脚背上,紧接着一个短句:烫死你这乞丐。
我走得特别快,也可能是特别慢,反正那速度让我自己都把握不清楚。我走进一条巷子,在角落找到一个水龙头,打开了,一个劲给自己肚子里灌水。随后往头发淋,往脸上泼,往脚上冲。水开始有些烫,慢慢地变凉,变冷,冷得足够让我强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我撸起左边的裤脚,朝着膝盖上淋了好些冷水,还有少许淤血。
我浑身湿透地走出巷子,朝着火车站那边走去,我在巷子的尽头撞见了那三哥。他身边还傍着一个妖艳的女子,看上去很年轻。我接下来所做的事情,你应该已经想象到了,肯定的。我没想到,在那刻我的左腿竟能如此得敏捷,而且似乎也忘却饥饿和疼痛的感觉的。我三步并作两步走,靠近那三哥的时候,我右手一挥,猛地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没等他醒过神来,顺势将他按倒在地上,那女的吓得撒腿便跑。我冷笑着,你还认识我么,我也没想会再次遇见你。说着,再是一拳击在他的右下颌上。他老了,真的老了,老得没有招架之力,只好开口求饶。
我把你的工资给你,不,多给你五百,成么。他伏在地上,像极了一条狗。我也曾经如此哀求过我的继父,不过,他并未放过我。我八岁那年的端午节,也便是母亲改嫁后的第一个端午节。我不小心把一个剥开的粽子弄掉在地上了,一条野狗吱溜地跑了过来,将它叼走了。你可能不相信,继父只因此事便对我大打出手。他让我跪在院门口,每逢有人路过便叫喊着:我是贱种。因为一次叫的声音不够响,继父一脚将我踹倒在门槛上,随后揪住我头发,推着我的脑袋使劲地往青石阶上撞。我哭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但一切求饶皆已苍白失色。但我放了那个自称三哥的人,我最后一拳击在他鼻子上,打得他鼻血横流。
我在那里一共做了41天,每天20元,总计820元。我没有接受他多给的那500元,也没让他要给老舵他们工资,因为我觉得,那些都与我无关了。我唯一需要做的是赶紧回去,看在镇子里的信用社能不能给我贷款。你知道的,我需要离开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而且必须离开。如果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很可能。
我是如何回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回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这座熟悉的南方小镇里,天空有着相同的烈日。我在街道入口处遇见了前来赶集的堂叔,四目相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堂叔先开口了,叹着气,明子,可苦了你。我漠漠地低下头,浅笑着,叔,挺好的,40来天挣了800多块……我话没说完,眼前一黑,整个身子使劲地晃着,差点儿栽倒在地中 文首发上。我是彻底的饿了,饿得只能倚靠本能来维持自己站着的姿势。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到信用社贷款,业务员始终不答应,除非我找人担保。当他问及我父亲的时候,我愣了片刻说,他死了,骨头都可以敲得鼓响了。业务员大笑,那更不能贷款给你了。我说我肯定会还的,人格担保。业务员很是不屑地笑着,你人格值多少钱,贷款收不回来责任可得由我担着?!
最后找到堂叔,信用社才勉强给贷了3000元。堂叔签完字,一个劲地说着,明子,你也知道,堂叔这辈子都没见那么多钱,将来,将来。我浅笑着说,堂叔,您别着急,我肯定会还的,我到了学校便去找兼职。堂叔的意思便是我回答的意思,他只一脸歉意地笑着,那就好,那就好,明子可是个有出息的人。我听着“出息”两个字,硬是觉得苍白和刺耳。不过,不管将来怎样,我似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58xs8.com